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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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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当柴达木盆地的第一场寒潮卷过之后,茫崖的气温骤降到了零下十五度。无边的戈壁滩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被风吹得如同波浪般的积雪。
“老伙计”已经在巴图的手下焕然一新,静静地蛰伏在温暖的修理棚里。
巴图为JEEP盖上了厚厚的防尘布。“从现在到来年三月,盆地里都是风季,大雪能埋掉半辆车。不会再有生意了。”
“嗯,”阿禾点了点头,她擦了擦手上的油污,看着窗外开始飘落的雪花,“是时候‘冬眠’了。”
这是他们之间每年的惯例。在茫崖长达四五个月的严冬里,无人区会变成一个连神仙都无法涉足的绝对禁区。这也是阿禾一年中,唯一能卸下身份,变回“苏禾”的时候。她会立刻回到那个温暖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家”,直到来年春天,冰雪消融。
她拿出那个普通的智能手机,拨通了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属于“人间”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她母亲熟悉的声音:“禾禾啊!香港那边忙不忙?今年过年,回得来吗?”
“妈,”阿禾靠在修理棚冰冷的铁门上,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的笑意,“我刚忙完一个大项目,公司放长假。我明天就回去,一直待到过完年再走。”
电话那头,母亲的音调瞬间提高了八度,充满了喜悦:“真的啊!太好了!我这就告诉你姥姥,让她把给你炖酸菜的筒子骨备上!”
第二天,阿禾便告别了巴图,从格尔木坐上了飞往山西太原的航班。
飞机在云层中穿行,下方是连绵不绝的、如同白色褶皱般的昆仑山脉。阿禾靠在舷窗边,看着这片她无比熟悉的荒凉大地,正在被一点点抛在身后。她脱下那身万年不变的黑色作战服,换上了一套看起来很普通的羊绒大衣和牛仔裤。镜子里,那个在盐沼里无所不能的“游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有些疲惫的、即将返乡的普通都市白领。
两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太原武宿机场。一走出机场大门,一股混杂着煤炭、醋香和冬季特有萧瑟气息的干燥冷空气,便扑面而来。这味道,就是家。
回到家,一开门,就是姥姥那熟悉的、带着浓浓醋香的唠叨声。她知道,厨房那口大锅里,肯定炖上了她最惦记的酸菜大骨头。
这里是人间,热闹,温暖,却又陌生得让她透不过气。
她的父母和姥姥姥爷住在同一个老式的小区里,楼上楼下,走动方便。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是她一年中唯一一段属于“苏禾”的时间。
她的生活,被一种琐碎的幸福填满。
上午,她会陪着母亲去逛早市,看她为了一毛钱的菜价和摊主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心满意足地提着两大袋战利品回家。中午,她则跑到楼上姥姥家,帮忙准备午饭。
一家人会围在客厅的桌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包饺子。姥爷负责和面,父亲负责擀皮,她和母亲、姥姥则负责包。她的手,那双能开最野的车、修最复杂的机器、用最快的速度处理伤口的手,此刻正沾满了白色的面粉,笨拙地捏着饺子的褶皱。
“你看咱孙女,就是聪明,什么一学就会。”姥姥看着她包的那个虽然丑陋但没有露馅的饺子,骄傲地说。
阿禾笑了笑,没说话。
下午,母亲会拉着她去逛商场,理由是“香港回来的,不能穿得土里土气”。母亲会兴致勃勃地为她挑选各种颜色鲜艳、款式流行的衣服,而阿禾则会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模特,任由她摆布,最后买下一堆自己永远也不会穿的、所谓“适合相亲”的裙子。
是的,相亲。这是她回家必须面对的、最艰难的一场“战斗”。
“禾禾啊,你看,这是你张阿姨介绍的那个小伙子,博士,在省人民医院当医生,人长得也精神。”母亲拿着手机,献宝似的给她看照片。
阿禾看着照片上那个戴着眼镜、笑容斯文的男人,只是微笑着说:“妈,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些。我们公司竞争压力大,没时间。”
“工作再忙,也得过日子啊。”母亲开始叹气,“你看你,都快三十了。一个人在香港,我们也不放心。”
阿禾微笑着,熟练地应付着。她的手,在桌子下,下意识地、轻轻地,握住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条黑色皮绳。皮绳的末端,贴身藏在毛衣里,是一个触感冰凉、款式极其简单的指环。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年轻男人在漫天星空下的、被冻得通红的笑脸,和那句她听过无数遍的话:
“等这次任务结束,咱就回家,见见家长。”
桌上,母亲的谈笑声还在继续。但阿禾的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一片死寂。
她像一个完美的演员,扮演着那个他们期望中的女儿和孙女。她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切,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呼吸着最后的空气。但她也不清楚,这里的是假的,还是三千公里之外那片白色的无人区是假的。
春节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在她准备返回的前一晚,那个专用的卫星电话,终于在寂静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是沈酌。
“我的手,好了。”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知道了。”阿禾的回答,平静无波。
“我查过天气,三月初,柴达木的风季就结束了。我会在那时候回格尔木。”
“价格翻倍。”
“可以。”沈酌毫不犹豫,“另外,这一次,我需要你,还有你的搭档巴图,以及你们所有最好的装备。钱不是问题。”
“看情况。”阿禾说。
“我会等你。”
电话挂断。阿禾看着窗外,太原的元宵灯会还没有完全结束,星星点点的灯笼,像一片温暖的、红色的海。
但她知道,她的假期,结束了。
第二天,她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家人,再次坐上了飞往格尔-木的航班。行李箱里,塞满了姥姥亲手做的各种吃食,沉甸甸的。
当飞机穿过云层,下方那片熟悉的、无边无际的黄褐色大地再次出现时,她缓缓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个需要被催婚的、在香港上班的苏禾,被留在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