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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渡厄舟子 - 溟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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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者足迹不至,亡魂亦罕有涉足的诸界缝隙深处,流淌着一条更为古老、更为原始的河流——冥寂川。它并非冥府管辖之河,不受任何生死簿册制约。它是自发的,由万物终结时散逸的虚无、死寂、遗忘以及未尽的执念,历经无数纪元,汇聚而成的概念之流。
川水玄黑,无声无息,其质非水,重于水银,冷于玄冰。它能沉溺光阴,冻结魂火,湮灭声响。这里是“终结”的归墟,是“存在”被彻底遗忘前的最后驿站。
川上有一舟。舟身黝黑,仿佛由凝固的阴影雕琢而成,样式古朴到无法追溯其年代。舟上有一人。他无姓无名,无始无终。他并非生者,亦非寻常意义的亡魂。他是冥寂川规则自然凝结出的摆渡人,是这条遗忘之川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维系其“流逝”功能的活体部件。
他的存在意义单一而纯粹:将那些意外坠入此川、或在诸界缝隙飘荡中被冥寂川捕获的迷茫残灵、破碎意识,送至它们本该去的、永恒的归宿——那是一片连冥府都不愿触及、名为“永闇之墟”的绝对静默与湮灭之地。
他无喜无悲,无善无恶,如同川水本身,执行着这项亘古的职责。他的船,是川上唯一的孤舟;他的橹,划开的是死寂的、不留痕迹的波纹;他的乘客,皆是沉默、麻木或疯狂嘶吼的影。他见过太多形态的“终结”,自身也渐渐染上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寂灭气息,与冥寂川融为一体。
如此岁月,不知几何。时间在此地失去意义,唯有永恒的“摆渡”构成他存在的全部。
直到那一日,他于川流中,捞起了一个特殊的“灵”。
那灵体极其微弱,光芒黯淡如风中之烛,却异常纯净,核心处燃烧着一股强烈的、不合时宜的求生执念。从其残存的零星印记来看,它生前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反而是一个因纯善不愿参与家族阴谋而被牺牲的年轻生命,其魂灵本质良善,却含冤而逝,故一股不平之意使其执念不散,意外飘离了正常的轮回轨迹,坠入了冥寂川。
按冥寂川的铁律,他应毫不犹豫地将其送往“永闇之墟”,彻底湮灭。这是对所有“异常”、所有“逸出常轨”之物的标准处理方式。规则即是规则,不容置疑。
他撑起橹,调转船头,向着永闇之墟的方向驶去。孤舟破开玄黑色的川水,无声滑行。那弱小的灵体在他船尾蜷缩着,瑟瑟发抖,并非因为寒冷(冥寂川的冰冷足以冻结这种感觉),而是出于对彻底消亡的本能恐惧。它发出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悲鸣,那悲鸣中传递出的不是对生的贪婪渴望,而是对公正的微弱祈求,一种“不应如此”的绝望抗议。
摆渡人那早已沉寂如古井万年死水的心湖,忽然被这微弱的、清晰的抗议,投入了一颗细微的石子。
千万年来,他渡送的皆是麻木的、疯狂的或因罪业而扭曲的残灵,从未遇到过如此……“清澈”的冤屈。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在他那由绝对规则构筑的核心中,荡漾了一下。
他停下了摇橹的手。
孤舟停在冥寂川中央,前后皆是望不到尽头的漆黑死水。寂静压迫着一切。
规则在他意识中尖啸,命令他前行。那丝陌生的涟漪,却让他产生了亘古未有的……迟疑。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自身意识尚且模糊混沌的年代,似乎也有过某种类似的……“感应”?关于“不公”?关于“不该如此”?岁月太久,那感觉早已被川水磨蚀殆尽,只剩一点虚无的烙印,此刻却被莫名触动。
就这一次。他对自己说。就偏离这一次。规则之外,或许容得下一丝变数。
他调转了船头,违背了冥寂川的铁律,没有前往“永闇之墟”,而是奋力将船撑向川流的边缘。那里靠近生与死的模糊界限,能量混乱,规则稀薄。他耗费了巨大的力量,对抗着冥寂川本身的流向,终于将那纯善却含冤的灵体,送入了轮回边缘的细流,给了它一个重入轮回、再世为人的渺小机会。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并非力量耗尽,而是他自身的“存在”,因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违背”,而开始崩解。冥寂川的规则反噬了他。他不再是规则完美的执行者,他成了规则的漏洞。
他的孤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船底出现破洞,冥寂川那玄黑色的冰冷川水倒灌而入。他的橹断裂,化作飞灰。他那由规则凝聚的身躯,也开始变得透明,仿佛随时要消散于川上呼啸的、能刮去存在痕迹的虚无之风中。
他并不后悔,只是平静地等待最终的湮灭。作为规则化身却违背规则,消亡是注定的结局。那丝恻隐带来的短暂波动,已归于平静。
然而,就在他即将彻底消散,意识沉入无边永闇的前一瞬,冥寂川的“天空”——那片永恒低垂的、灰暗扭曲的雾霭——忽然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撕开了!
不是光明,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对的幽暗降临了。那幽暗之中,浮现出一双眼睛,或者说,类似眼睛的存在——那是“谳谲”的注视。
祂的目光扫过即将消散的摆渡人、正在沉没的破舟、以及此间紊乱的规则残响。瞬间明了了一切。
“有趣的悖论。”一个冰冷的声音直接穿透虚无,响彻在摆渡人即将寂灭的意识中。“规则之化身,竟因一丝未泯之‘恻隐’,而自毁于规则。”
谳谲似乎对此很感兴趣。对祂而言,这种矛盾与悖论,蕴含着某种独特的美感。一个绝对遵守规则的存在,因微小的善意而崩溃,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价值的“样本”。
“湮灭,过于无趣。”谳谲的声音带着一种创造与毁灭交织的绝对权威,“汝之‘错误’,于吾处,或可变为‘用途’。”
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摆渡人残存的意识核心和那艘正在沉没的破舟碎片。他被强行从冥寂川抽离,投入一片光怪陆离、欲望横流、规则却截然不同的混沌之地——诡市。
在这里,他感受到了与冥寂川截然相反,却又在某些层面上诡异相似的氛围。这里是生的极致欲望的漩涡,那里是死的极致沉寂的归宿。
谳谲的力量开始对他进行“重塑”。
那艘冥寂川的破舟碎片被强行凝聚,但船底巨大的破洞却被保留了下来,甚至被诡市的规则进一步固化,成为其新形态最显著的特征——无底之舟。这是对他违背规则、导致舟沉的永恒提醒,也象征着他新的职责:他所摆渡的,将不再是实体亡魂,而是更为虚无的“心魔”与支付代价后的“灵魂残渣”。这些事物本无实质,正好落入无底之渊。
他那即将消散的身躯,被诡市的混沌物质和过往交易残留的庞大负面情绪碎片重新填充,塑造成一个头戴宽大箬笠、身披古老蓑衣的典型船夫形象。但蓑衣之下,并非实体,而是不断滴落着漆黑水珠的虚无——那是冥寂川水在他身上留下的永恒印记,也是他被掏空本质、成为容器的象征。每一滴漆黑水珠,都蕴含着一点被净化或压缩的负面情绪。
他的橹未能重生,因为他不再需要摇橹。他的舟,将漂流于诡市众生心灵的暗面之上,航行于欲望的浊流之中。
最重要的,谳谲将一股全新的、冰冷的规则烙印打入他的核心:
“汝曾渡魂往死,此后,便为吾渡心魔向虚。”谳谲宣判了他的新命运,“于此市之中,凡交易失其本心、被欲望反噬者,其滋生之‘心魔’,便由汝引渡收容。凡支付‘灵魂’为代价者,其残留之‘空壳’,亦由汝送至终末。”
“汝之舟,即为彼等之囚笼,汝自身,即为容纳心魔之器。”
这不是拯救,这是一种永恒的流放和污染。他从一个摆渡死灵前往寂灭的规则执行者,变成了一个专门收集负面心念与灵魂残渣的容器。他给予那些迷失者的,并非解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湮灭”——被他的无底之舟吞噬,成为他蓑衣下滴落的漆黑水珠的一部分,最终在舟底的虚无中彻底分解,回归混沌。
他获得了“新生”,却是一种比在冥寂川时更加沉重、更加污浊的存在方式。冥寂川的死寂是纯净的,而这里的污浊是沸腾的。
“汝名,‘溟槎’。”谳谲赐下名号,“溟,为海,亦为冥;槎,为筏。于此欲望之海,罪孽之冥,撑汝无底之筏,行汝永世之渡。”
力量灌输完成。谳谲的注视消失了。
溟槎站在他的无底之舟上。这舟漂浮在诡市光滑如镜却暗流涌动的地面上三寸,仿佛航行在一片看不见的幽冥之水之上。他能感觉到无数刚刚在交易中产生的负面情绪——贪婪、恐惧、嫉妒、疯狂、绝望——如同嗅到气味的鬣狗,向他汇聚而来。他的舟身发出轻微的吸力,将这些心魔尘埃吸入那无底的深渊。
他抬起手(那由虚无和水滴构成的手),轻轻触碰头顶的箬笠。笠檐低垂,遮住了他那虚无的面孔。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他接受了这命运。这是他违背规则应付出的代价,也是谳谲给予他的、唯一的“存在”形式。那一丝恻隐,换来了永恒的处理污秽之职。
他撑起那根不存在的橹,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无底之舟载着他,无声地滑入诡市弥漫的薄雾与低语之中,开始巡视他的新河道,等待着他的第一批“乘客”。
很快,任务来了。一个妖魔在交易中获得力量后,被力量中的狂暴意识反噬,心魔滋生。溟槎的无底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其影中。那妖魔的狂暴心魔被强行剥离,化作一团黑红色的扭曲雾气,发出无声的咆哮,被吸入舟底的无底洞。妖魔虚脱倒地,恢复了清醒,却心有余悸。
又一个案例:一个人类支付了“灵魂”的大部分核心换取愿望。完成后,他的躯壳虽在,却只剩一点生命本能,眼神空洞。溟槎到来,舟身掠过,那空洞的躯壳便软倒在地,最后一点灵光已被摆渡走,送往彻底的虚无。
他穿梭在诡市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清洁工,默默处理着交易产生的“垃圾”。蓑衣下,滴落的漆黑水珠从未间断,那是被压缩提纯后的负面情绪残渣。
偶尔,他会“打捞”到一些特别强烈或奇特的心魔碎片。它们不会立刻被分解,反而会在无底舟内短暂地挣扎、嘶吼,影响着舟的航向。这时,溟槎需要耗费更多力量去镇压、去化解。这些时刻,或许是他永恒的航程中,最接近“感觉”的时刻——一种处理顽固污渍的“费力感”。
他曾是冥寂川上绝对的规则,此刻却成了诡市欲望浊流的清道夫。他的航程永无止境,他的乘客无穷无尽。那盏或许存在于冥寂川孤舟上的灯早已熄灭,如今指引他的,只有谳谲植入的规则烙印和对污秽的本能吸引。
渡厄舟子已就位。他的慈悲,换来了永恒的污秽职责。而他的摆渡,将持续到诡市存在的最后一刻,或许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