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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清净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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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氏的命令被雷厉风行地执行。不过大半日功夫,被捆得结实、嘴里塞了布团的贾姨娘、李姨娘,以及她们贴身心腹的丫鬟婆子,便被押回了祁家老宅,跪在了正院冰冷的青石地上。
 
 烛火通明,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投下幢幢黑影,映得端坐堂上的胡氏面容忽明忽暗,更添几分威严与莫测。
 
 跪在地上的贾、李二妾早已哭得梨花带雨,钗环散乱,华丽的衣裙上也沾满了尘土。她们与祁树岳早年纳的丫鬟或买的民女不同,随着祁二升任知州,身份水涨船高,所纳妾室的出身也有所“提高”。**李氏**乃是一名末流驿丞之女,**贾氏**则是个小官家的庶出女儿,虽家世不显,却也算得上是**良家子**,进门便是**良妾**。正因如此,她们才存了更多妄念,此刻虽恐惧,内心深处仍残存着一丝幻想,期盼着祁树岳得知消息后能赶来救她们。
 
 然而,她们并不完全懂得祁家后宅的残酷规则。
 
 在这等级森严的体系里,妾室分三六九等:
 *  **贱妾**:多为丫鬟奴仆出身,地位最低。若侥幸生儿育女,或可提为**良妾**,如顾姨娘。
 *  **良妾**:身家清白的平民女子或小吏之女。若得宠且生育子嗣,或有机会被提为**贵妾**,如金氏那般。
 *  **至于尤氏那等歌姬家妓**,出身娼门,比青楼女子略好一丝,实乃**贱妾中的贱妾**,稍有体面的人家根本不会让其入门。当年尤氏能被纳进来,本身就是祁树岳对胡氏的一种极大羞辱。
 
 胡氏心如明镜。贾、李二人敢私自停用避子汤怀孕,绝非仅仅因为她们自己的胆子,根源必然在于祁树岳的纵容甚至怂恿!他永远管不住自己,只顾贪图新鲜快活,丝毫不管会给家里带来多少麻烦。
 
 而另一层更让胡氏怒火中烧的原因,则是**祁若茗的回府**。
 
 这个庶长女的归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不经意间引发了意想不到的**蝴蝶效应**。当年,正是祁若茗的生母尤氏挑拨离间,气得她早产,受尽苦楚。如今,尤氏的女儿却被接了回来,虽然无声无息,却似乎让后衙某些人生出了错觉——以为主母的权威不再那么绝对,以为胡氏会因为顾忌名声或其他而变得软弱,以为可以趁机搏一把,母凭子贵!
 
 **祁若茗的存在本身,无形中动摇了某些人心中的恐惧,给了她们不该有的野心和幻想。**
 
 胡氏看着地上哭啼的二人,眼神冰冷。她今日,就要亲手掐灭这些幻想,用最严厉的方式,告诉所有人,谁才是这后宅永远的主宰!烛火跳跃,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也照着地上那群瑟瑟发抖、命运未卜的人。胡氏面无表情地抬眉,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地上跪着的一众人等。她并不急于开口,而是优雅地端起手边的粉彩盖碗,轻轻呷了一口温茶。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在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秒的沉默都如同重锤,敲打在那些惶恐不安的心上。
 
 赵娘子立刻上前,无声地为她续上热茶,动作轻柔而恭谨。
 
 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胡嬷嬷上前一步,作为胡氏最得力的心腹和爪牙,她的声音干涩而冷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主母仁慈,给你们机会。现在老实交代,是谁撺掇着停了避子汤?是如何瞒天过海的?说了,或可免罪。若嘴硬不肯说……”她顿了顿,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便直接打死了事,左右不过是几个不守规矩的贱婢!”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地上众人浑身一颤,哭声都瞬间噎住了。
 
 仆妇丫鬟们惊骇欲绝,心态各异。有些人的身契直接捏在胡氏手里,虽一时糊涂被贾、李二人收买或胁迫,但此刻性命攸关,已心生悔意,想要改过,眼神开始闪烁动摇。而另一些是贾、李二人从外面带来的家生子,身契不在胡氏手中,自认为更有倚仗,或是被许诺了重利,虽害怕却仍咬牙硬撑,不肯开口。
 
 胡氏眼神微动,一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会意,上前随手从人群中拖出一个哭得最凶、穿着略体面些的丫鬟(也不知是贾氏还是李氏的心腹),二话不说,抡起蒲扇般的大手,左右开弓,“啪啪”几声脆响,狠狠几个耳光扇了过去!
 
 那丫鬟被打得鬓发散乱,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整个人都被打懵了。极致的恐惧和疼痛让她失去了理智,竟尖声哭喊道:“你们敢打我!我是姨娘的人!我们姨娘是二爷的心头好!如今还怀着二爷的骨肉!是祁家的小主子!你们……”
 
 “蠢货!”跪在地上的贾氏和李氏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心里同时暗骂。
 
 这蠢丫鬟不说求饶,反而抬出祁二和“骨肉”来威胁,简直是**火上浇油**!果然,胡氏原本冰冷的面色瞬间更沉了几分,眼中寒光乍现。
 
 而站在一旁“观礼”的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五岁的**祁若菡**小脸早已吓得苍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下意识地往自己生母顾姨娘身后缩。顾姨娘自身难保,更是脸色惨白,死死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三岁的**祁若兰**则整个小脸都埋在了生母金姨娘华丽的裙裾里,不敢抬头看那恐怖的场面。金姨娘紧紧搂着女儿,面色还算镇定,但微微抿紧的嘴唇透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胡氏的脸色,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也更加坚定了要紧跟主母的决心。
 
 而**祁若茗**,则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心中并无太多恐惧,反而生出一种冷眼旁观的疏离感。听到那丫鬟愚蠢的哭喊,她几乎在心里嗤笑出声。**在这种时候激怒嫡母,真是嫌命长了。** 她再次深刻认识到,在这深宅里,愚蠢比坏心更致命。她更加绷紧了自己的神经,提醒自己务必谨言慎行,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胡氏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却如同惊堂木般,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不知死活的丫鬟身上,以及面如死灰的贾、李二人身上。胡氏的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贾、李二人,以及那个口无遮拦、已被打得萎靡不振的丫鬟。院中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和压抑的抽泣声。
 
 她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再次端起了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仿佛在思忖着什么。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权威,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祁家不是那等刻薄寡恩、戕害子嗣的人家。”她先定下基调,占据道德高地,“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背主忘恩、欺瞒主母,此风绝不可长!”
 
 她目光落在贾、李二人隆起的小腹上,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决绝。
 “孩子,是祁家的血脉,无辜。但尔等卑劣之躯,不配为祁家延育子嗣。即便生下来,有此等生母,亦是终身之耻。”
 
 她微微抬手,胡嬷嬷立刻躬身听命。
 “去,熬两碗‘清净散’来。让她们‘干干净净’地走,也算全了祁家的仁德和体面。”【“清净散”是委婉说法,实则是温和的堕胎药,既能去子,又不至于立刻要命,是高门大宅处理此类事情的常见手段,看似留有余地,实则更为残忍。】
 
 这话如同最终判决,贾、李二人闻言,彻底瘫软在地,眼中最后的光彩熄灭了,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她们知道,这已是最好的“体面”结果,至少保住了性命(暂时)。
 
 胡氏又看向那些被捆的仆从:
 “至于这些背主的奴才……身契在手的,发卖去苦寒之地,永不复用。家生子……通知其家人来领回去,祁家是不能再留了。”
 
 雷霆手段,却又包裹着一层“仁至义尽”的外衣。立威的目的已达到,甚至超额完成——她不仅惩治了犯错者,更重新定义了后宅的“规矩”和“体面”为何物。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和踉跄的脚步声。满身酒气、官袍都穿歪了的祁树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显然是刚得到消息从外面赶回。
 
 他一眼看到地上形容狼狈的爱妾,又听到胡氏那“清净散”的判决,酒意混着怒气直冲头顶,指着胡氏便骂:“毒妇!恶毒!她们怀的可是我的骨肉!你竟敢……你竟敢谋害我的子嗣!你这等妒妇,怎配为主母!”
 
 胡氏看着他这副荒唐模样,听着这熟悉的指责,猛地想起当年早产时,他也是这般指责自己“心恶则面丑”。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她并未如寻常妇人般哭闹,反而冷笑一声,声音清晰而冰冷,带着极尽的讥讽:
 “我恶毒?敢问二爷,若非您管不住自己,纵容甚至怂恿她们停了避子汤,何来今日之事?您贪图快活时不顾家族体统,出了事便来指责发妻善后不力?祁家的银钱米粮、脸面名声,可不是让您这般无穷尽地挥霍在女人肚皮上的!”
 
 字字句句,如刀似箭,直戳祁树岳的肺管子!她不再给他留丝毫颜面。
 
 “您既觉得她们好,觉得我恶毒,那便都带了去!您那知州府衙宽敞得很,想必能容下您这无数的心头好和骨肉!”胡氏说完,竟直接吩咐下人,“来人,将贾氏、李氏,以及她们的东西,一并打包了,给二爷送到马车上去!我祁家老宅庙小,容不下这许多尊大佛!”
 
 祁树岳被噎得面红耳赤,尤其是在一众妾室、子女、下人面前被如此抢白,羞愤难当。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胡氏“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最终狠狠一跺脚,拂袖怒吼:“好!好得很!胡氏,你记住今日!”说罢,竟真不管不顾,转身踉跄着走了。那贾、李二人如同破布般被仆妇架起,塞进了后来的马车。
 
 一场风波,以夫妻彻底反目、祁二带走两个已失孩子且未来堪忧的妾室告终。
 
 **祁若茗**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波澜起伏。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认识到这妻妾制度的残酷本质。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嫡母,还是看似得宠的妾室,亦或是她这样身不由己的庶女,其实都被困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命运如同浮萍。嫡母的“胜利”背后是无尽的冰冷与算计,妾室的“宠爱”虚幻如泡沫,一戳就破。**所谓的体面,不过是权力粉饰太平的工具。** 她更加坚定了要在这夹缝中,为自己挣出一条路来的决心。
 
 而胡氏,在祁树岳拂袖离去后,只是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衣袖,对众人淡淡道:“都散了吧。”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她维护了作为主母的权威,清理了门户,甚至“大度”地将人送还给了丈夫,保全了最后的体面。这份在高门深宅中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智慧与体面,让她即使赢了,也感受不到丝毫快意,只剩一片冰冷的虚无。她转身回房的背影,挺直,却透着无尽的疲惫与苍凉。祁家老宅的风波,并未惊动深居简出的祁老太爷。他并非不知,只是选择了沉默。人老成精,他深知幼子荒唐不成器,自己百年之后,这个家终究还要靠胡氏这个长媳来支撑门庭、教养孙辈。胡氏此番立威,清理门户,手段虽凌厉了些,却是在维护家族的秩序和体面,他自然不会为了两个未成型的胎儿和不懂事的妾室去阻拦她。
 
 只是,他觉得让几个年幼的孙辈目睹这般污糟事,实在不妥。于是,事后他只是淡淡吩咐身边的老仆,给祁若茗、祁若兰、祁若菡等几个小姐住处,各送了些安神静心的香料或小玩意儿,算是一种隔代的、不掺和具体事务的关怀与安抚。
 
 而那被送往知州府衙的贾、李二人,命运各异。据说那碗“清净散”药性温和却伤根基,**李氏**本就体弱,此番折腾下来,不仅失了孩子,身子也彻底垮了,缠绵病榻,再不能伺候人,如同娇花骤遇霜打,迅速枯萎,渐渐被遗忘在后衙角落。而**贾氏**到底年轻强健些,休养了一段时日,竟又恢复了几分颜色,重新梳妆打扮,继续伺候祁二。只是经此一遭,她想必也学“乖”了些,至少短时间内不敢再挑战主母的底线。
 
 祁树岳对此自然是恼怒异常,觉得胡氏丝毫不顾他的颜面,将他的后宅搅得天翻地覆。他在府衙中摔东西、骂下人,发泄着不满。然而,也仅此而已。
 
 **他无力真正反抗胡氏。**
 
 一是**胡家势大**,岳父虽已致仕,但在朝中余威犹在,门生故旧不少,绝非他一个靠家族荫蔽和运气才混上知州的人可以抗衡。
 
 二是**胡氏确实能赚钱**。她带来的丰厚嫁妆、她一手打理得蒸蒸日上的田庄产业,是支撑祁家(尤其是他这一房)奢华用度的重要来源。离了胡氏的银钱,他的日子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舒坦。经济命脉被捏在妻子手中,这让他硬气不起来。
 
 三是他本身就**无能**。除了吃喝玩乐、贪恋美色,他并无多少真本事。政务靠幕僚,家务靠胡氏,他早已习惯了依附。让他真的休了胡氏?他不敢,也知道根本做不到。
 
 于是,所有的恼怒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和一句自我安慰的嘟囔:“罢了罢了!不生便不生!反正儿女也够多了!” 他将不满发泄在新得的的美色或旧爱的温存上,继续过他醉生梦死的日子,与胡氏之间那本就深刻的裂痕,至此已如天堑,再无弥合的可能。
 
 而这场风波的另一个主角——祁若茗,则依旧被隔绝在那方偏僻小院里。她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甚至连年前徐管事夫妇照例来府中送年礼账本,她都未能得到允许见上一面。胡氏有意无意地切断了她与外界(尤其是徐家)的联系,让她处于一种完全**消息闭塞**的状态。
 
 她每日依旧跟着刘嬷嬷学习那些繁文缛节,身边只有小桃子、巧儿、绿叶这几个小丫鬟作伴。她像一只被精心圈养起来的雀鸟,有吃有穿,却看不到天空,听不到外面的风声。她只能从下人们偶尔闪烁的眼神、窃窃的私语中,模糊地感觉到似乎发生过什么大事,但具体是什么,无人敢告诉她。这种孤立无援、全然被动的处境,让她在学会规矩的同时,也愈发深刻地认识到这深宅的冷漠与掌控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