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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酒楼 ...

  •   秋雨绵绵,细密如针,打在青石街面上,溅起薄薄的水烟。巷口零星有几柄油纸伞缓缓移动,宛若漂萍。

      谢砚冰执一柄素伞正往前走,忽听身后有人轻唤:“栖云真人?”

      他驻足回身,见萧琮自旁侧店铺檐下走出,玄色常服衬得身形如松,手中伞沿雨丝滑落,缀成一道晶莹的帘。

      “世子,巧遇。今日这是?”

      “过来看看这边的铺面。”萧琮视线掠过他,最终停在他怀中那细长的锦盒上,“真人与人有约?”

      “一位江南故友到京,约在此处小聚。”

      萧琮哦了一声,目光仍凝在那锦盒上。

      “许久未见,这位朋友昔日于我有恩,特备薄礼相谢。”谢砚冰温言解释,“世子可用过饭了?”

      “尚未。”

      ——何等交情,还需专程备礼?
      他似乎还从未赠过我什么。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还未及深思,又听对方问:“若不介意,不如一同前来?左右只是故人小聚。”

      萧琮未加思索:“好。”

      二人并肩踏入酒楼。堂内暖意扑面,驱散了周身湿寒。

      谢砚冰走向柜台:“阮公子可到了?”

      掌柜见是他,忙笑道:“道长您来了!公子已候着了,您稍待。”

      不多时,帘子一掀,阮思齐风风火火地钻了出来,张口欲喊:“砚——”瞥见旁边还有人,他慌忙改口,“——栖云!”

      “希贤。”谢砚冰侧身引见,“这位是武靖侯世子。”

      阮思齐望向萧琮,倒吸一口冷气,神情瞬间变得精彩纷呈。

      萧琮不解地微微蹙眉。

      谢砚冰似未察觉,如常道:“世子,这位便是贫道昔日在和州游历时结识的友人,和裕商会少东家,阮思齐阮公子。”

      萧琮按下心头那点异样,礼貌颔首:“阮公子。”

      “见过世子爷。”阮思齐迅速收敛神色,拱手还礼,笑容已恢复如常。

      随后他转头吩咐候在一旁的小二,“先领二位贵客上二楼雅间,我交代掌柜几句便来。”

      雅间清静,窗外雨声淅沥不绝。

      门一合上,萧琮便似不经意地问:“真人似乎与阮公子极为相熟。”

      谢砚冰略一点头:“说来惭愧。当年游历至和州,曾因税赋之事困顿,是阮伯父慷慨解囊,方才度过难关,亦由此结识了希贤。”

      “真人云游清修,也会为赋税所扰?”萧琮诧异。

      “世子有所不知,江南税目繁多,诸如‘舟船泊岸税’、‘桑麻织机税’,甚至道观檐角超限、山泉引流过户,皆可课以重赋。”

      正说着,阮思齐哒哒哒跑上楼,推门而入,熟稔地坐到谢砚冰身旁:“二位久等!”

      布菜的小厮跟进来,麻利地将菜肴上齐,炊金馔玉,琳琅满目。

      谢砚冰将那长锦盒递给他:“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阮思齐笑嘻嘻接过:“那我可就却之不恭啦!”

      萧琮问:“是书画么?”

      阮思齐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幅卷轴,他小心展开。

      画上是江南烟雨,笔触精细。一川烟水,几重青峦,朦胧雨雾中隐见远舟孤帆,岸旁杨柳依依,似有风过,拂起万千柔丝。

      他看得有些出神。

      “不才拙作,让世子见笑了。”

      “没想到真人还擅工笔。”萧琮唇角弯了弯,眼底却没什么笑意,“画得极好。”

      “略知一二罢了。”

      阮思齐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只觉得气氛微妙。

      谢砚冰常年说话云山雾罩不算,连萧琮那笑容都怪怪的。

      他晃了晃脑袋,不再去想,将画卷起,小心收好:“放心吧栖云!我一定拿回去,找最好的师傅裱起来!”

      说罢又让人取来一个盒子递给谢砚冰:“喏,给你的!新寻的孤本道经,费老大劲了!”

      谢砚冰接过道谢。两人顺势演起久别重逢的戏码,从和州风物聊到阮父近况,言谈间颇为默契。

      “家父身子骨还硬朗,就是时常念叨,说栖云你如今是名动京城的真人了,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江南旧友……”

      萧琮在一旁沉默用餐,碗中米饭下去得缓慢,显而易见的心情不佳。

      谢砚冰瞥了他一眼,将话题引入正轨:“是贫道疏忽,光顾着与希贤叙旧,冷落了世子。世子方才说在查访商铺,贫道于此道一窍不通,希贤家中经商,或许知晓一二?”

      萧琮放下筷子,点点头,将近日所遇瓶颈道出:“之前查了几家承揽兵部采买的商铺,明面上账目、文书皆干净。近日走访才发现,以其规模,实在不似能吞下如此巨额订单的模样。”

      阮思齐立刻接话:“世子爷这可问对人了!”

      他如数家珍般将近期市面所见所闻娓娓道来,点了几家背景深厚、与兵部关系暧昧的商号,又分析了此番采买背后的巨大利润和层层转包的可能。

      末了,还似真似假地感叹:“朝廷这回单子太大,如今市面上相关的原料一天一个价,啧,真是羡煞人也。”

      萧琮若有所思:“多谢阮公子,此番见解,于萧某大有裨益。”

      “世子爷太客气了!我们这等经商之人,能帮上忙就好。”

      谢砚冰安静听着阮思齐与萧琮的交谈。

      今日这场偶遇,实则步步皆在他的计算之中。

      近日秦检与杨秉谦已察觉萧琮动作,东厂眼线遍布街市,连他这个与萧琮往来较多的方士也时常被人暗中留意,再拖延下去,恐生变故。

      他算准了萧琮巡查的路线与时程,特意挑了这家他必会经过的酒楼,借故友重逢之名,将市面波动、皇商疑点与兵部采买漏洞,借阮思齐之口,自然无比地递到萧琮面前。

      棋局已布,只待萧琮将这些线索串联,奏报天听,便可推动皇帝下令彻查——惊蛇出洞,方能寻得一击毙命之机。

      时机稍纵即逝,即便此举可能引起萧琮的疑心,他也不能再等。

      况且……

      他垂眸,看着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影子疏离出尘,是完美无瑕的“栖云子”。

      可他竟有些厌倦了。

      厌倦了在萧琮面前永远披着这层冰冷无波的皮囊。

      理智告诫他面具必须戴稳,心底却裂开一丝缝隙,涌出隐秘甚至堪称恶劣的期盼。

      若他能亲手撕开这伪装,窥见其后重重算计、步步为营的谢砚冰,会作何想?

      那双向来映着赤诚热忱的眼眸,是会骤然冷却,淬满被利用、被欺瞒的痛恨?还是在共同目标驱使下,化作不得不勉强接受的隐忍?

      他反复想象着那目光变化的每一瞬,像一把缓慢刺入心口的刀,带来一种痛楚又诡异的解脱感。

      窗外秋雨未停,寒意渐浓。

      或许是连日殚精竭虑,加之始终难适应北地早至的萧瑟,他喉间蓦地一痒,侧过脸压抑地低咳起来,瘦削的肩膀抑制不住地轻颤,打断了那些危险的思绪。

      萧琮望向他,关切问:“真人?”

      阮思齐也嚷起来:“你看你!我就说今天冷,让你多穿点又不听!”

      “无妨,”谢砚冰声线沙哑,“只是有些畏寒,适应便好。”

      萧琮起身将窗子彻底关严,阮思齐则快步出去,没多久便拿了件厚实的绒里大氅回来,不由分说地披在谢砚冰肩上。

      “快裹上!北边秋天可不比江南,冻病了有你好受的。”阮思齐絮叨着,“我这就让人把地龙烧起来。栖云,你今儿反正休沐,下午就在我这儿歇着,陪我说说话,缓缓劲儿再回去。”

      谢砚冰拢了拢温暖的大氅,点头:“也好。”

      萧琮的目光在那件明显经常使用的大氅上停留一瞬,又转头与阮思齐闲谈两句,便起身告辞,“我还有些公务,不便久留,二位慢用。”

      送走萧琮,阮思齐关上雅间的门,转过身,脸上嬉笑之色褪去。

      “不是,砚冰,你……”

      谢砚冰却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我分得清。”

      阮思齐仔细观察他神色,稍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怕你就因为他长得像先生,就忘了谁才是和你天下第一好呢。”

      谢砚冰:“……”

      他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低咳了两声:“东西记得悄悄带给苏姨。”

      “放心吧!我又没人盯着!”阮思齐一拍胸脯,“少爷我从小翻墙爬树的本事,可不比你差!”

      他眼珠子转了转,促狭地笑起来:“说来真是刺激,刚才世子爷就坐这儿看画,他肯定想不到,那画纸夹层里就藏着他家府邸的布局图。”

      谢砚冰瞪他一眼。

      阮思齐嘿嘿一笑,指指那卷道经:“给你的东西夹在这里头了。”

      谢砚冰半个脑袋埋在绒领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昨日赶工画了一宿图,又因风寒作祟,此时倦意上涌:“你这儿有静室么?我歇半个时辰。”

      “有有有,最好的那间一直给你留着呢!”阮思齐忙道,又关切问,“你咳得有点厉害,真不要找个郎中来看看?”

      “不必,”谢砚冰轻轻摇头,声音愈发低了,“药太苦。”

      他顿了顿,又道:“别让苏姨知道。”

      ***

      萧琮勒住缰绳,马蹄在地面上踏出沉闷水声。他下了马,将马绊递给门房,快步向书房走去。

      秋雨未有停歇之意,细密冰凉,顺着他的发梢下颌不断滴落。他甩了甩头,水珠飞溅,随即推门走入书房,带进一身寒湿水汽。

      韩凛正伏案整理文卷,闻声抬头,见他这般模样,顿时皱眉,连忙差人去准备热水和衣物。

      张罗完这一切,他看着萧琮,带了些责备:“怎么淋成这样回来?随从呢?”

      “半道让我先回了。”萧琮随意擦了把脸,解下湿重的外袍扔在一旁,“想一个人静静,淋淋雨也无妨。”

      行军之人风吹雨淋也是常事,韩凛也不再多言,从案上取过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侯爷的家书到了。”

      萧琮接过信,撕开火漆。

      萧翊的字迹一如既往,刚劲冷峻,惜字如金。信上只言鄞州战事虽胶着,然一切仍在掌控,勿需挂心。

      末尾笔锋微转,提及听闻他近日在京中查探兵部之事,告知侯府偏院存有一处密室,内里有部分他往日查证所得旧档,虽许多罪证已被杨秉谦推诿脱身,或可一观,聊作参考。

      “父亲那边战事吃紧,朝中却仍是这般蠹虫横行……”萧琮捏紧了信纸,“罢了。那几家铺子,查得如何?”

      韩凛将几张理好的密报递给他:“那几家商号,明面上都挑不出错处。但私下寻了几位在街面上混老了的人,还有几位厢军旧识,旁敲侧击,发现其背后都与兵部、杨府、甚至是秦检与冯云淳,牵扯极深。”

      竟与午时阮思齐在席间所言,大致吻合。

      韩凛说完近日调查结果,看向他:“眼下既有些眉目,世子打算如何做?”

      “各地发放抚恤金的弟兄们,都回来了么?”

      “即将陆续返回。空饷名录冗杂,数目惊人,不日便能整理完备。”

      “好。”萧琮眸光一沉,“都汇总齐全。待我向陛下复命抚恤之事时,正好上书,恳请彻查兵部账目与采买流程!”

      “是。”

      萧琮忽然问:“肃之,你带人去查这些,用了多久?”

      “仔细算来,一月有余。”

      “一个月……”萧琮低声重复,“你查了一个多月、费尽周折才摸到的线索,我方才在栖云子的朋友那里,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听了个大概,甚至更为详尽。”

      他将雨中偶遇谢砚冰,又被引荐给那位阮公子,以及在酒楼上听闻的一切,简略说与韩凛。

      韩凛听罢:“世子仍是怀疑他?”

      “或许吧。”萧琮望向窗外连绵的雨幕,面露迷茫,“只是觉得巧合太多。他出现得巧,他身边的人知道得也巧。”

      “我原以为能看清几分,如今却觉得,越发看不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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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作者的碎碎念,想到什么说什么: 1、1v1 HE,受前期清冷(装的)后期病弱+钓系,攻正人君子。 2、人多且杂,配角之间没有固定cp,可以随意吃。 3、本文是作者的第一本小说,节奏还在摸索。 4、全篇大约25-30w,目前已经写完了故事的60%,存稿先逐渐丢上来。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