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第 33 章 ...
-
赵管事与外官勾结、私盗宫廷御用物资一事,如同在看似平静无波的后宫湖面投下了一块千斤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萧彻对此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下令严查,不得姑息。赵管事在慎刑司没过两轮审讯,便熬不住刑,不仅承认了此次赃物是受那宫外商人请托,夹带出宫牟利,还为了减轻罪责,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攀扯出了内务府好几个与他有类似行径、或知情不报的管事太监,甚至言语间,隐隐指向了他们的顶头上司——内务府总管大太监安德海。
安德海是何人?那是华贵妃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在宫中经营十数年,门生故旧遍布内务府各司各处,堪称华党在宫禁之内的“钱袋子”和“消息篓子”。此事一出,翊坤宫的气氛顿时紧张得如同拉满了的弓弦。华贵妃虽极力在萧彻面前撇清,声称自己“驭下不严”、“深感愧疚”,并主动请求协理宫务的权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陛下此次龙颜大怒,意在敲山震虎,甚至直指华党在宫中的势力根基。
就在前朝后宫所有目光都聚焦于内务府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各方势力或明或暗地角力、试图保住安德海或是弃车保帅之时,一向深居简出、看似超然物外的寿康宫陈太妃,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选择在这个微妙时刻突然发难,而目标,依旧是绛雪轩的林晚。
这日清晨,各宫妃嫔照例至宫中请安。因近来风波,气氛比往日更显凝滞。华贵妃称病未至,倒是陈太妃难得地出现在了宫中,坐在左上首,端着姿态,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一串沉香木佛珠。
例行公事般的问安过后,陈太妃抬起眼皮,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坐在下首、神色平静的林晚,脸上堆起长辈式的、却未达眼底的关切笑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晚嫔啊,”她拖长了语调,仿佛闲话家常,“近来宫中颇有些流言蜚语,传到哀家耳朵里,实在是不像话。都说陛下因宠爱你,对你这绛雪轩是另眼相看,诸多偏爱,连份例用度都时常超出规制。哀家知道你年纪轻,陛下恩宠隆盛,难免欢喜,但需知,这后宫自有后宫的法度,祖宗定下的规矩,任谁也不能轻易逾越。身为妃嫔,当时时自省,克己复礼,恪守本分,万不可因一时得意便恃宠而骄,惹得六宫非议,徒惹烦恼,也让陛下为难啊。”
这番话,看似语重心长的劝诫,实则是当着六宫妃嫔的面,将“恃宠而骄”、“逾越规制”这两项可大可小的罪名,毫不客气地直接扣了下来。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张力。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都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聚焦在林晚身上。一些依附华贵妃的嫔妃,眼中已忍不住流露出幸灾乐祸之色。连其他人都微微蹙起了眉头,似乎觉得陈太妃此言有些过了,却又不好直接驳斥长辈。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林晚,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慌失措。她从容地站起身,向陈太妃方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神色恭敬,声音清晰而平稳,不见半分波澜:“臣妾谢太妃娘娘教诲。臣妾入宫时日尚浅,于宫规礼法若有任何疏忽不当之处,恳请太妃娘娘与其他娘娘明示,臣妾定当谨记改正,恪守本分,不敢有违。”
她先姿态放得极低,将尊卑规矩做得十足,随即话锋微转,抬起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惹人反感的疑惑,继续道:“至于太妃娘娘所言的‘份例用度远超规制’……请恕臣妾愚钝。臣妾宫中一切用度支取,皆是按照内务府所定嫔位份例领取,每一笔皆有详细记录存档司记司,从无额外多取。臣妾实在不知,‘远超规制’此言从何而起?莫非是内务府账目记录有误,核算不清?或是有心人误传了消息,以致扰了太妃娘娘清听?”
她这番应对,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四两拨千斤,直接将问题的矛头从自己身上,引向了内务府的账目管理和宫中的谣言传播,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还暗指有人搬弄是非。
陈太妃没料到她一个年轻妃嫔,在自己如此施压下,竟能如此镇定自若,且反应如此迅捷犀利,脸色不由得沉了沉,手中拨弄佛珠的动作也顿住了。她冷哼一声,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悦:“哦?是吗?账目无误?那哀家怎么听说,光是去岁今冬,你宫中所用的上等银霜炭,数量就比哀家这寿康宫还要多上几分?这难道也是内务府记录有误不成?”她自以为抓住了切实的把柄,目光锐利地逼视着林晚。
殿内众人屏息,心想这下晚嫔总该无法辩驳了吧?银霜炭是紧俏物,各宫用量都有定数,超出便是逾越。
然而,林晚闻言,非但没有惊慌,反而脸上露出一丝恍然的神情,仿佛刚刚解开一个疑惑。她再次向陈太妃恭敬一礼,语气依旧平稳从容:“回太妃娘娘,原来您指的是银霜炭一事。此事臣妾或知晓缘由,正要禀明。”她态度恭谨,“因臣妾蒙陛下信重,时常需要协助整理、抄录一些北境军务文书舆图,常常需要熬夜。陛下体恤,知臣妾畏寒,又恐寻常炭火烟气扰了文书,故而特旨下令,命内务府从陛下的份例中,拨出了一部分银霜炭至绛雪轩书房,专供臣妾夜间处理文书时取暖之用。此事,内务府应有陛下特旨记录在案,司记司亦应有相关记载。”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扫过陈太妃和众人,最后语气诚恳而带着一丝委屈后的坚持:“若太妃娘娘对此仍有疑虑,或是觉得内务府记录不清,以致引起此等误会,臣妾恳请彻查去岁今冬各宫份例用度明细,特别是炭火、绸缎、药材等项目的实际领取与消耗情况。一则可证臣妾清白,洗刷不白之冤;二则,亦可借此机会,彰显后宫用度公平,杜绝此类混淆视听、破坏宫闱和睦的流言蜚语再度滋生。”
她这番话,合情合理,有理有据,更是顺势而为,提出了“彻查各宫用度”的建议!这一下,直接将了陈太妃和华贵妃一军!若真彻查,谁知道会查出什么?别的不说,光是翊坤宫和华党关联妃嫔的用度,就未必干净!那些多出来的份例,那些来路不明的赏赐,那些以次充好的勾当,经得起细查吗?
陈太妃被这番连消带打、反将一军的应对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脸色阵青阵白,握着佛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本想借份例之事打压林晚,最好能坐实她恃宠而骄的罪名,没想反被对方利用,将火烧到了自己乃至整个华党阵营的身上!
华贵妃虽未在场,但消息灵通,听闻此事后,在自己宫中气得摔碎了一套最喜欢的甜白釉茶具,暗骂陈太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殿内一些与华党关联密切的妃嫔,此刻也面露不安,纷纷低下头,不敢与林晚坦然的目光对视。
其他人见状,心知不能再让陈太妃继续发难,也不能真按林晚所说大张旗鼓彻查(那会引发后宫更大动荡),便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了个圆场:“太妃娘娘也是关心则乱,怕晚辈行差踏错。晚嫔协助陛下处理军国要务,陛下特旨拨些用度,亦是情理之中,合乎宫规。至于各宫用度,内务府自有定例章程,亦会时时督察。若无实证,确不可妄加揣测,以免伤了后宫和气,徒增烦恼。”她这番话,既全了陈太妃的颜面,又暗中维护了林晚,肯定了皇帝特旨的合法性,更敲打了那些暗中散播流言之人,将此事轻轻揭过。
这场请安,最终在不欢而散的诡异气氛中结束。
回到绛雪轩,芝兰扶着林晚坐下,自己却后怕地拍着胸口,声音还有些发颤:“小姐,刚才真是太险了!陈太妃那架势,分明是想借此机会治您的罪!还好您应对得当……”
林晚接过热茶,慢慢喝了一口,暖意驱散了方才在宫中的一丝寒意。她神色淡然,不见多少波澜:“她不过是想借题发挥,试探我的底线,顺便给我一个下马威,想让我知道,即便有陛下宠爱,在这后宫,有些‘规矩’和‘长辈’依然不能轻易冒犯。可惜,她打错了算盘,低估了我们的准备,也高估了她自己的威信。”经过内务府查账一事,林晚手中掌握的东西,远比陈太妃想象的要多。
她放下茶盏,走到书案前,那里摊开着几张她近日整理好的素笺。“经此一事,他们必会更加记恨,也会对我们的行动更加警惕。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不能给他们喘息和销毁证据的机会。”
她提笔蘸墨,凝神静气,开始将近日从各方汇总来的、关于内务府在采买、份例发放、库房管理、人员调动等各个环节的疑点、异常数据、关联人物,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地重新梳理、补充,形成一份更为详尽的清单。哪些商行长期以高于市价的价格供货,哪些物资的“损耗率”高得异常,哪些管事太监家资丰厚、行为阔绰与其俸禄明显不符,哪些流出记录与宫外特定府邸存在隐秘关联……一桩桩,一件件,虽非直接铁证,却彼此印证,织成了一张逻辑清晰、指向明确的大网,而网的中央,赫然便是安德海及其背后的华党势力,甚至隐隐牵连到肃亲王。
当晚,萧彻过来时,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朝堂争斗后的疲惫,但在看到林晚呈上的这份梳理得清清楚楚、证据链雏形已现的清单后,疲惫瞬间被锐利的光芒取代。
“陛下,时机差不多了。”林晚目光沉静如水,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赵管事一案已让他们阵脚微乱,人心惶惶。今日陈太妃突然发难,更说明他们已感到巨大威胁,如同惊弓之鸟,恐会狗急跳墙,不惜代价销毁证据、串供甚至灭口。不如我们趁此机会,利用他们此刻的慌乱与内部可能出现的裂痕,釜底抽薪,一举拿下!”
萧彻仔细看着清单上罗列的条目,越看眼神越冷,胸腔中的怒火如同岩浆般翻涌。他猛地将清单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笔架上的笔都跳了跳:“好!好一个安德海!好一个内务府!朕的皇宫,竟成了他们这些硕鼠肆意妄为、中饱私囊的窝点!再任由他们如此下去,朕这江山社稷,都要被他们从内部掏空了!”
他不再犹豫,当即下达了一系列命令。以彻底核查赵管事一案关联账目、肃清内务府积弊为由,由新成立的、直接对他负责的审计司为主,会同掌管宫中宦官事务、相对独立的内官监,抽调精干人手,组成联合稽查组,对内务府近三年的所有账目、采买合同、入库出库记录、库存盘点情况,进行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彻底的盘查审计。同时,命令他绝对信任的侍卫亲军暗中监视内务府一众核心管事太监的动向,特别是安德海,防止他们串供、转移财产或狗急跳墙。
圣旨一下,如同在已经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了一瓢冷水,内务府顿时彻底炸开了锅。审计司和内官监的人雷厉风行,拿着皇帝的手谕,直接封存账册,盘点库房,传唤相关管事问话。安德海惊慌失措,试图求见华贵妃想办法,却被翊坤宫的人以“贵妃娘娘凤体违和,不宜打扰”为由,硬生生挡在了宫门外。华太师在次日朝堂上,还想以“此事乃宫内细务,不宜小题大做,以免惊扰后宫,动摇人心”为由,试图劝阻皇帝,将事情压下去。
然而,此时的萧彻,早已不是登基之初那个处处受制的年轻君主。他手握林晚提供的清晰线索与初步证据,态度异常强硬,直接驳斥道:“太师此言差矣!内务府掌管宫闱用度,关系皇家体统,更关乎朕与后宫安危!如今蠹虫丛生,贪墨成风,甚至与宫外勾结,盗卖御用之物!此风若不狠刹,纲纪何存?皇家颜面何存?朕意已决,必要彻查到底,以正视听!”苏首辅苏文渊亦适时出言,支持皇帝肃清宫闱、整顿积弊的决定。
有了皇帝和首辅的明确支持,审计盘查进行得极为迅速而彻底。有了林晚那份如同“藏宝图”般的清单指引,审计司官员目标明确,很快便查实了多起贪墨、虚报价格、以次充好、甚至伪造账目的案件,牵扯出的有问题的管事太监多达十余人,抄没的赃款赃物数额之巨,令人咋舌。更重要的是,在突击搜查安德海在宫外的一处秘密、伪装成普通富户的宅院时,搜出了他与其他一些官员,尤其是与肃亲王府大总管、华太师府管家等人往来的密信和几本记录着隐秘账目的册子。虽然其中关键内容多用暗语、化名,记录方式也十分隐晦,但其中涉及的银钱数目、物资往来时间,与宫内账目的异常之处高度吻合,其中的利益输送关系,已昭然若揭。
安德海被立即革去所有职务,锁拿下狱,交由慎刑司严加审讯。内务府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主要职位为之一空,风气为之一清。萧彻趁机将自己暗中考察、培养已久的、一批背景相对清白、能力尚可的年轻太监,迅速安插到内务府各关键岗位,初步掌握了宫禁财物管理与人员调动的部分实权。
这场由林晚暗中点燃、萧彻强力执行的“内务府整顿风暴”,以雷霆万钧之势,不仅成功斩断了华党和肃亲王在宫中的重要臂膀和利益输送通道,沉重打击了其在宫内的势力,更借此机会,让萧彻将手伸入了内宫管理的核心领域,大大加强了对后院的控制力。帝妃二人,一明一暗,配合默契,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终于漂亮地扳回至关重要的一城,进一步站稳了脚跟。
华贵妃因此事大失颜面,威望受损,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皇帝的决心与手段,不得不暂时收敛锋芒,称病不出,静观其变。陈太妃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消停了许多,不再轻易出面。而一向以才女自居、暗中观察的谢怀玉,更是深居简出,行事愈发低调谨慎。
绛雪轩内,暖意融融。林晚临窗而立,看着庭院中积雪渐渐消融,角落里的泥土中,几株嫩绿的草芽已悄然破土,迎春花枝头也缀满了饱满的花苞。
“春天,快要来了。”她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寒冬虽渐行渐远,冰雪消融后显露的,或许是更加复杂的地形与暗礁。扳倒一个安德海,整顿一个内务府,远非终点。前方的道路,只会更加曲折,暗处的风雨,或许只会更加猛烈。然而,她的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