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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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你是跑去哪儿了？”玄烨坐在床边看着忙忙碌碌的苏麻喇姑不解地问。清早起来就没见到她人，居然是苏嬷嬷来伺候自己梳洗更衣，问了几遍苏嬷嬷才说是皇祖母传了她去。据他所知皇祖母昨日微服出了皇城，看来竟是带了她去。可究竟为了什么事非要让苏麻喇姑替了苏嬷嬷？原本想要等她回来问个清楚，可惜拗不过苏嬷嬷，早早被催着就寝。
苏麻喇姑闻言轻笑。太皇太后交代此事先不要告诉皇上，可是皇上一问倒让她联想起好久以前听过的儿歌——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禁不住笑了起来。
“莫不是皇祖母在谋划朕的什么事吧？”玄烨一脸狐疑地盯着她奇怪的笑容。
“太皇太后不论做什么还不是为了皇上好？”她笑笑地拧了热手巾递过去，避重就轻。
“朕看没那么简单。”他仰头将热手巾敷在脸上，闷闷地说。
“太皇太后总之为了皇上的大计劳心呢。”她走到他身边取下手巾，轻轻帮他擦脸，“早说了皇上这习惯要不得，闷坏了可怎么得了！”
“你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倒是越发厉害了。”玄烨寻着她言语的蛛丝马迹心下明白了几分，也就不再同她深究——料想皇祖母是嘱咐过的，问多了倒让她难做。
她盈盈浅笑并不回嘴，帮他穿上外袍低垂眉眼专心地扣着盘扣。
玄烨一时无话，静静地看着她在自己身前忙碌。已是暮春，天气渐渐转热，天光也亮得越来越早。熹微的晨光从敞开的窗口照射进来，映在她脸上显得晶莹剔透。梳得整齐的刘海随着晨风微微摇摆，在光洁的额前洒下流动的轻影。低垂的眼帘遮住了水光潋滟的双眸，平日里爱笑的唇习惯地上扬，胭脂不施却色泽红润。他稍稍失神——向来知道她是美丽的，然而似乎从没有此刻这样深刻的体认。
苏麻喇姑听他半晌无言只道他还在琢磨昨天的事情，心底觉得有趣，脸上笑意更浓。将衣衫整理服帖她转身去取腰带饰物，才走两步竟不知为什么脚下不稳，急忙扶住桌子才定住身形。她纳闷地看看脚下，并没什么水渍，心里不禁奇怪。
玄烨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站稳的身子似乎平白无故地晃了下，难道自己添了头晕的毛病？
“刚才……”一句问话还来不及说完，他只觉脚下猛然一颠，正在帮他围腰带的苏麻喇姑整个人撞进他怀里。他反射性地一手搂住她一手往后撑在床柱上，感觉地板又摇了两下。
“皇上，是地……”好不容易站直身子的苏麻喇姑因为一波更剧烈的震动又撞在他怀里。
玄烨也反应过来是地震，虽然在书里看过相关记载但这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梁柱上落下沉灰土屑，地板摇晃得更加厉害，原本用来做支撑的床柱竟随着床向一边滑去。
“快走！”他知道地震的时候旷野最安全，急忙揽着她来到乾清门外的空场。
宫里宫外一时乱作一团，太监宫女侍卫们蜂拥而至，请安问候的声音顿时鼎沸。玄烨不胜其烦地挥手，派遣侍卫们到各宫探看，又吩咐人抬了椅子放在场中，安稳地落坐。
“皇上，不如找个更安全的地方吧。”苏麻喇姑不安地劝——虽然乾清宫广场占地颇广，但若是严重的地震也难保万全。
“不碍的，朕看也就这程度了。”他镇定的表情有一种安定的力量，人群的恐慌渐渐平息。
“那……奴婢去慈宁宫那边看看吧。”她担心太皇太后和额吉，转身就要走。
“别！”他拽住她手，“朕已经派了人过去，待会儿就有消息。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儿陪着朕。”
苏麻喇姑闻言只得站在他身边任他握着，心里却焦虑不安，一径望着隆宗门。
很快，剧烈的震动平息下来，派去各宫的侍卫也陆续回话。地震震坏了一些殿阁，所幸没有严重的人员伤亡。内务府非比寻常的忙碌，各部院大臣聚在内廷外关切地问安，工部迅速派了人进来维修一些损伤不大的房屋，地方官员领了旨察看京师百姓受灾情况，酌情赈济。玄烨泰然自若地照常去慈宁宫请安，大玉儿听苏麻喇姑转述他临危不乱的态度颇是赞许。地震虽是非常之事，但经由各处妥善处理最终也并未引起太大的骚乱。
“这一天，着实忙碌。”玄烨站在窗前深吸口气，无意识地看着夜色里朦胧的上弦月。
“皇上处变不惊，奴婢倒是被皇上的镇静吓着了。”苏麻喇姑一边铺床一边轻叹，到现在想起早晨的情景还心有余悸。
玄烨转回身半倚着窗棂，深思地看着她的背影。抛开白天为地震善后的诸般思虑，早晨蓦然间抱住她的记忆竟然清晰浮现。虽然小时候也曾同塌而眠，但是这几年来这样亲密的身体接触还是第一次。她的身子竟那么柔软，和他练习摔跤时抱住的那些库布们截然不同。他低头看看自己手掌，上面似乎还留有一抹馨香。
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回床前，苏麻喇姑已经关好了窗子正在给自己宽衣。他犹犹豫豫地缓缓伸出双臂，松松地环住她腰身。
“皇上？”苏麻喇姑感觉到他双手的动作不安地向后退，却脱不开他的掌握。早晨被他紧搂在怀的记忆不合宜地跃入脑海，双颊顿时莫名热烫——虽然从小陪在他身边，但这样的情形从未有过，也没有人告诉过她该如何处之。
“朕才发现，你……是个女孩子。”玄烨看她无措地退缩，有些羞赧地放开双手。
“奴婢……可从没扮过男装。”苏麻喇姑随口接了话茬排解一室的尴尬，连忙伺候他躺下便叫了值夜的太监进来守着，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提了灯快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心里怦怦直跳，脑子里一片空白。
玄烨仰躺在床上，无法解释今天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直觉有些事似乎不一样了，竟是半夜无眠。
☆ ☆ ☆
过了万寿节，太皇太后以皇上年满十二为意，降旨各地遴选满蒙汉八旗适龄女子入京，康熙朝第一次选秀正式拉开帷幕。
“格格，过不久就要终选，到时候这皇宫里想必要热闹许多。”苏茉尔轻轻巧巧地帮大玉儿梳头，想着皇上将要大婚颇感欣慰。
“是啊，玄烨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大玉儿微微一笑，“佟妃怀着他来请安，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时间过得真快，孝康太后过身也有两年了。”苏茉尔闻言轻叹。
“嫔妃们还不是如此？佟妃毕竟算是个有福之人。”大玉儿有感而发，“这些将要选进来的，往后还不知如何……”
大玉儿垂下眼帘拿起台子上的羊脂白玉簪把玩，不必多说苏茉尔也明白她的忧虑。皇上年纪还轻未经情事，任谁也看不出会不会像福临的样子。虽说几年来格格防患于未然经常随口提点，但是事未临头又有谁敢保证什么？上次私访索尼大人竟带上娃娃参与意见，可见格格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谓急病乱投医，娃娃本来也才十四出头，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又怎么看得清楚？而且——
“格格……科尔沁那边……”她欲言又止，想起科尔沁还要送慧格格进宫，不知这一番更改祖制格格该如何向科尔沁交待。
“祖制原是为了巩固社稷，”大玉儿缓缓道——要改的岂止这一桩，“事易时移，汉人不是说‘墨守成规’不是个好词？”
苏茉尔微微一愣——一个“改”字曾经牵扯出格格与世祖爷多少龃龉！难道是这些年下面越来越多的问题触动了格格？
“想来，那《罪己诏》的确发得有些仓促……”大玉儿微蹙眉，想起满汉之间愈发尖锐的矛盾，长此以往难保不重蹈大元帝国覆辙，“不说这个，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大婚：虽然是喜事，却也牵连着我两桩担心——”
她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沉思——
亲政，比照着福临，玄烨满十四就能名正言顺。大婚原本不用这么急，可是索尼这四朝老臣却不知还能支撑多久，给他这个恩典，也算笼络住了；苏克萨哈那儿，本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素来与鳌拜不睦，倒是有些便利；至于遏必隆——
“遏必隆家的闺女这次也到了应选的年纪吧？”
“是，适龄的至少有一个。”苏茉尔早备好了细节。
大玉儿点点头，这个所谓的“中庸”之人目下跟着鳌拜捞了不少好处，不过他见风使舵的本事却也不能小看，选了他的女儿进来看他会不会有所顾忌吧。大婚，她微蹙眉，第一桩就连着亲政。而这第二桩……所谓子多类父，让她想起来就不免心悸。
“也不知……我这些年明里暗里的说话玄烨有没有听进去。”
“格格，该尽的人事您已经尽了。”苏茉尔不好明劝——若然皇上骨子里偏就是先皇那样的痴情种子，旁人又有什么办法？
大玉儿重重叹了口气，想起爱新觉罗家男人们的一脉相承只有无奈——遇到一个痴心的男人，或许是一个女人的幸福；遇到一个痴心的帝王，却注定是一个女人的悲哀，一群女人的悲哀，更是一个王朝的悲哀……
☆ ☆ ☆
“箴姐姐！”苏麻喇姑惊喜地看宛箴从慈宁宫正殿走出来——自从孝康太后去世，宛箴已将近两年没有进宫，两人也因此许久未见。
“娃娃！”宛箴见到她一扫满脸阴霾，欣喜地快步走下台阶。
“姐姐这两年可好？”苏麻喇姑兴奋地拉着她转圈。
“嗯，”宛箴腼腆地点头，“你长高了，更漂亮了。”
“姐姐才更漂亮了！”宛箴不是标致的美女，但年纪长了更见娴雅恬淡，“若说长高，那是皇上和二阿哥，如今我可是矮多了。”她调皮地眨眼牵起她手，“皇上让我来接你，今天皇上和二阿哥要在景山比射箭。”
“谢皇上圣恩。”宛箴便要规矩地行礼。
“这谢可要当面道，我也不是传旨的钦差，这大礼可受不起。”苏麻喇姑急忙扶住她，“姐姐，什么事这么愁云满面？”
宛箴一愣，她已刻意隐藏，不料还是被娃娃看了出来。
“我刚随阿玛见过太皇太后……”她习惯性地声音小了下去。
苏麻喇姑了然地点头——要选秀了，佟家自要有女进宫。
“你知道的，我害怕……”皇宫之于她并不陌生，然而她从未因此生出好感。
“柔嘉公主早已嫁了，”她知道玉格格是箴姐姐挥不去的阴影，“从前你是皇宫的客人，往后成了主人便不怕了。”
“不单为她……”宛箴苦恼地摇摇头，秀眉深锁。
苏麻喇姑隐约明白她心情却不知该劝些什么，只有握紧她手。两人一路沉默，不知不觉已到了校场。原本宛箴由她领着往观望台去，正巧有个小太监找她有事，宛箴说自己过去便好，苏麻喇姑想着并不太远也就放她去了。
宛箴沿着校场外围慢走，一路想着心事，对那座气势宏大的紫禁城终究胆怯着——她是否也会像姑母那样孤独地守着某一个院落？是否也要训练自己长出一颗七窍玲珑心？是否需要就此收起女儿家的情怀？去年乞巧对着月亮许下的愿望是否就此作罢？她还记得绣花针久久浮在水面时自己心底那股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喜悦……
苏麻喇姑把事情安排停当回身找她，惊见她居然走过观望台仍直直往前，眼看已是靶场范围！
“箴姐姐！”她边喊边跑，奈何距离太远——她祈祷此刻千万别有箭矢飞过，拼命地加快脚步。
“嗡”的一声，飞羽破空的声音蓦然传来。
她眼里只有宛箴，却惊恐地眼见一支羽箭出现在视野内！
“箴姐姐！”她惶急地大喊，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宛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周遭的声音早被屏蔽，直到脸上感觉一阵劲风，抬眼时锥形的箭头已在咫尺！连惊叫也来不及，她瞪大眼直视那一点黑芒，整个人完全失了反应。
身子骤然一轻，不知怎的竟腾空而起，下一刻她人已在马背上，那支箭正正从她眼前划过。
“你没事吧？”身后传来关切的问候，旋即声音转向另一边大喊，“纳丹珠！谁让你射的！”
马蹄声嗒嗒响起，她只觉身子瘫软，回忆不起来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宛箴！宛箴！伤着没有？伤着没有？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跟他们比试比试，我、我、我……”纳丹珠匆匆催马过来，整张脸涨得通红，惶惶地给宛箴赔罪。
“来！”回到安全地带，身后的人利索地跳下马，伸手将她抱下马背交给另一个人扶着，她这才看清飞马相救的人——福全，此刻他站在斜前方满眼关切，“伤着没有？吓坏了吧？”
她张口，却说不出话。
苏麻喇姑扶着她坐下，取过帕子替她擦汗，自己却也后怕得冷汗涔涔。
“二姐，想想该怎么给朕的表姐赔礼吧。”玄烨宣来太医，看着一脸着慌的纳丹珠淡淡道。
“皇上，我、我、我……”纳丹珠六神无主早忘了称呼敬语，听皇上口气严肃更不知如何是好。
玄烨见她情状抿唇忍笑，俯身关怀宛箴，
“表姐可感觉好些了？表姐？”
宛箴却只眼神空洞，似乎看着斜前方却又似乎完全没有焦距……
☆ ☆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夏初，一批经过层层选拔的秀女终于被送到了皇上与太皇太后面前。
“皇上，今天可是大日子。”苏麻喇姑促狭地笑着为玄烨整装，仍然庆幸两人独处时一切恢复到从前——地震那晚她心下忐忑几乎夜不成眠，第二天一早见他神色如常总算放下一颗绷紧的心。
玄烨难堪地叹口气，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原本他无意亲自选看，谁知皇祖母竟少有的坚持，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好在户部已经遴选过几次，否则单是看秀女这种无谓之事便不知要占去多少时间。
“上午还有早课，”他伸手捏捏她脸颊，“瞧你这张嬷嬷的脸。”
苏麻喇姑笑着轻揉被他捏疼的地方，知道自己笑得好像坊间的三姑六婆，但是因为联想到儿歌与下午的场面她又抑制不住。
“太皇太后吩咐了，晚膳提前到午时，未时三刻就要到御花园。”她皮皮地接口。
“为了这等事竟还要提前结束早课。”他不赞同地皱眉，拂了拂袖子。
“这等事？这可是大清国的大事。”她正了正声调，“对皇上，也是终身大事，岂能等闲视之？所谓‘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正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呢。”
“你倒会说，”他眼神有些深沉，“那你自己呢？”
“皇上说笑，奴婢们哪儿有什么嫁娶之说。”她自然知道宫女在禁宫满十年便可离宫的规矩，然而她早已过了这个时限却没人提起。从小生长在紫禁城让她对外面的世界既好奇又畏惧，不知道离开了皇宫她应该如何生活。至于嫁娶，对她来说好像只是书中的词语，额吉一世未嫁倒是她看着长大的例子。听额吉说过，被主子留下的宫女只有终老内宫，但那毕竟离她太过遥远。
“浑话，还能一世不嫁了？”看着她不甚在意的表情他不知为何生出一阵烦躁。
“额吉便是，也没什么不妥。”她微微一笑，不知话题怎么扯到这里来了。
“那也好，”他迈步往外走去，无奈地笑道，“你就学苏嬷嬷，伺候朕一辈子吧。”
“奴婢领旨谢恩。”她咯咯笑着跟上他脚步，见他在晨光中回过头来，气定神闲的笑容竟比阳光更加耀眼。
一辈子，在这个年纪不过是随口说说的三个字，究竟有多长，没有人真正去计较……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