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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织忆娘 - 络娘 ...


  •   在尘世某个被时光柔化、细节已不可考的古老朝代,苏络的名字,曾与“奇迹”同义。她并非出身显赫,亦非修士仙子,只是一名织女。然而,她的织机,梭走的不仅是丝线,更是光影、情绪,乃至梦境本身。
      她的工坊“梦梭斋”隐于市井,却声名远播。王公贵族渴望她织出的云锦,那上面朝霞夕岚仿佛被定格,穿着行走间似有流光相伴。江湖豪客寻求她以冰蚕丝织就的软甲,轻若无物,却寒意逼人,能凝水成霜。但真正让她被称为“织梦天女”的,是她那神乎其神的“心绪织锦”。
      求梦者需提供一件饱含执念的旧物,或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记忆作为“丝料”。苏络便能以一双巧手和难以言喻的灵性,将这些虚无缥缈之物纺成肉眼不可见、却真实存在的“心绪丝”,再于无声处织就一场足以乱真的华梦。求财者能梦获宝山,求名者能梦登金銮,相思者能梦会离人……梦境逼真,醒来后那强烈的满足感与失落感交织,令人沉醉。
      苏络醉心于此。她追求的,并非财富虚荣,而是技艺的极致,是那触摸幻梦与真实边界的颤栗感。她织出的梦愈发精妙,甚至开始承载部分现实的影响,模糊了真假界限。然而,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正在涉足一个危险的领域——干涉生死,扰动轮回。
      命运的拐点,伴随着一场倾国之痛降临。年轻的君王萧彻,在血与火中统一了天下,却永远失去了与他青梅竹马、相伴于微时的王后。悲痛击垮了这位铁血帝王,他罢黜朝政,终日枯坐于王后旧宫,帝国摇摇欲坠。重臣忧心如焚,悬赏天下奇人,只求能慰藉君心。
      最终,他们找到了苏络。
      开出的条件无法拒绝:不仅是倾国的财富,更是允许她调用国库中一切奇异物事作为“丝料”。而君王萧彻支付的“丝料”,是他与王后全部的记忆,那份浓烈到化不开的爱恋与蚀骨的悲痛。
      这是一个禁忌的愿望。织梦安抚生者虽常有其事,但如此大规模、高精度地重现一个已逝之人,极易干扰生死秩序。然而,苏络心动了。这无疑是对她技艺的终极挑战。那庞大、真挚、饱含力量的“丝料”本身,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接下了这桩买卖,将自己封闭在深宫最高的绣楼里。
      她投入了全部的心神、灵魂乃至生命本源。她不仅纺入了君王浩瀚如海的记忆,更将自己对“完美”的极致执念也织了进去。丝线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自行穿梭,编织出比现实更瑰丽的宫殿,比阳光更温暖的光晕,以及一个…几乎与生者无异的王后幻影。那不再仅仅是记忆的投射,而是倾注了两份极致情感(君王的爱恋与苏络的技艺执念)所催生出的、近乎真实的存在。
      梦成之夜,君王萧彻被引入绣楼。当他看到那个巧笑嫣然、眸中含泪、轻声呼唤他名字的“王后”时,理智的堤坝彻底崩溃。他相信了,这就是奇迹,这就是真实。他抛弃了帝王的矜持,与那幻影爱人相拥,互诉衷肠,仿佛时光从未流逝,悲剧从未发生。
      苏络疲惫却极度满足地退到阴影处,看着这“完美”的作品,心中充满自豪。她成功了,她创造了连天道都可能无法分辨的真实之梦。
      然而,就在夜最深、情最浓之时,异变陡生。
      绣楼内温暖的光晕开始扭曲、变色,变得阴冷诡谲。空气中弥漫起一股不属于人间的、檀香与纸钱混合的诡异气息。那“王后”的身影忽然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脸上浮现出绝非源于君王记忆的痛苦与茫然表情,口中发出的声音空灵而叠重:
      “何人…扰我安眠…引我…至此…”
      生死界限,被这过于“真实”、几乎等同于“创造生命”的梦,短暂地凿穿了!那幻影不仅汲取了君王的记忆和苏络的执念,竟还无意识地锚定了已逝王后正在轮回中飘荡的一丝残魂!
      真正的王后之魂被强行从应有的轨迹中拉扯出来,困在了这个精美绝伦却本质虚假的梦之囚笼里!
      这已非织梦,而是窃魂!是扰乱阴阳的大忌!
      “不——!”苏络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下了何等滔天大祸。
      几乎在同时,无形的天道反噬降临了。没有雷霆,没有风暴,只有一种绝对冰冷的“修正”力量,精准地施加于肇事者。
      那双能洞察万物色彩、能分辨最微妙情绪光晕的“织梦之眼”,首当其冲。剧烈的、仿佛灵魂被直接投入炼狱之火灼烧的痛楚猛地袭来!苏络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双手死死捂住眼睛,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涌出,但那不是血,而是她视力的精华,是她对色彩和情感的感知力,如同被点燃的丝绸,迅速蒸发、湮灭!
      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永恒的、绝望的黑暗。
      与此同时,绣楼内那场完美的梦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崩裂。王后的幻影与那一丝被强行掳来的残魂发出凄厉痛苦的悲鸣,一同消散无踪。君王萧彻承受不住这瞬间从极致幸福坠入更深绝望的打击,一口心血喷出,昏死过去。
      而苏络,瞎眼的织梦者,被当作妖孽,拖出王宫,扔在了乱葬岗自生自灭。她所有的荣耀、技艺、骄傲,全都在那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黑暗、痛苦和冰冷的泥泞。
      她在黑暗、痛苦和冰冷的泥泞中挣扎。眼睛的剧痛逐渐麻木,但另一种更深的痛苦啃噬着她:她再也“看不见”了。不是看不见阳光树木,而是看不见色彩,看不见情绪流淌的光泽,看不见记忆闪烁的微光……她的世界只剩下单调、乏味、令人窒息的黑暗。她失去了织梦的唯一工具,失去了与世界最美部分连接的桥梁。
      就在她意识涣散,即将成为乱葬岗又一具无名尸骸时,她感受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注视”。
      那不是阳光的温暖,也不是月华的清冷,而是一种…洞穿灵魂本质的冰冷扫描。仿佛她的一切,她的过去、她的错误、她的痛苦、她残存的价值,都被放在一杆无形的秤上衡量着。
      然后,一个声音,非男非女,没有任何情感,却带着绝对的权威,直接在她漆黑的脑域中响起:
      “以凡人之技,僭越生死之界。其罪当诛。”
      苏络蜷缩着,连恐惧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认同这审判。
      那声音继续道,如同宣判:“然,汝之眼虽盲,汝之心绪感知犹在,甚至因目盲而更锐。汝窃魂铸梦,其行当罚;然汝纺情织忆之能,…尚堪一用。”
      话音未落,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苏络从泥泞中提起。她感到自己正在被带离那个熟悉的人世,投入一片光怪陆离、规则扭曲的混沌之地——那便是初生的“诡市”。
      她被带到一个角落。这里空无一物,只有永恒的薄雾和无数低语、叹息、欲望交织而成的背景杂音。
      “汝曾织梦,以惑人心。”那声音——诡市之主“谳谲”——再次响起。“此后,汝便在此,为吾织梦,亦织真实。”
      “汝之新‘丝料’,非人间丝麻,而是记忆、情感、梦境、神魂碎片。”谳谲冰冷地阐述着她的新职责,“于此市之中,凡以此类虚无之物交易者,其支付之‘代价’,便由汝抽取、纺丝、织锦。”
      一股全新的、冰冷而强大的感知力强行灌入苏络的脑海!她的“心眼”被暴力地开启了。她再也看不见色彩,却能“看”到无数流动的、闪烁着不同光泽的“气流”——那是喜悦的金色细流、悲伤的蓝色迷雾、愤怒的赤色火焰、恐惧的灰色暗影……无数记忆的片段如同破碎的琉璃,情感的波动如同荡漾的涟漪,全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在她的感知中!
      同时,她的十指传来剧痛,仿佛有新的骨骼在生成。十根近乎透明的、闪烁着幽光的银色丝线,从她的指尖生长出来,与她神经相连,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这些丝线饥渴地颤动着,渴望捕捉、缠绕那些情绪与记忆的流光。
      “抽取之时,需精准,需完整,合乎‘衡’所裁定之量。”谳谲的指令不容置疑。“织成之‘忆锦’,可为此间商品,亦可为修补神魂之物——此为汝另一职责,亦是新的交易。”
      谳谲并未给予她怜悯,而是给了她一个永恒的刑具,也是永恒的牢笼。她获得了比以前更强大的、直接操纵情感记忆的能力,代价是永远与这些最炽热又最冰冷的人类内在打交道, herself is a loom。
      “汝之名,‘络娘’。”谳谲留下最后的话语,“于此地,织汝之永恒吧。”
      声音消失了。只留下彻底改变的苏络,不,络娘,独自坐在诡市的角落。
      她颤抖地抬起手,那十根银色丝线如同活物般轻轻摇曳。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不远处完成了一桩交易,一个精怪正支付着“十年欢笑”的记忆。
      络娘下意识地伸出丝线。银丝穿透虚空,精准地缠绕住那团即将离散的、温暖明亮的金色光雾,轻轻一扯,便将其完整地抽取过来。丝线自动将其纺成一股更凝实的、散发着暖意的金线。
      她熟极而流地舞动手指,银丝牵引着金线,在空中交织、穿梭。很快,一小片仿佛蕴含着阳光与笑声的柔软锦缎,在她怀中缓缓成型。
      她“看”着这片锦缎,感受着它的温暖。那是别人的欢笑,别人的记忆。
      而她自己的欢笑,自己的记忆,早已在那双眼睛被灼瞎、被带离人世的那一刻,变得冰冷、模糊,如同隔世。
      她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轻叹,那叹息很快消散在诡市永恒的薄雾中。她低下头,继续舞动丝线,开始编织下一段别人的情感,别人的梦。
      织忆娘已就位。她的故事,化作了他人交易的注脚,而她永恒的刑期,才刚刚开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果时间在诡市仍有意义的话),络娘坐在她的角落,如同一个固定在命运之网上的蜘蛛,不断抽取、纺绩、编织。
      她抽取过至纯的爱恋,那丝线炽热如熔金;她抽取过刻骨的仇恨,那丝线冰冷如毒液;她抽取过漫长的孤独,那丝线灰暗如尘埃;她抽取过瞬间的狂喜,那丝线明亮如闪电。
      她为支付代价者剥离不愿承受的痛苦,也为购买美梦者编织虚幻的欢愉。她织出的“忆锦”成了诡市中最受欢迎也最昂贵的商品之一。一片承载着初恋甜蜜的锦缎,或许能换来强大的法宝;一段记录了战场勇气的记忆,或许能助人突破修炼瓶颈。
      她也负责“修补”。有时交易会出现意外,或是代价支付过度导致神魂受损,她便需要用合适的“丝线”小心翼翼地进行缝补,这本身又是一场新的交易。
      她见证了太多。看到有人为力量献祭亲情,有人为爱情抵押理智,有人为永生抛弃所有回忆。她的银丝触碰过最崇高的灵魂,也缠绕过最污浊的欲望。
      最初,那些强烈的情绪还会让她那早已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但久而久之,重复的劳动、无止境的接触,使得一切都变得麻木。情感于她,只是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材料”。记忆只是等待处理的“原料”。她不再是体验者,只是加工者。
      她的技艺越发精湛,甚至超越了从前。她能同时处理数股不同的心绪丝,编织出复杂如人生的锦绣画卷。她能精准地抽离某种特定情绪而不伤及灵魂根本,也能将碎片化的记忆完美拼接。
      谳谲偶尔会投来“目光”,或许是审视,或许是满意。祂得到了一个高效、稳定、不可或缺的工具。
      络娘有时会“触摸”到一些关于外界、关于她故乡的零星记忆碎片,来自某些访客支付的代价。那些碎片如同针,偶尔会刺她一下,带来短暂的、尖锐的恍惚。但她很快会将它们纺入巨大的记忆之锦中,埋藏起来。
      她不再去想过去,不再去思考未来。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丝线,以及“衡”偶尔传来的、关于抽取分量的冰冷指令。
      她成了诡市运转中一个精密而可悲的齿轮,永恒地织着别人的故事,却永远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篇章。
      那黑暗的世界里,只有银丝闪烁的微光和无数记忆情感流淌的色彩,映照着她永恒平静又永恒空洞的“心”之眼。
      织忆娘,便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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