《一日为徒，终生为师》醉卧桃林

6、第六章

　　这云天宫不仅仅是天帝平日里喝茶休息的地方，又因着四周祥云环绕、景色格外绮靡幽静，深得天帝的喜爱，于是便特特辟出了一间宫室作为书房，天上大多数的折子倒都是在这里批的。

　　宫门口原本正站了两个侍墨的小仙童，此刻见着武曲星君领着人过来，其中一个当即机灵的小跑过来，躬身问候道：“见过‘武曲星君’，星君可是已经将天女请了回来？”

　　那武曲星君对着这小仙童竟也是出奇的有礼，先是微微欠了欠身，方才回道：“正是如此，烦请仙童代为通报一声，就说星官武曲求见。”

　　小仙童恭敬地应了一声，就立刻回转过身入殿通报去了，然后没多久又跑了出来，恭顺的将三人请进殿内。于是三人跟着他，一路直接进到了主殿。

　　主殿正中，此时已端坐了一位身着锦袍的威严男子，这是个很奇怪的男子，伊昔觉得。

　　明明五官端正整齐，看着应该是个青年的模样，可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伊昔就觉得眼前这人给她的竟是一种十分年迈苍老的感觉。虽然那通身庄严肃穆的气派令人望之便凛然生畏，可伊昔就是觉得，在那日积月累所培养出的帝王气势之下，有一种看不见的沧桑与腐朽在静静的蔓延。

　　武曲星君带头跪下行礼：“星官武曲，见过天帝陛下。”

　　身后的阿夜也拽着伊昔一同跪下，口道：“见过天帝。”

　　“都起来吧。”座上的男子开口，声音听起来很沉稳。

　　待到三人全都站起，他才转头看向了武曲星君那处：“这一趟，星君辛苦了。”

　　武曲星君立刻躬身答道：“能为陛下分忧是小仙的荣幸，为此不敢称辛苦。”

　　天帝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武曲星君也识相的闪到了一边，让天帝得以清楚的看到身后两人。

　　伊昔原本就没什么旺盛的好奇心，是以除了刚才初初进殿时扫了一眼座上之后，就一直按着阿夜先前的嘱咐，低头垂眼装哑巴。

　　座上的天帝不再开口，殿中众人自然也就陪着一起沉默，四下里顿时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可这种沉默的寂静不仅没给伊昔带来多少压迫感，反倒让她开始昏昏欲睡。

　　就在她渐渐神思恍惚、差点又要半梦半醒去神游的时候，那位天帝才终于语带笑意的又出了声：“千年不见，天女依旧风采如故啊。”

　　这话伊昔最初虽然是听见了，但根本没往脑子里去，过了会儿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这似乎是在和她说话？

　　于是她抬起头，“淡淡”地看了眼前的天帝一眼，然后很快又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天界原本就同凡间的帝王之家一样极重礼数，伊昔这番不应不答的淡漠态度若是放在别的仙人身上，那就是个大不敬之罪，可此时座上那位被怠慢了的天帝却稀奇的并不着恼，而且看着伊昔的眼神反倒越见柔和。

　　只听他状似自语般地摇头轻笑：“这‘杳冥幻境’里的一千年，倒是将你这性子关得越发冷清了，也罢……”

　　他微微顿了顿，再开口时语调已比先前威严了许多：“天女花绫，你可知错？”

　　听到问话，伊昔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这回她重新低下头时却暗自琢磨了下。

　　刚才阿夜和她说过，一会儿不管这位天帝说什么，让她全都点头应下便是，其他时候可以不用说话。所以先前那句听起来像是寒暄的话语，她并没有答话，那么如今这句实打实的问句，是不是就应该给点反应了？

　　想到这里，伊昔点了下头。

　　天帝得了她的答复后，微不可查地笑了笑，继而道：“如此便好，本来以天女的身份地位以及过去所立下的种种功勋，原不该是罚得那么重的。然天女护的要是别人倒还好，却为何偏偏是那魔族的君主，寡人若是不重罚的话，此例一开，日后恐怕便难以服众了……”

　　天帝的声音沉稳温和，很是好听，不过伊昔听他讲来讲去都是些半明不白的废话，于是没有多久又开始昏昏欲睡了。

　　还好，在她出神的前一刻，座上天帝突然话锋一转：“其实事情过去这么久，天女又早已有了悔过之意，寡人早就该将天女重召回天庭的，然素日里百事缠身，致使此事便一直搁置着，这回借了那‘出云谷’妖兽的由头，倒也正巧可令天女名正言顺的回归，天女觉得可是？”

　　伊昔继续抬头看他，心想：这天帝说话怎么总是喜欢拐弯抹角的？

　　“妖兽之事，想必武曲星君已经在来路上同天女说过了，天女向来仁善，定不会眼见此妖兽危害人间而袖手不管，若天女愿意，寡人便与天女五万精兵强将，前去‘出云谷’助天女降妖，天女以为如何？”天帝问道。

　　貌似……总算说到重点了？伊昔暗叹一声，于是这回除了点头以外，还难得的“恩”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见她已将此事应承下来，天帝显然很高兴，微笑着点了点头后又看向她身边的阿夜。

　　“夜君。”

　　阿夜闻声，迅速下跪叩首道：“罪妖阿夜在！”

　　听到他的自称，天帝顿时勾起唇角，笑得一脸的高深莫测：“夜君，你虽为妖族，然自小便跟在天女花绫身边，习的是我天家法术，参的是我天家道法，往日亦常伴在天女身侧，尽心尽力的辅佐其料理平日繁琐事务，只可惜因着寡人的疏失，一直都未能给你正式封职……”

　　“师父对阿夜有救命之恩，养育之德，阿夜所为实不能报师父恩德之万一，故陛下所言，阿夜愧煞。”阿夜微抬起头，恭敬地接道。

　　天帝点点头：“那夜君如今可愿继续为天界效力？”

　　“师父她一向忠于天界，效忠天帝陛下，阿夜自当随从师父，一同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很好……真不愧是天女花绫所教出的徒弟。”天帝抚掌大笑道，“既然如此，此次前往‘出云谷’收服妖兽便有劳夜君跟随天女一同前去，若能顺利归来不仅可将功补过，也好让寡人能够名正言顺的为夜君授职，夜君以为如何？”

　　闻言，阿夜重重扣下头去，朗声道：“阿夜只求将功折过，再不敢贪求其他。”

　　天帝满意地点点头，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寡人素来赏罚分明，必不会有亏任何一个有功之臣，你且起来吧。”

　　“多谢陛下。”阿夜依言站起身。

　　“那么……”天帝又转向伊昔，“天女今日便暂且回罗浮山稍事休息，后日出征，天女以为可否？”

　　原本正脑袋发昏的伊昔听到自己又被点名，赶紧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跟着答了一声“好”。

　　眼见诸事安排妥当，天帝正要挥手让他们下去，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静默侍立一旁的武曲星君此刻却上前一步，对着天帝躬身行礼。

　　只听他道：“下官自请跟随‘簪花天女’前往‘出云谷’降妖！”

　　“哦？”天帝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手指在紫金檀椅上轻敲了两下，“如此，就有劳武曲星君了。”

　　“多谢陛下，小仙必定竭尽所能辅助天女降服妖兽！”武曲星君下跪谢恩。

　　=========

　　出了“云天宫”后，三人一路无话。

　　一直到离了南天门，往罗浮山方向行了老远，武曲星君才开口叹道：“真不愧是天帝啊……一句话说得弯弯绕绕，到了最后却连个准信儿都不给，只一句将功折罪，就算完了？那这罪到底是能宽恕呢，还是不能宽恕呢？”

　　身边的阿夜听了他的抱怨，只是浅浅地笑了笑：“若是总如你这般事事分明、凡事但求准话，想来这天帝的位子他也就坐不了这么长久了。”

　　武曲星君皱了皱眉，倒是难得的并未反驳。

　　“无妨，其实不论此事结果如何，你都无需觉得心有愧疚，我师父她一向心系天下苍生，此番就算没有你，若是让她知晓妖兽之事，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的。”阿夜继续道。

　　“那也得是以前的她吧？你看她如今这般，哪里有半点像是心系苍生的模样？”武曲星君挑眉，斜睨了此刻站在两人之间脑袋都快点到胸口去的伊昔一眼，“说起来她倒也真是本事，演技好得竟连天帝都未曾怀疑半分。”

　　“师父性子素来冷然，十几万年下来陛下想必早就习惯了。”

　　闻言，武曲星君满脸古怪之色地叹了句：“想来……有时候发呆和面瘫，它其实差别并不大啊。”

　　阿夜莞尔。

　　直到脚下踏上了结结实实的土地，两人才算彻底的松了口气。

　　阿夜拍拍伊昔的肩膀，柔声道：“师父，这里是‘罗浮山’，我们已经到家了，今日折腾了一天你肯定也累了，何况后日就要出征，更应该好好养精蓄锐才是，阿夜送你回房休息可好？”

　　“恩……”伊昔刚刚抬起准备揉眼睛的手，突然就顿在了半空中，“诶？”

　　虽然脑子尚有些迟钝，但是阿夜话中的意思她却明明白白的听得很清楚，于是她指着自己的鼻子看向阿夜。

　　“你是说，后天的出征，我也要一起去？”

　　“恩”

　　“什么？”伊昔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为什么我也要去？你不是说万事有你，我只需要点头答应就行了么？”

　　“可陛下是钦点了师父你带兵的，我与武曲星君只是从旁协助……”

　　“你觉得现在的我能带得了兵？”伊昔打断他。

　　阿夜笑得有些无奈：“这个师父大可放心，师父你只需在人前做个样子，等到了‘出云谷’后，就将一切交给徒儿和武曲星君便是了。”

　　“唔，这……”伊昔兀自支支吾吾的，看样子似乎还是不大情愿。

　　这时，一旁的武曲星君也凑了过来：“有我和阿夜在，天女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再说，退一万步讲，纵使我和阿夜两人当真未能护得天女周全，可天女只不过是有些失忆，身上的法力却是半点儿未损的，不是吗？”

　　伊昔撇了撇嘴，小声嘟哝道：“可我就是不想去啊，不行吗……”

　　“不行！”

　　话还没说完，就被武曲星君直截了当的一口回绝，只见他双手抱胸，就近靠在了一颗高大的松树上：“如今天女已是骑虎难下，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伊昔咬了咬唇，一时却也不知自己到底还能找什么借口。

　　阿夜见她这般形容到底心下不忍，于是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师父莫慌，此次出行徒儿会时刻守在师父身边，绝不会让师父受半点儿伤害的。”

　　事到如今，伊昔还能说什么呢？只没精打采的“哦”了一声，就跟着阿夜往远处林木掩映间，一幢灰瓦白墙的小院子走去。

　　进了院门，武曲星君就很自来熟的往正厅方向走去，而阿夜却是携了伊昔转去了东边的一排厢房。

　　伊昔跟着阿夜走了一会儿，突然东张西望了一下：“这里看起来似乎很冷清啊，是因为我获罪的缘故吗？”

　　走在前面的阿夜笑答：“这里从前就是这个样子的，师父你本就喜欢清静，所以这罗浮山除了鸟兽虫鱼以外，一向就只有我师徒二人而已。”

　　“唔，这样呀……”

　　说话间，阿夜已经将她带到了东边为首的一间厢房外，只见他伸手在那房门上虚虚一抹，一瞬间依稀只见有一道淡淡的蓝光闪过，随后，房门就立刻应手而开了。

　　阿夜推开了房门后，就迅速退到了门边，对着身边的伊昔微微躬身道：“自从师父离开后，徒儿就将这屋子封印了，是以这一千年来从未有其他人进去过，师父大可安心歇息。”

　　“唔，好……”伊昔点点头，径直跨过门槛往屋里走去。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厢房，桌椅床榻倒是样样俱全，可要是拿来和她以前在尚书府的那间闺房相比，却是简单朴素的近乎简陋了。

　　伊昔在屋内稍稍绕了一圈，只见这里所有家具都是以未上漆的原色杉木打造，且没有一丝一毫的雕花装饰，第一眼看上去虽然简陋了些，可若是看得久了，倒也是件件线条简明，纹理清晰，别有一番风味得很。

　　最稀奇的是，这里理应有一千多年没住过人了，可屋里头却处处干净得连一丝灰尘都找不到，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师父看看，可还缺些什么吗？”身后的阿夜问。

　　“不缺，基本都有了。”伊昔摇头。

　　她本就不是多讲究的人，基本只要能有张床给她躺躺就没什么其他要求了。

　　“若是如此，那还请师父早些歇息，徒儿先去一下正厅，一会儿再来看师父。”

　　得到伊昔的首肯后，阿夜便从屋内退了出来，还顺手替她将房门给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