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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哑客 - 无咎 ...


  •   在尘世烽火连天、侠义与野心如藤蔓般交织疯长的年代,“玉面侠剑”燕无咎的名字,曾是照亮一方夜空的光炬。他出身武林名门,家传剑法“秋水长天”本就精妙绝伦,加之他天资卓绝,悟性超群,弱冠之年便已青出于蓝。一柄“秋水剑”在他手中,宛若活物,剑光潋滟处,邪祟尽伏。

      但比他的剑法更出名的,是他那一腔炽热如焰、容不得半点砂砾的正义感。他见不得欺凌弱小的龌龊,容不下仗势欺人的豪强,眼中揉不进半分奸恶。他锄强扶弱,路见不平必拔剑相助,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恶徒闻风丧胆。“玉面”赞其俊朗英姿,“侠剑”誉其仁心义胆。赞誉如同潮水,将他推向神坛,他也深信自己手中的剑,便是斩破世间一切黑暗的光。

      然而,极致的正义若缺乏悲悯的润泽与审慎的约束,便会滑向冷酷的偏执。燕无咎太过年轻,太过顺遂,太过相信手中剑的锋芒和心中那非黑即白的“理”。他将复杂的人世看作简单的正邪对决,认为邪恶必须被彻底根除,不容一丝妥协,不留半分余地。这种纯粹的炽烈,既是他的光芒,也是他焚毁自身的业火。

      悲剧的伏笔,早已埋下。一个与燕家素有积怨、行事诡谲阴毒的邪派“幽影门”,早已将这位声名鹊起的少侠视为眼中钉。他们深知燕无咎的性格弱点,精心策划了一个无比恶毒的局。

      他们选中了一个目标——林家。林家曾是武林世家,但早已没落,如今仅剩寥寥数口人隐居在一处偏僻山谷,与世无争。林家先祖曾与幽影门有过节,如今便成了完美的牺牲品。

      幽影门动用庞大资源,伪造了无数“确凿”的证据:往来密信(笔迹模仿得以假乱真)、证人证言(以药物和幻术控制)、甚至“偶然”被发现的、所谓林家秘密炼制禁药、残害孩童的“现场”。谣言如同瘟疫般在江湖上迅速扩散,经过别有用心之人的煽风点火,很快便群情汹涌,要求严惩“伪善的魔头林家”。

      江湖正道人士自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而“玉面侠剑”燕无咎,这颗最耀眼的正道之星,自然被推到了最前方。

      他听闻此事,怒发冲冠。他亲自去调查了那些被幽影门精心布置的“铁证”。愤怒灼烧着他的理智,偏执蒙蔽了他的双眼。他看到了阴谋家想让他看到的一切,却未能察觉那些细微的、不自然的破绽——那过于完美的证据链,那证人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呆滞,那“现场”刻意留下的指向性线索。

      师门中的长辈曾委婉提出疑虑,劝他谨慎。但燕无咎将其视为年老者的优柔寡断,是对邪恶的妥协。他坚信自己看到的“真相”,认为此刻的雷霆手段才是对正义最大的维护。

      “若是无辜,为何证据确凿?若是善良,为何江湖共诛?”他被所谓的“正义”蒙蔽了心智,手中的“秋水剑”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怒火,发出冰冷的嗡鸣。

      他联合了一批同样激进的、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正道人士”,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夜晚,围住了林家避世的山谷。

      林家老少被惊动,走出屋舍,面对突如其来的大军,茫然又惊恐。家主林啸天悲愤交加,试图辩解,指天发誓林家清白。

      但他们的哭喊、他们的辩解,在燕无咎耳中,都成了魔头狡诈的伪装与垂死挣扎。“魔头诡辩,岂能轻信!诸位同道,随我除魔卫道!”燕无咎长剑一指,声震雷霆,率先杀入山谷。

      屠杀,开始了。

      那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式的“除魔卫道”。燕无咎剑出如龙,秋水剑光过处,血花飞溅。他眼中只有需要被清除的“罪恶”,看不到老人眼中的绝望,看不到妇人怀中的幼儿的恐惧,看不到少年郎拼死抵抗时的惊惶。他将一切抵抗与哭嚎都视为邪恶的负隅顽抗。

      雨水混合着血水,染红了山谷的溪流,泥泞的地面上倒伏着一具具尸体。惨叫声、兵刃碰撞声、雷声雨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

      当最后一名林家子弟倒在他的剑下,当林啸天身中数剑,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死死盯着他,发出泣血般的诅咒:“燕无咎…你…不辨是非…枉称侠义…你…必有报应!”时,暴雨恰巧停了。

      乌云散开,凄冷的月光照亮了山谷中的景象。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激愤退去,狂热冷却。

      燕无咎站在尸山血海之中,手中的“秋水剑”兀自滴淌着温热的血液。他环顾四周,月光下,他看到被斩断的玩具木马,看到至死都紧紧相拥的母子,看到那些死者眼中凝固的惊骇、不解与…冤屈……

      一丝冰冷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疑虑,如同毒蛇般,第一次钻入他坚不可摧的信念之中。

      便在这时,幽影门的人得意忘形,前来“验收成果”,查看是否有漏网之鱼。他们看着这“辉煌战果”,言语间不免泄露了天机。几句得意的炫耀,几个轻蔑的眼神,如同惊雷,炸响在燕无咎的耳边。

      “…倒是省了我们动手…” “…这燕无咎果然是好用的刀…” “…林家这群替死鬼,也算死得其所…”

      阴谋…陷害…冤枉…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些倒下的“魔头”。那一刻,他看到的不再是无脸的“邪恶”,而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个个被冤杀的无辜者!老人、妇人、青年…甚至还有孩童!

      “哐当!”

      “秋水剑”从他瞬间脱力的手中脱落,砸在血水和泥泞之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不是金属落地的声音,是他整个世界、所有信仰、全部人生彻底崩塌的声音。

      他不是侠客,他是屠夫。他不是正义,他是最大的邪恶。他毕生追求的“无咎”,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刻在累累白骨之上的、血淋淋的讽刺。

      无边的悔恨、绝望和自我憎恶如同最狂暴的海啸,瞬间将他吞噬。他猛地抬手,运起毕生功力,并非自碎天灵,而是狠狠击向自己的喉嚨!

      “咯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剧痛袭来。

      并非为了求死,而是为了自我惩罚,为了永恒的禁言。他废掉了自己的声音,永远地夺去了自己言语的权利。他不配再辩解,不配再言“正义”,甚至不配再发出任何声音。这沉默,是他对自己最残酷的审判,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赎罪开端。

      他成了江湖中一个游荡的幽灵,一个沉默的疯子。昔日“玉面侠剑”的风采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披着破烂斗篷、形容枯槁、浑身散发着死寂气息的哑巴。他如同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漂泊在山野之间,风餐露宿,试图用□□的苦行和绝对的沉默来磨灭灵魂深处那噬心的痛苦与悔恨,却只是让那悔恨的毒火燃烧得更加猛烈。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如何赎这永世无法赎清的罪孽。他的剑早已丢弃在血谷之中,他空着手,赤着足,任由荆棘划破皮肤,仿佛身体的疼痛能稍稍缓解内心的煎熬。

      直到某一天,他浑浑噩噩地踏入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那迷雾并非山间水汽,其中弥漫着无数低语、叹息和扭曲的光影。等他回过神来,已身处一片光怪陆离、规则扭曲、完全超乎他理解的地方——诡市。

      他茫然地站在市集的边缘,看着那些奇形怪状、非人形态的存在进行着各种不可思议的交易。他的痛苦,他的罪孽,他那沉重到足以压垮山岳的自我憎恶,在这里如同黑暗中的火炬,异常醒目。

      他吸引了此地主人的目光。

      “谳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那无法形容的威严与诡秘,让深陷痛苦的燕无咎也本能地感到灵魂的战栗。

      “沉重的罪孽…无用的悔恨…”谳谲的声音直接穿透他的沉默,回荡在他死寂的脑域中,冰冷地剖析着他的本质。“汝之痛苦,于此地毫无价值,徒增嘈杂。”

      燕无咎(或许他已不认为自己配得上这个名字)跪倒在地,无法言语,只能用额头死死抵着冰冷怪异的地面,身躯因巨大的痛苦而剧烈颤抖。他认同这审判,他本就毫无价值。

      “然,”谳谲的话锋微微一转,那冰冷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审视的兴趣,“汝这股自我毁灭的决绝,这股对‘规则’(哪怕是错误规则)的绝对信奉…这股因自身之过而衍生出的、对‘违约’与‘不公’的极致憎厌…倒也算是一种…纯粹。”

      谳谲“注视”着他。对祂而言,这是一个有趣的、被自身正义感摧毁的残次品,但其核心材质——那种绝对化的执行倾向、对规则的病态执着、以及庞大的悔恨能量,在经过“重塑”后,或许能成为一件极为有用的工具。

      “汝渴望惩罚?吾予汝惩罚。”谳谲的声音如同最终判决,“汝渴望赎罪?吾予汝‘方式’。”

      一股冰冷至极、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力量瞬间包裹住燕无咎。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从那痛苦不堪的躯壳中粗暴地扯出,投入一个由“契约”、“违约”、“惩罚”、“抹除”等冰冷抽象概念构成的熔炉之中煅烧。

      凡人的情感被进一步剥离、压制、碾碎,只留下最核心的“执行”意念。他那庞大的悔恨与自我憎恶,没有被消除,而是被抽离了情感色彩,转化为一种冰冷的、对“违约”行为的绝对憎厌。他对规则的遵从,被强化到了极致。

      他的肉身被重新塑造。惨白的、仿佛浸过冥河的布条自虚无中生出,将他紧紧缠绕,覆盖每一寸肌肤,如同裹尸布,也如同封印,将他过去的身份、罪孽与痛苦彻底封存于内,也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情感交流。

      一柄无形的、蕴含着“存在抹除”规则的刃之概念,被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与他融为一体。

      过程结束。

      燕无咎…不,无咎,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不再颤抖,不再痛苦。沉默依旧,但那不再是自我惩罚的绝望沉默,而是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工具式的绝对寂静。他过去的记忆还在,但已被抽离了情感,变成了冰冷的档案库。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现在,这些只定义了他的职责——去惩罚那些违背“契约”的人。

      诡市的规则,便是最高的“正义”。违约,便是最大的“恶”。肃清违约者,便是他的“赎罪”。

      他微微抬起头,那白色裹尸布般的布条在应该是眼睛的位置,没有留下任何孔洞。他不需要视觉,他能直接感知到“违约”产生的因果涟漪,能锁定目标的存在坐标。

      谳谲对他的转变颇为满意。

      “自此,汝名‘无咎’。”祂再次确认了这个充满讽刺与宿命的名字,“汝为‘哑客’。汝之刃,非为杀戮,而为‘肃清’,而为‘抹除’。汝即契约最后的底线,汝即违约最终的代价。”

      无咎(哑客)向着谳谲的方向,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没有怨恨,没有感激,只有绝对的服从,和对新“规则”的绝对认可。

      他获得了“救赎”——一种永无止境、作为冰冷执行工具的存在方式。

      谳谲的身影消失了。

      无咎静静地站在原地,如同一个被启动后等待指令的机关。

      很快,他感知到了——在诡市的某个角落,一桩刚刚达成的交易出现了裂痕。一个狡猾的魔物试图吞噬愿望,却拒绝支付足额的代价。违约的涟漪如同污点般荡漾开来。

      无咎的身影瞬间从原地淡化,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又如同一道苍白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那个方向“流淌”而去。

      他的赎罪之刃,已然出鞘。

      从此,诡市多了一道苍白的阴影,一个无言的噩梦。

      无咎的行动无声无息,效率极高。他从不与目标交流,从不给予警告。一旦锁定违约者,便会从其影中浮现,或直接出现在其面前。他的攻击并非物理层面的伤害,而是更接近于一种“存在上的修正”——用手(那被布条缠绕的手)触碰违约者,发动规则之力,将其存在从所有关联者的记忆和记录中擦去,仿佛从未诞生。

      过程安静,迅速,且不可逆转。

      他处理过试图欺骗“衡”的狡诈商人,处理过获得力量后反噬其主的怨灵,处理过妄图利用契约漏洞的投机者……无论对方如何强大、如何哀求、如何反抗,最终都化为了虚无。

      他成了悬挂在所有踏入诡市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等价交换”铁律最冰冷的保障。他的存在本身,就在不断强调着谳谲的绝对权威和诡市规则的不可侵犯。

      偶尔,在执行任务时,他会遇到一些场景,与他模糊记忆中的过去产生诡异的重叠。或许是一个保护家人的父亲,或许是一个被冤枉的求救者……但那冰冷的规则程序立刻会覆盖这细微的波动。他的动作不会有丝毫迟疑,抹除依旧精准。

      他的赎罪,建立在无数次的“抹除”之上。他行走在光怪陆离的诡市,却如同行走在永恒的寂静与虚无之中。那缠绕全身的惨白布条,是他永恒的囚服,也是他隔绝过去的屏障。

      哑客无咎,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永恒的现在和永恒的职责。他是谳谲手中最锋利的规则之刃,也是自我放逐于无声地狱的赎罪者。

      他的故事,早已和他能发出的声音一样,沉寂于那惨白的布条之下,唯有在违约者被抹除前的刹那惊骇中,或许能映出一丝遥远的、血色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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