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归酒望河山》驰云

19、（十八）

　　公元758年，唐乾元元年春。国平与赫连燕燕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开中原。
　　他们也与阿苏林姐弟一同力劝师夜光和八重雪，希望他们能一路同行，共出西域，前往大食。
　　八重雪只是轻笑着摇头：“他不走，我也不走。”
　　“头目！”赫连上前，伸手拉了他的衣衫，“这里还在战乱，你们留下，若又遇到危险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八重雪失笑，“真当我是废人了不成？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一点自保能力也没有，打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我只想从此平静生活，天下如何云云，大唐如何云云，我们管不了了。所以，只要躲着战乱，我们也能过得很好。”
　　“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师夜光勾唇笑道，“国平，管管你家这位，再拖拉下去还要不要出关？”
　　夕阳西下，戈壁黄沙。远处的城墙依稀可见。与战乱之前相必，这一带的商队骆驼确实少了太多。沙丘碎石，荆棘之路。
　　赫连燕燕懒得与师夜光争辩，只是后退数步，恼怒地看向国平：“死人！还不再劝劝头目！”
　　国平苦笑：“你都劝了一路了，他若听劝还用等到现在？”
　　阿苏林与阿苏娜拉着骆驼只是笑：“好了好了，大不了过个几年我们再陪你们回来。道路永远都在，难道还怕不能重逢？”
　　师夜光也眯眼笑道：“说得好。过几年，我们在终南山等你们，可好？届时定当不醉不归！”
　　闻言赫连这才好受一些，上前帮八重雪整整衣领，又老虎一般瞪视着太岁：“喂！你可要好好待我们头目！”
　　师夜光瞥他一眼：“要你这小孩子说教。”
　　“你！”
　　“你们还有完没完？”
　　八重雪无奈地看他们一眼，从马背上取下酒壶酒杯，为一行六人斟上满盅，举杯道：“就此相别。来日方长，我等于终南山相候！”
　　师夜光亦一同举杯，挑眉一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国平、赫连与阿苏林姐弟接过杯盏，抿唇看着他们，都郑重又郑重地点头，昂首将美酒一饮而尽。
　　“告辞。”
　　“头目！等我们回来！一定要等我们回来！”
　　八重雪与师夜光只是笑着挥手。
　　霞光映照他们的脸颊，一片金色的灿烂与艳丽。
　　春日风沙不及冬日，路上虽有险阻，但以他们的本事，定可平安到达那片遥远的国度。
　　他们会远离战乱，过一段平安快乐、有朋友有美酒有阳光的日子。
　　大食，希望你能接受这俩个异国的旅人。
　　八重雪闭上眼，虚脱一般轻轻靠上身后的太岁。
　　“你是个骗子。”
　　“恩？”
　　八重雪嗬嗬地笑，一边回过身紧紧抱住师夜光：“是和我一样的骗子。”
　　“为何这样说？”
　　“因为，我们没有可能在终南山等他们回来的，不是么？更没有可能不醉不归……”
　　师夜光默然不言。
　　他轻轻低头，与八重雪在黄沙间紧紧抱在一起。
　　孤城落日，残霞如血。
　　终南山太一峰顶，罗公远白须飘扬，皱眉看着漫天星斗。
　　太岁星黯淡，紫薇星重辉，荧惑依旧，却有流星扫尾。
　　当真是大乱未平，天象不吉。
　　“师父。”白衣小童恭敬上前，递来一方信笺：“大师兄有信。”
　　罗公远接过信仔细翻看，神色愈发阴郁起来。捏着那信笺半晌，他挥手扬起幽蓝的一朵火焰，将信化成了飞灰。
　　“你去，将刻了你师兄名号的那块玉牌扔入丹炉罢。”
　　小童闻言大惊：“师父？！”
　　那玉牌乃是罗公远门中弟子修仙必持之物，天地灵光所聚，将其扔入丹炉焚化，分明是要将师夜光逐出师门了。
　　罗公远淡淡看他一眼，沉声道：“这孽徒执迷不悟，害那些叛将性命也就罢了，若肯即刻回来潜心修炼，为师自可力改天命，延其命数。偏偏他宁愿折寿半生，也不肯离那八重雪半步！如此一来，六根不净，如何修炼？倒不如就此了断了关系，我门中也图个清静！”
　　“师父！”
　　小童跪倒在地，伸手去拉他衣摆：“大师兄根骨奇佳，若就此放弃修道，实在可惜！还望师父饶恕则个，待徒儿前去劝说。”
　　罗公远只是摇头：“他性子与那八重雪如出一辙，你如何劝得？罢了，你且起来，就当从来没有过他这个大师兄罢。”
　　一番话决绝若此，自是不得更改。白衣小童闻言只得颤颤收回手臂，低头跪拜。师夜光天命乖桀，一出生便是家破人亡，血光冲天，身带大凶之相。若非终南山钟灵福地，道家度化于他，也没有今日。虽天生鬼子，灵力超然，与人不能相处，但罗公远座下这几人，还是对他有些感情，颇算尊重。
　　然而他一身执念，哪里是他们所能劝说。
　　再看那太岁星，分明连光亮也没剩下多少了。
　　八重雪明明心中明白，却依旧带着当年吝啬给予的笑容，就着月光细细描摹他的眉眼。
　　淡漠的眉，细长的眼，苍白的发，凉薄的唇，还有眉心一点朱砂，隐隐黑气，魅惑而萧索。师夜光睡得不沉。细长指尖触及他眼睫时，能看到轻微的抖动。
　　怕是在装睡。
　　八重雪玩心大起，低头去捏了他鼻尖。
　　呼吸渐沉。
　　师夜光无奈勾唇，骤然睁眼，抬手便将人翻倒按在床上：“不好好睡觉，胡闹些什么？”
　　八重雪不言，只抬眼细细瞧他。眼神专注，笑意依旧。
　　“恩？”
　　“我……想记着你。”
　　极平淡的口气。自无意间看到师夜光掌间只余一小截的血线，八重雪说话的语调，便一日比一日平淡，一日比一日温和。
　　师夜光闻言默然，低下头去吻他。
　　一点一点，额头，眉眼，唇舌。
　　八重雪眼前蒙着水雾，心头袭上一股莫名的悲哀。他死死抱着压住自己的男子，侧首迎上他细密的吮吻。唇齿交缠，似是要将对方啃食入腹，永不相离一般。
　　他要记着这每一点时光。
　　氤氲的往事倏忽远去，徒留沉甸甸的现世，萦绕，纠缠，不忍离开。
　　他在苦楚甘甜交织的缠绵里细细描摹对方的面容，呼吸，眼神，惊痛于自己竟然错过了那么多那么深切的东西……
　　第二日，八重雪沉沉睡到晌午，待醒来时师夜光早已经穿戴好在收拾东西。
　　“唔……师夜光？”
　　“醒了？”男子上前搂了他，“要不要起来？”
　　八重雪晃晃脑袋，清醒片刻，才瞧见整个屋子已经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只枕头和他盖着的被褥。窗外枣红的马匹正悠闲吃草，背上已经驮了了不少东西。
　　他愣然：“怎么？”
　　师夜光笑着亲他：“昨夜累了你，本想再等几日出发，但……太湖现下正是观鸟的好时候，再迟可看不到了。”
　　他们早商量好要趁着现在多看些天下胜景。太湖，自是要去的。
　　八重雪脸色微红，瞪他一眼，冷声道：“待我洗漱一下便出发。”
　　师夜光却摇摇头：“不急。你，当真不累？”
　　“……师夜光！”
　　一手劈来，师夜光笑着堪堪躲过，忙跳出门去，又从窗户凑了来笑道：“如此甚好，我等你出来！”
　　气得八重雪连脖子都红了。
　　马蹄声声。
　　八重雪侧身坐在师夜光身前，眯眼瞧着山峦起伏，赌气般不肯说话。
　　“怎么，还是累着了？”师夜光看着细瘦，力气却是不小，死死搂着身体僵直的八重雪，一边还要拉着缰绳控制马匹。
　　见他怒视过来，师夜光邪邪笑开，凑上去吻他唇角：“嘻嘻，还是舍不得我吧。”
　　八重雪扭过头去冷哼。
　　“……真生气了？”
　　“谁要生你这豆丁的气。”
　　师夜光闻言皱眉，默然片刻，还是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低声道：“那便好好与我说话。我不想见你生气。忘了么，我们说过，从此缠绵快乐，不问其他。”
　　微怔，无言。怎么会忘记。想了那么久，想着怎样才能抵过“与子偕老”，便只有那一句，我只要对你笑，与你缠绵，与你快乐。只有这样，方能遮掩过心头泛滥的苦涩。
　　所以——
　　八重雪往后依靠，后脑抵了师夜光的耳畔，轻声道：“没忘。以后也不会忘。”
　　两个人，一匹马。
　　踽踽而行，相依相伴。
　　山风吹拂而来，避开战乱，原来人世也可以是平静祥和的。无论还能这样相拥多久，只要现在还能抱着对方露出笑容，还能执起对方的手感受温暖，便是幸福。他们不再想去奢求一辈子。一辈子很长很长，至少现在，他们可以共赏朝霞，共看夕阳，望远山含笑，品绿水长流。
　　至少他们可以在漫漫雾气的清晨，相拥着坐在乌篷船上，看太湖一片朦胧，烟霞如锦。
　　师夜光低头拉紧了斗篷，抬手抚上怀中男子的额头：“若困了，还是回舱里歇歇罢。”
　　八重雪摇头：“不困。”
　　二人无言，只是紧紧环抱着，听湖面清冷的静寂。

　　过了很久，师夜光忽然低头，在他耳边轻道：“听！”
　　“恩？”八重雪一惊，“什么？”
　　“仔细些听。在——那边。”
　　顺着师夜光手指轻抬的方向，八重雪眯起眼睛望过去，又屏息默默听着，渐渐便听到有细微的扑水声。
　　“来了？”
　　“恩。”
　　没一会儿，雾气散去，天边万道霞光，照应出氤氲一片，水色波光。
　　水声渐起。随着金色的光芒，天边飞起大群大群的鸥鸟，一直往他们小船这边而来。
　　师夜光低头，见怀中男子呆呆地只顾着看，不禁笑道：“美么？”
　　“恩……”
　　他低头亲吻八重雪冰凉的面颊，轻声呢喃：“以后，我们会看见更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