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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 ...

  •   满目疮痍的大唐在风雨洗刷中度过了最凌乱悲痛的岁月。公元757年,唐至德二载年底,唐军大捷,收复两京,并恭迎上皇,重回长安。
      可是当年的水榭歌台早已空寂,荒无人烟。大明宫中,尽是苍凉晦涩。
      “父皇。”楚国公主轻轻抖开一件毛皮披风,为明黄衣饰满头白发的老者小心披上。
      “外头风大,请父皇回车里去罢。”
      李隆基慢慢摇首,颤抖着抬手:“皇儿你看,咱们就是从那道门,出的长安……”
      “恩。”
      “那时……”
      “父皇,”楚国公主已作了人妇打扮,无论动作还是语调,都显得端庄而严肃,“回去罢。”
      李隆基怔然回首,便瞧见爱女毫无表情的面孔——自从司马承祯离开,她奉旨下嫁吴澄江之后,再未露出过笑容的面孔。
      到底是怨恨了。
      李隆基怅然闭目,轻叹一声,便蹒跚着往车仗走去。公主垂首咬唇,犹疑片刻,终究还是上前搀扶:“父皇小心些。”
      “小心些……小心些——”
      李隆基颤颤巍巍,一路呢喃,眼神就如迷雾,也不知看见了些什么。
      看见了什么呢?看见自己风发意气的少年时代,还是在巍峨的宫殿里,看尽天下俾睨众生的几十年过去?是一张张或忠诚或狡诈的面孔,还是宫妃美人们涟涟的泪水?
      离开长安前,他最后一次站在宫城的顶端,看夕阳西下,听那个红衣将军说:“陛下,我再为大唐守一次大明宫罢。”
      最后一次。从此他亲封上将军的八重雪,也已然离他远去了啊。那么多人,一个一个,都走了——
      往昔如风逝去,早就抓握不住。
      他摆摆手,轻轻推开楚国公主,径自前行。
      生来孤寂,老来还是孤寂。
      唐明皇啊唐明皇,你孤傲决绝地过了这一生,负掉所有爱你敬你之人,负了天下百姓,负了江山社稷,你,可不可悲?
      楚国公主看着他远去,没有再跟上。她忽然想起那个已经模糊的面容,自蜀中决绝地离开,让她莫再徒劳等待下去的司马承祯俊美却已然记不太清的面容。她爱过他么?也许没有……变乱毁掉的东西太多太多,包括她自以为,可以小心维继,甚至长久下去的感情。
      八重雪没有守住大明宫。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守住它。这里的灵魂和精神,或许已消散殆尽,不复存在。她听说那个红衣将军还活着,但并未告诉李隆基。
      “从这里开始,便从这里结束,也好。”
      回来的人还会继续活在镜花水月的繁华里,离开的人,也请好好活下去。带着曾经大唐王朝的骄傲和坚定,活在民间,活在远离悲哀的地方罢。这样想着,她整理一下辉煌富丽的衣裙,渐渐扯动嘴角,带了多久未曾展现的笑容,一步一步走向大明宫的城门。每个人,都得笑着去面对重新开始的生活。不论这笑容是真是假,是痛还是乐。千古不变争乱纷呈,新一轮流转往复又将在大明宫内上演,他们这些人,何曾逃脱过。
      “喂,放手。”
      “你才放手,这是老子捉的鱼!”
      “是我烤的,波斯矮墩!”
      “什么?赫连燕燕你找死——”
      于是一阵厮打,鱼也被丢到了一边。黑衣细瘦的男子躬身将鱼捡起,以清水洗净,又放回火堆重新烤起来。那两人还在拳打脚踢没分出个胜负。国平砍柴未归,阿苏娜在河边洗漱,所以也没人过来拉个架。待得这条鱼被吃得差不多了,那边厢才打完架,两人皆气喘吁吁坐倒在地怒视对方。
      赫连燕燕伸手往旁边摸去,心头一凉,低头绝望地看着刚才扔鱼的地儿:“哎?鱼呢?”
      阿苏林白眼一瞪,伸手指指火堆旁一言不发的男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蠢猪——”
      赫连拍拍衣裳冲将上去,怒指闲闲拨着火堆的师夜光:“死豆丁!”
      师夜光抬头,淡淡看他一眼:“怎么?”
      被那眼光一看,赫连气焰立刻矮了半截:“我……我的鱼……”
      “哦,”师夜光继续拨火堆,“吃了。”
      “你!你不去照顾头目,却在这里吃鱼?”
      师夜光抬头挑眉看赫连一眼:“他刚睡着,你别去吵他。还有,我是人,不是神仙。两天两夜水米未进,我也得吃些东西。”
      赫连燕燕闻言愣住,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抬眼见国平的身影在远处出现,师夜光勾唇,起身凑到赫连耳边,暧昧地呼出气息,笑道:“比起我来,你才是豆丁。”
      赫连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整个愣住,还是国平把一捆干柴扔过来,冷冷笑道:“太岁大人,不要随便欺负金吾卫啊。”
      师夜光挑眉,摆摆手,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
      国平自然不会与师夜光正面冲突。不过赫连燕燕,今晚想必还是会被折腾一番的吧?所以,太岁的目的,已经达成。
      不远处的地铺上,八重雪早被吵醒了,正睁着眼睛愣愣看向茂密的树顶。他脑袋还是昏昏沉沉,偏偏一直睡不着。也可能是潜意识里不愿睡去,就怕一觉醒来,眼前一切,便如梦境一般消逝而去。
      视线突然被冰凉的手掌挡住。
      “怎么不睡,太吵了么?”
      师夜光低头看着他。有淡淡的烟味,很温暖,很好闻。
      八重雪摇摇头,抬眼笑道:“你怎么欺负赫连?”
      太岁挑眉:“心疼?”
      八重雪一愣,忽而笑了,伸手扯住他的衣领,“他一小孩子心性,太岁也会较真?”
      师夜光撇撇嘴:“谁让他叫我豆丁——”
      八重雪闻言不禁笑道:“这么说来,连我也叫不得了。”
      师夜光勾唇,低头看着那双略显迷蒙的眼睛,然后猛然压下身去攫住他的唇瓣,低声呢喃:“只有你而已。”
      八重雪一惊,慌忙勾住对方的脖颈,却更方便了太岁攻城略地。
      略带酸涩与心痛的喘息。师夜光后悔了。他早就想这样做,想狠狠地吻他,却非要等到这个时候,两个人都伤痕累累,才能吻上那片传言是薄情的唇。
      其实根本不是的。其实他……吃了很多的苦。
      师夜光闭上眼睛,唇瓣贴合,近乎痛苦的温柔,在二人之间流淌。
      师夜光执起起他虚软的左手,放在唇边轻轻啄吻:“对不起。”
      “恩?”
      “我该早些找到你的。”
      八重雪默然不语,半晌,抬手抚摩他一头白发,“但见白头,非我所愿……苦的人是你。师夜光,对不起。”
      师夜光静静看着他。
      空气中流转出语言形容不出的怆然和庆幸。
      天气近冬,总在荒郊野外露宿总不是办法。更何况,八重雪的身体是绝对受不了风寒的。新伤旧伤,他的身体状况,已然濒临崩溃。
      “得找个住的地方才好。”
      阿苏林嘴里叼着草叶,闲闲看向默然打点行装的师夜光:“中原这里气候太冷,露宿野外总是难受,哪像我们大食……哎,你要不要带他去大食?”
      师夜光抬眼:“大食?怎么突然这么问?”
      “他们会跟我们一起走啊。”阿苏林指指河边正忙着拾掇食物的两人,“国平和赫连,昨天晚上我们就商量着要不要西出玉门关,一起去我的家乡。那里四季都很温暖,又没有战乱……喂,你不觉得这中原地界现在已经不能待了么?”
      “……”师夜光看看他,终是默然。
      阿苏林见他不答话,倒也不恼,反而笑起来:“我知道你舍不得他长途跋涉。这样,等他养好了咱们再一起出发如何?先找个房子住下来……反正现在唐军忙着平叛压根也顾不上我们。”
      “不是。”师夜光皱眉,低头盯着自己的掌心。
      “恩?”
      “……你们都商量好去大食了?”
      “是啊。我和姐姐自打战乱就想回去的,只是一直耽搁。前些时候我们潜入长安将以前攒下的银两、珠宝什么的取了些出来,带回大食也足以买房子奴隶和牲口,这一辈子不用愁,总比在中原漂泊的好。”阿苏林笑得开怀,“国平他们呢,是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看看。他们说,也许,过十年再回到这里,应该尘埃落定,战乱不再了。”
      师夜光静静听着,抬头一笑:“也好。那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他们这两个异乡人。”
      阿苏林一愣:“你,还是不愿离开么?这里有什么好?而且也没说不回来,十年后就回来了呀!”
      师夜光看看不远处沉沉睡着的八重雪,眼神温柔:“都很累了。”
      “啊?”
      “很累,所以不想跑那么远去。”师夜光眯起细长的眉眼,只是轻笑,当真带出些缱绻困倦。
      阿苏林细细瞧着他,想再劝说,但终于还是只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太过疲累的眼神,他是知道的。
      国平与赫连不一样,他们没有师夜光与八重雪那样沉重的伤。他们总没有心累的时候。
      那边八重雪有些动静,师夜光便丢下手中东西,忙忙地跑过去。
      八重雪不爱说话,师夜光更是如此。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他们想,若能平静地生活下去,平静地拥抱着,当真是很好了。
      阿苏林蹲在石头上,着了迷般看着他们,不愿转开视线。他想,汉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啊,是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很久以前,他与美丽的声乐师傅胡姬燕燕游走在长安西市十二坊间,看惯太多情爱纠缠,却被富丽堂皇的灯火,掩盖了情感最本来的面目。燕燕曾笑着对那个红发将官皇甫端华说:“你们这些长安城出生长大的贵人,没有历经人间疾苦,没有与人相濡以沫,又怎么能从心眼里,相信真情实义?”
      如今,那人怕是懂了罢?
      几日以后,他们打马南去,终于找着落脚的地方。
      “回来了?”赫连燕燕上前,接住国平扔来的包裹,“怎样,榜文上可有通缉咱们几个么?”
      国平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份微黄的纸张:“此处才为唐军收复,叛军逃窜不久,想必即便有什么通缉令,也没这么早贴上。而且,我看那个仆固怀恩,并不敢将那晚的事情上报。”
      “这可不一定,那人颠倒黑白的本事可大得很!哎?这是什么?”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这么说。”国平将纸张展开,往屋内看上一眼,压低了声音,“凡叛军占领过的地方,几乎都贴了这份榜文——史朝义亲签的,凡得八重雪人头者,赏银五百两。只字未提我们几人,分明是只为头目在开脱了。”
      “什么?!”赫连一惊,忙拿过细看,“敌贼八重雪,自去年夏,囚于暗室,诱以富贵,招降日久,拒不从也……这,这?!”
      “所以说,依着这张榜文,仆固怀恩上报此事,便是陷害忠良。”
      赫连惊得步步后退,那张纸便飘飘摇摇,落至地上。
      “那个史朝义,究竟……”
      “大概,他已经猜到头目回来会是怎样的境遇,故而签发此文——将他史朝义重伤者,便是我大唐的功臣。即使圣上有所猜疑,至少不会狠下杀手。”
      “不可能!”赫连眦目,“决不可能!那畜生——”
      “国平,你在胡说些什么?”
      布衣男子掀帘而出,躬身拾起了那张榜文,语调淡漠,面目无波:“史朝义怎会有这样的好心?不过是被我们扎上几十刀一口气不得平罢了,你们想那么多做甚?”
      说罢他将纸拎入厨下,直接塞进了火膛。
      赫连见他皱眉盯着那膛中火焰一动不动,小心道:“头目?”
      “何必呢……”八重雪摇摇头,伸手抓住虚软无力的左腕,低声呢喃,分明是一分叹息。
      赫连心头微震,轻轻咬唇:“头目你……原谅他了?”
      八重雪闻言一怔,眉头渐渐皱起,目光中显出难言的一丝仇怨和恨怒。半晌,他低垂了眼帘,淡淡道:“我还欠红绡夫人一个人情,仅此而已。他,痴人一个,不必去在意。”
      也许看淡些,总比仇怨着心心念念放在心上日思夜想的好。
      “恩!”赫连闻言笑开,“明白了。头目,快回屋去,我来做饭。”
      八重雪看他一眼,转身便走:“国平!赶快给老子滚过来做饭!”
      赫连苦着脸叫:“头目你什么意思?!”
      “让你做饭,我倒不如直接去吃砒霜。”
      “头目!”
      八重雪听见他发怒,便回身一笑,艳若桃李:“赫连,金吾卫训律第二条,恩?”
      赫连燕燕被他笑得一哆嗦,忙忙地跑出门去,心下惶然——金吾卫训律第二条,违抗上将军令者,斩!果然头目还跟当年一样可怕!
      这是长安附近一小镇郊外的院落。茅屋土墙,这些人漂泊惯了,现下住着倒也舒坦。
      八重雪挑帘进了内间,就看见师夜光正坐在床边吞云吐雾。
      “咳咳……”上前劈手夺了烟杆,八重雪皱眉,“忘了我是病患闻不得烟味?”
      师夜光并不开口,只是起身开窗,寒气直进,冲散了一室烟气。
      “师夜光?”
      “是那人签发的榜文?”
      八重雪一愣,轻轻皱起眉:“恩。”
      转眼间整个人便被按在了床上,面前是太岁放大的苍白容颜。
      “你是我的!”
      一声低吼,师夜光近乎揉碎般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当然,只是衣袖。他是断然不敢用力碰触八重雪手腕的。
      八重雪怔怔瞧着他,沉声道:“我不属于任何人。”
      “你!”
      “师夜光,你不相信我?”
      太岁低头,与那双骤然冰冷无波的眸子相对视。半晌,白发男子终是败下阵来,轻轻放了手退到一旁。
      “对不起……”他将脸埋入手掌,声线低沉而痛苦:“我只要一想到那混账,就忍不住要发火。我……”
      “我是被逼的。”
      “我知道。”
      “我从来没有自愿与他……”
      “我知道。”
      “我逃过,反抗过,可是四肢都断了,我——”
      话未说完,唇舌便被狠狠封上。
      一吻封缄。
      师夜光的痛楚与自责如海潮般袭来,震得八重雪僵如石雕。
      原来,他都看到了。
      八重雪静静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任脑海里画面闪现,慢慢抬手抚摩他苍白的发丝,轻声道:“师夜光,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自以为是,自以为可以……”
      师夜光不言,就只是摇头。
      当日他在上将军府中看到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当下就心血翻涌要去取那史朝义的性命。若非自制力极强,心心念念着八重雪还在等他,定是当场就要化了金光疾驰而去,找史朝义报仇的。
      可是他怎能去?怎么能去……去了,就是死。八重雪还活着,还在等他。可他的自己的命数,却已如风中残烛。罗公远对他失望至极。他早就告诫过这个本性凉薄的徒弟,各人有天命,若以咒术夺人性命,断绝报应,轻则折寿,重则惨死,亡后入地狱煎熬,受业火焚烧。
      哈哈,当真是可笑了。
      到这个时候,他反而这般怕死。
      师夜光慢慢直起身,将八重雪按在枕间,为他脱去鞋袜,又取来被褥小心盖上。
      “师夜光?”
      师夜光低头盯着他,盯了半天,忽而眯眼笑道:“好好躺着休息。”
      “额?你怎么突然——”
      “你可想让我担心下去么?”
      八重雪愣然摇头。
      “那就别总吵着要下床,恩?乖,别再让我担心。”
      说罢他弹弹八重雪的脑袋,又躬下身在那粉色细滑的唇瓣上轻吻,随即恶作剧得逞般跳出门去,一边笑道:“当年在宫里我就一直想这么做,只可惜你总拿刀对着我——啊,果然还是病美人比较可爱么?”
      回答他的是砸过来的枕头和八重雪一声怒吼:“师夜光你这混蛋!混蛋!”
      房中一瞬间没了之前令人窒息的气氛。
      厨房偶尔传来国平、赫连的笑声和吵闹,窗外师夜光安静立着,不让他看见。
      男子轻轻笑起来,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谢谢。谢谢你们。”
      为什么会坚持着活到今日?不就是那一点念想,希望可以再次一起露出笑容,并紧紧相拥么?只剩这一点念想而已。大明宫多少年的纠缠跌宕,百折困顿,或喜或怒,或怨或恨,最后都化作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便能诠释的情意。这么多年,他终于懂了,终于不再逃避,不再拒绝,不再不安。大唐,长安,那些人……对不起,很累了,谁愿意去管去问?只求今生,再无波折。
      从此大明宫往事已矣,人间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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