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容》且共从容

14、第四章

　　“皇上这次远巡畿辅，果真长大了不少。回来几个月，越发勤奋了。”大玉儿斜倚在塌上闭目沉思，回想着玄烨叙述出巡见闻时的熠熠神采。

　　“是啊，”苏茉尔端上冰糖燕窝，“皇上才多大的人，满心里装的已经是江山社稷百姓疾苦了，将来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君主。”

　　“能不能成为真正的明君，还要看接下来这一步棋。”

　　苏茉尔闻言了然——皇上资质再好毕竟缺乏历练，如今亲政形势并不乐观，能否驾驭时局是皇上为君路上第一个门槛。迈过了，未来仍是条艰辛的路；迈不过，却再也没有路可走。

　　“明天叫娃娃过来，陪我去看看索尼那个老狐狸。”大玉儿轻啜着燕窝，眼神悠远。

　　苏茉尔猜不透格格去看索尼大人为什么要带上娃娃，却不好再多问，只连夜传了苏麻喇姑过来，自己暂去乾清宫伺候皇上。

　　转天一早，大玉儿一乘轻便小轿直往索尼府上行去。苏麻喇姑换了寻常百姓装束跟在一旁，心下着实有几分纳闷。

　　“娃娃。”大玉儿掀开轿帘低唤。

　　“太皇太后？”她快走几步凑到近前，揣度着太皇太后是要交代正事了。

　　“待会儿到了地方你不必拘谨，只到他家后园同女孩子们嬉戏就是。”

　　“那您跟前不就没人伺候了？”

　　“你倒操心，”大玉儿呵呵一笑，“他索尼家大业大，还能怠慢了主子？”

　　“是。”苏麻喇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自己果然操心太多。转过念头想着太皇太后的特意交代，心知自然不只是字面的意思。太皇太后固然不会为了让自己找几个同龄的玩伴才特别带自己出来，“嬉戏”也就没那么简单，看来定要让自己替了额吉就是这个原由。只是，到底要做什么？

　　大玉儿不再言语，放下帘子静坐沉思：索尼托病不朝也有些日子了，想是等着什么保证。虽然事情还没到白热化，但是在两虎相争的情势下，他这条老狐狸必然想坐收渔翁之利。身为首辅他毕竟门生满朝，想要给皇上清扫这第一道障碍，他的力量绝对不可小觑。

　　不多久轿子停在索尼府第门前，苏麻喇姑前去叩门，门房却懒洋洋地不予理睬。

　　“太皇太后，您不让透露身份，这当朝首辅的深宅大院，门槛儿可高着呢！”苏麻喇姑无奈地回禀。出巡那段日子她多少也见识了些小官小吏，品级不高排场却不小，依此类推，权倾朝野的首辅更是不得了了。

　　“你这丫头倒是没耐性，”大玉儿一笑，她倒要掂量掂量如今索尼要摆多大的谱，“你告诉他，说我是他家老爷的一位关外故人。”

　　苏麻喇姑照实转了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太皇太后，这些门房个个都不是好惹的。您的话他家主子听了说不定在意，可架不住这些下人根本不给往里传呢。”

　　她稍稍猜到太皇太后的用意，但是眼前这班门房却实在是刁奴的架势。虽说奴才仗势欺人的确有主子的不是，不过要是太皇太后依着他们来裁量索尼大人怕也做不得准。

　　“你这人精！就怕委屈了自己！”大玉儿宠溺地啐道，想想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就去照实通报吧。”

　　不多时，气派的红漆大门洞开，精神矍铄的索尼带着一众子孙家眷叩地迎驾。大玉儿由苏麻喇姑搀着下了轿，索尼诚惶诚恐地带路来到了正厅。

　　“咱们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听说你最近身子不好，我特地来看看。”落了座，大玉儿看着气色红润的索尼淡淡开口。

　　“奴才惶恐！”索尼虽在下首坐了却并不踏实，“谢太皇太后记挂着老奴。人老了，灾病就多些，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竟就起不来了。”

　　“是啊。这人哪，不能不服老。”大玉儿笑着轻叹，“我这身体也是大不如前。听说你那许多孙子孙女儿端汤送药的都孝顺得很，这就真是你的福气了。”

　　苏麻喇姑还没想明白太皇太后的交代，这会儿听她老人家的话倒是往这边引，不禁好奇首辅大人会如何接话。

　　“这几个孩子确是孝顺，老奴病里倒是靠了他们。只是都没经过大场面，不敢让他们出来。”索尼咳了两声，觉得太皇太后把话往这里说好像是要见见自家孙儿，但又有些拿不准。

　　“百善孝为先，见识还不是历练出来的？”

　　此话一出索尼自然不敢怠慢，急忙传了孙子孙女们到正堂叩拜。大玉儿慈祥地一个一个看过，又各自赏了些小东西，兴致颇高。苏麻喇姑在一旁看着觉得首辅家的孩子的确出色，想是家教有方，看得出知书达理；几个男孩子挺拔体面，几个女孩子秀美可人。

　　“得了，你们在这儿站着大概颇不自在，我这老太太就不折腾你们了。”大玉儿哈哈一笑，“娃娃，平日里你也没什么玩乐的机会，这会儿跟着这几位小姐去院子里玩儿玩儿吧。”

　　苏麻喇姑领了旨，心下却有些惴惴——太皇太后的吩咐她还没琢磨透彻。

　　“苏麻喇姑姐姐，听说你从小长在宫里，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小名芹儿的二小姐坐在凉亭的栏杆上心无城府地笑问。

　　“姐姐两个字奴婢可不敢当。”苏麻喇姑笑笑地回答，首辅家的几位孙小姐多少比自己小些，教养得宜而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相处起来很是舒服。

　　“姐姐不必如此，大家都是皇上的奴婢，哪儿还分什么身份呢？”小名芳儿的大小姐亲热地拉着苏麻喇姑坐在秋千上。

　　苏麻喇姑倒是没料到这位芳儿小姐能有这番见识，心下不禁多了几分欣赏，于是不由仔细打量，细看之下忽觉有些面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姐姐，宫里好玩儿么？”芹儿不依不饶地追问，托着下巴期待地看着她。

　　“宫里啊……”苏麻喇姑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摆，眼光流转地看着索尼家的后园——虽然不及御花园的百花争艳，却多了几分小桥流水的闲适自在，两架秋千更是平添了几分女儿情怀——看来也同样是女眷们排遣寂寞的地方，“殿阁楼宇数不胜数，不小心还会迷路呢。”

　　她模棱两可地搪塞着芹儿的问题，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宫里究竟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从小到大，她眼里不是巍峨壮丽的宫殿，却是心思敏锐的人物；她没有见过多少开怀的欢笑，却看过许多因由各异的泪水；她印象深刻的不是表面风光的锦衣玉食，却是风光背后紧锁的眉头与沉思的表情。她从没有想过庄严肃穆的紫禁城能与“好玩”二字有什么牵连，乍然被芹儿一问竟勾起了许多不曾思考过的问题。

　　“那不是可以玩儿捉迷藏让大人找不到？”才只七岁的三小姐靠在芹儿身上稚气地笑着。

　　“那可不成，宫规要罚呢。”苏麻喇姑柔柔笑着，不禁想起几年前还是三阿哥的皇上整天拉着自己满处跑，竟也好运地鲜少被抓。

　　“嫔妃们的日子……可是长日无聊？”一直静静地坐在苏麻喇姑身边的芳儿幽幽开口，探问地口气带着超越年龄的思虑。

　　苏麻喇姑闻言灵光一闪，蓦然间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旨意。这个月十八皇上也满十二了，自己竟然大意地没有想到这一层。索尼是朝中重臣，依眼下的局势，他家的孙女必然是秀女名册上分量颇重的人物，可即便册封皇贵妃也不用太皇太后这般慎重地亲自选看。一路推想下来，她只能猜测太皇太后是要挑选正宫国母。然而听额吉说过，大清朝的凤印向来掌在科尔沁的格格手里，难道这一次太皇太后要更改祖制？

　　“姐姐？”芹儿见她发呆着急地唤她。

　　“当今皇上还未大婚，奴婢正想着怎么回小姐呢。”苏麻喇姑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问题，真的不知该如何作答——端敬皇后、孝康皇后、宁妃娘娘、贞妃娘娘、皇太后……许多人的面容从脑海里闪过，然而那些神情岂是“长日无聊”四字可以蔽之？

　　“那……皇上人品如何？”芹儿心急嘴快问题也多，“玛法最近说什么秀女的事，嬷嬷们说秀女是伺候皇上的。皇上好伺候么？”

　　“芹儿！真是口无遮拦！”芳儿轻斥，转头不好意思地向苏麻喇姑笑笑。

　　苏麻喇姑哑然失笑，皇上好伺候么？没料到今天竟碰上不少从没想过的问题。

　　“皇上……挺拔英俊，贵气天成，胸怀宏图，文武双全。”她促狭一笑，“二小姐想必是要知道这些吧？”

　　“大姐才想知道呢。”芹儿脸色微红斜眼看着芳儿。

　　“胡说！”

　　苏麻喇姑转头正见芳儿一脸尴尬地驳斥，倒也了解她女儿家害羞的心思。想来索尼早料到自家的孙女至少要有一个踏入宫门，平时的庭训少不得提点。忽然觉得自己在宫中果真历练得心境老态，芳儿也不过小自己一岁，看在十岁出头的芹儿眼里已是颇有些心机，而自己的察言观色揣度人心恐怕又比养在深闺的小姐深沉些，不知不觉中竟早不是豆蔻心情。

　　正自慨叹，前面遣了人过来说太皇太后要回銮了。

　　“皇上待人温和，小姐们丽质天生知书识理，倘若他朝进宫，必能获得皇上钟爱。到时，小姐们可要关照奴婢呀。”苏麻喇姑起身逐人道了万福，礼数周到。

　　回到正厅，搀扶着太皇太后起身，索尼一家老少直送到府门外，轿子抬出胡同口还能看到远处黑压压跪拜的人群。

　　“娃娃，今天玩儿得可好？”大玉儿隔着轿帘轻问。

　　“首辅大人家的小姐们都才德俱佳，奴婢玩儿得很是开心。”苏麻喇姑见太皇太后脸色不错，知道正厅里聊得也颇为顺畅。

　　“那就好，回去仔细说说。”

　　回到慈宁宫已经快申时，苏麻喇姑伺候着太皇太后进了晚膳，心知还有很多话要回。直到奉上茶点大玉儿才遣开一干宫女太监缓缓开口：

　　“娃娃，你心思灵巧，今天这差着落你去办我想应该没错。”

　　“太皇太后抬举奴婢了。”苏麻喇姑轻轻帮她捶腿。

　　“你看着，索尼家的几个小姐资质如何？言谈举止又如何？”

　　“太皇太后阅人无数，奴婢哪里看得准？”

　　“别在这儿耍嘴了。”大玉儿轻拍她头，“她们在我面前自然仪态端庄行止得体，私底下可就说不准了。我看那芳儿该是沉静些，年纪本来大上几岁，识得大体；芹儿似乎精灵些，脾性看来颇爽直；小的嘛，还是孩子。”

　　“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太皇太后所言半点儿不差。”她声调里多了几分顽皮。

　　“你这丫头！”大玉儿被她逗得不禁一笑，“倒是好好说来听听。”

　　苏麻喇姑将后园里的说话巨细无遗地转述，大玉儿认真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沉思。

　　“看来这芳儿当真教养得不错。”听完转述大玉儿心下有了底，“娃娃，你可省得太皇太后到底让你看什么去了？”

　　“奴婢……不敢胡乱猜测。”苏麻喇姑看着太皇太后鼓励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奴婢想着……该是给皇上挑选秀女的时候了。”

　　大玉儿点点头，知道她已经明白：

　　“今天要你跟去，不只是要你看刚才说的那些，还有件重要的事也非得你来办。”

　　她疑惑地抬头，除了刚才所说的她今天还应该办什么大事？

　　“静太妃你是见过的，如今的太后当年也只差一步……”大玉儿眉头微锁，“眼下的局势，后宫实在禁不起折腾了……”

　　苏麻喇姑看着她眉间细碎的皱纹隐隐明白了她的担忧。

　　“这些年你跟在皇上身边，最明白皇上的心思，”大玉儿握起她手，“首辅的分量你心中有数，若是这桩喜事适得其反，后果……不堪设想。”

　　苏麻喇姑愣愣看着她严肃的神情——选择皇后的大事几时由得奴婢插嘴？

　　“娃娃，额吉信得过你。”睽违已久的称呼唤起苏麻喇姑更多的感激。

　　“太、太后额吉……”她愣了许久，没有想过自己竟被如此倚重。

　　大玉儿温和地颔首，目光里是专注的信任。

　　“皇上定会顾全大局，”她回过神，眼光清亮，“况且奴婢看着，皇上该会满意索尼大人家的小姐。”

　　大玉儿点头——自己想来原也该八九不离十。

　　“娃娃，往后这几年的凶险，不用额吉交待你也该明白。”大玉儿搂过她轻抚她发丝，“慈宁宫毕竟鞭长莫及，该防的、该劝的，你可要仔细着。”

　　苏麻喇姑在她怀中重重点头，感动与责任无以言表。

　　“娃娃，往后这乾清宫，可要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