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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不到七点,陈咏生载家荣落脚摊档。荣记辣鱼蛋的招牌被擦的油亮。加西亚却不在。邻铺几个老板认得家荣,朝他打招呼,指着他脸上淤青:
      “阿荣,同边个劈友啊?”
      家荣低头不语。在黄记烧腊又斩了份半肥瘦叉烧,塑料袋上水笔写落GARCIA,嘱咐黄老板:
      “畀个鬼佬。”
      陈咏生开着车,问后座家荣:
      “做咩唔同老婆拜堂?”
      家荣缩在车座和车门的夹缝里,低着头。陈少目光追踪:
      “你琴晚还讲:要我嚟捧场,请我饮头啖汤。”
      缩到盲区了,陈少后视镜里看不见他,又把后视镜扭过去,视线继续跟。家荣脑袋磕在车窗上,脸颊肉贴着玻璃颤。——喂,外面落雨咯,小心贴冷窗惹头风啊。
      陈少脱口说的却是:“贴实块玻璃想做标本呐?”
      半晌。家荣哑着嗓子,低低说:
      “陈少,……”他脸埋进缝里,“送我返酒店好嘛……”

      陈咏生离开前,把家荣的证也收走了。家荣锁死在浴室狂冲凉。
      水声轰轰响。
      陈少走到门口,冲里面大喊:
      “可唔系我阻你哋见面!你自己返嚟,管我乜事?”
      他把一双证件扣在一起,揣在兜里。家荣和加西亚的照片额贴着嘴,嘴贴着额,两串出生日期数字也重合。

      他不知道,家荣那不省心的老婆又单枪匹马杀到差馆:咬死了差佬扣押他家宝儿,要差佬即刻放人!
      陈咏生从差馆外盯着这场闹剧,骂骂咧咧给老窦回话:晚一点再去公司!
      差馆里爆发西语吼:“还我马蒂亚!!!”
      几个差人来拦,加西亚一一挥去。混乱间陈少踏入,变脸搀住加西亚落不稳的臂弯,粤语甜过砒霜,眼神却玩味:原来我阿宝嘅老婆系你这种货色!□□仔嘅衰婆,早晨!早晨!
      加西亚只听出最后的问好。
      场里人抓住敏感词,登时肃穆。
      加西亚疑惑地盯着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
      “我係孙sir老友啊!”男人笑嘻嘻的,歪头打量他,手指身后差佬:“friends!friends嘛!英文仲听唔懂?”
      加西亚见他歪头太久,当他颈椎病,听到friend才恍然大悟。
      男人依旧笑嘻嘻地和加西亚握手,趁不注意瞥他裆,转头用粤语向全场狞笑:
      “睇嚟我阿宝嘅老婆係只宾周镶金嘅西洋鸭~条野蛮大啦!”
      差佬人均玩味问候。
      加西亚看懵了眼,晕乎乎的跟他们一一点头问个好。男人告诉他自己姓陈。加西亚赶忙叫一声“陈先生”。
      陈少哈哈笑着:“狗亩都识得主子名,做乜唔趴地摇尾?”
      加西亚听到“名”,以为陈少问他名字,连忙点头递上自己姓名。
      陈少紧接英文问:“遇到什么困难了?在找人?”粤语笑面跟上:“你共我家狗母,边个压边个啊?我猜系唔系佢吊你閪啊?”
      加西亚刚听懂上半句,即刻抓浮木般紧握他手:“是啊!是啊!”未管别人哄笑,他急急忙忙说:“他叫苑家荣,昨天中午就失踪了!”抬起深邃大眼:“您能帮我?”
      陈少拍他背脊,递上自己名片。英文绅士,粤语毒液四溅:
      “Yesh!Sure!帮你閪紧个脑啊!卖鱼蛋都要老公出雀接客?你系唔系男子汉?Sure I can help you find him!然后find佢为我跪地查口閪!”
      加西亚千恩万谢着接过名片,珍惜地藏进暗兜。围观差佬哄笑。
      陈少道:“明日four PM弥敦道正门口,a private detective will wait you……等你捉到我玩你老婆个嫩閪咯!”
      四眼文学舌,递过来一支烟:“陈少话要请你去弥敦道时钟酒店开房救人啊!”
      加西亚感激接烟,谢过二位。陈少突然粤语喝令肥孙:
      “锁呢只西洋鸭入尿缸房!等佢闻真自己嘅骚味,真系同家里只马桶一样贱味!”接着朝加西亚摆出“请”的手势。
      当加西亚被推往羁留室,还回头对陈少喊:“谢谢您先生!”
      差人笑得前仰后合。
      陈少轻声笑应:“唔使客气,No problem……我今晚会帮你教精佢,查到佢喵喵叫畀我喂奶,保证你都唔见过……”

      陈咏生晚到了半个小时,陈德生捉落他衣领,问他又跑哪里鬼混。陈咏生理直气壮:“劏洋鬼佬,除暴安良!”
      陈德生不买账,把咏生冷在一旁。
      陈咏生谄媚笑着:“阿爸啊,唔使收我卡嘛,我都唔乱搞!”
      陈德生一脚踹开私生子:“滚开!边个系你阿爸!生你嘅阿妈系条狗,你也一样被人劏哋狗仔!”
      陈德生老婆轰人:“滚快哋啦!老公,你睇你哋风流债,要钱如鬼上身……”

      陈咏生一肚子气回酒店,冷冷清清。家荣不在床上。厕所门还是关的。水声渗出来。
      陈咏生心道不对!劈开门——
      奶茶塑料杯倾倒在一边。男孩背脊冲他,浑身都泡白泡皱!不对!陈咏生听见自己大叫一声,将人扭转过来——
      家荣瞪着惊恐的眼睛,嘴上嗦着奶茶管,双腮一鼓一鼓的吹肥皂泡。泡泡啪一声在二人脸前爆开。
      陈少顿时迷了眼。
      毕后陈咏生抽着烟,低头看地毯上半死不活的猫。
      钱被断了。卡被冻了。
      虽不愁吃喝,但上哪再去找知心外卖仔?弄得出事了,上哪去等更好的下一个?
      陈少拎起细胳膊,掂了掂。
      他忽然发现这人瘦的要死,却死尸一样黏沉湿重。不知皮肉下面压着什么海腐,如此占分量。

      家荣隐约感觉到什么东西撬开嘴。一勺杨枝甘露顺着唇缝灌进来。
      陈少按着他的刺猬脑袋,总找不到舒服的位置。家荣在他怀里被挪来挪去。杨枝甘露顺着嘴巴顺着下颌流到身上。糖浆黏糊糊的,陈少也不知道帮他擦擦,就任由它们凝结粘稠。
      半晌,家荣终于找到了声带的位置,哑着嗓子说:“……我起来。”
      陈少反倒箍紧了。家荣更喘不上气。
      勺子抵至嘴边,看得出来陈少只会递烟:“吞啊!唔食?”
      家荣气若游丝的求他:“让我起来……我来……”
      陈少硬不放手,家荣腰都快被掰断了。盛怒下家荣照着他小臂使劲啃了一口。
      陈少一巴掌扇歪他脸蛋。扇过后诧异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贱手。掌痕烙在青白面皮上,这脸居然没一点血色。该不会是快被卯死了?这么虚。
      家荣用很难受的姿势窝在陈少腿上,小口小口吞吐。
      吞一口吐一口。
      吐得陈少浑身都是。
      陈少还想发作,但转念一想,这副凄惨模样全是靠他一己之力搞出来的,心中不免诞生两种情绪:自豪和悲悯。
      黏糊糊的手指头戳弄家荣嘴。家荣阖着眼,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指查口腔。

      家荣吮住陈少的手指。吸附着,不住的哭,哭到一半开始笑。
      陈咏生不耐烦看他这姣劲:“喊咩啊?收声啦死佬!笑得发姣系唔系閪痒啊?”
      家荣唔哝不清的说着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话。
      “咩啊?”陈咏生实在听不下去,发力掰开他嘴:“呜呜哝哝发咩癫!”
      “我上辈子定是鸭啦,命定的……伎子!”
      陈咏生恶声,声音染上一层疑云:“上辈子?边个同边个啊?”
      家荣用天和地、神和鬼都听不见的低声,染着笑:“我喜欢……我不配……天生的鸡窦仔,怎么能跑掉呢……我背着人命的……被埃斯波西托□□的货…唐用铁链拴的狗……”家荣眼球暴凸如濒死鱼,“怎配吃加西亚煮的白面红鸡蛋?!”
      陈少愕异地向后退,声线染上颤抖:“有病啊!唔使发神经!”
      说到加西亚,家荣语气温婉了,面色恢复了一点血色:“他还在家等我回去……我家叔叔从来不嫌我贱嫌我脏也不嫌我…不嫌我被畜牲碰过……他在黑炉煮白面……我感觉到了,他又没系围裙,他在想我,他在……”突然瞥向陈少白净健壮的左臂。眼神瞬间凄惶:“他不在了!我杀死他了!左手臂……刀落脚边,血喷在我脸上,吸进嘴里……我杀死他了……”
      疯了。估计是真疯了。被他逼成这样了?陈咏生被吓得有点痴傻了。家荣手指在身上乱抓,陈咏生没阻拦,只是不停甩开他,躲到床头柜后面,倒要看看家荣究竟疯到何种地步:“我不跑就好了!我不跑就没有人死,叔叔不会死……我不是倡伎,我不是……可是跑不掉了我已经死掉了、让我跟叔叔一起死掉吧…呜呜……死都未接走阿妈,都现在都没有……货船探照灯……2005年12月的海水灌进来了……我那晚饮着叔叔的血活下去!我没有回到香港,我没有,那我现在在哪?你告诉我我在哪!我好想你啊阿妈,带我回家,回香港……重庆大厦……阿妈……!”
      家荣越来越颤抖,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要把天花板吊灯都囊括。忽然发力推搡陈咏生,脑袋朝床头柜撞去——陈咏生一把扯住。从后背捞起,揾紧他。
      陈咏生顺着他背脊,大声在耳畔吼:“睇清楚!呢度香港啊!香港深水埗福荣街!你早返嚟咗!”他大力摇晃,试图把恐惧都晃出去,颤声捉住这个鬼不鬼的人,家荣背脊一点点平静下来:“冷静!骗鬼的2005年?当我低能白痴?我应承你找阿妈都唔够?讲啊,你阿妈边度啊?重庆大厦?好!我带你找!”
      陈咏生揾实这副令人恐惧的烂躯,耳畔喃喃着:冇事嘅,冇事嘅,快冷静!家荣硬挺的脖颈青筋也消失了……这下没事了。
      突然家荣嗖地扭过头,脖子折成近一百八十度。身体是背着的,脸是正着的,洞洞的黑枣眼睛盯住他眉心。
      陈少仍安抚:哪里来的二零零五嘛,这不还没到嘛!你又没死,又没有别人死,你证件我还你,我带你找阿妈,行了吧?
      家荣凑近咏生,反手抱紧,两粒黑珠在白眼眶里上下挪动。
      突然用脑袋撞咏生额头!
      陈咏生额头被撞出一个大包。
      家荣的脑袋已经磕向瓷砖。
      他朝陈咏生大喊着:“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把我当个人吧!埃斯波西托!我不逃了成吗!唐!我不跑了行吗!康帝!罗曼诺!布鲁尼!德卢卡!雷奥那多!瓦列里!格斯塔!我会好好听话!我好好伺候你们!我说我再也不会不忠再也不会背叛你们……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都已经死了你们还要怎样、叔叔也已经死了你们还要怎样还要怎样啊、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你们还要怎样还要怎样啊我做鬼都不肯放过我吗……我早死在集装箱了!现在爬出来的…是蛆!放我这蛆虫回海里吧……求你们了……”
      家荣扑倒陈咏生,抓起鞋头往地上砸。陈咏生臂弯下一块地板被凿出坑。
      “阿妈啊,冷气总往鼻孔里爬,邋遢水总往我嘴里爬,总有蛆往我屎忽里爬……水总往仓里爬,虫子总往叔叔身上爬……总是下个月到香港,什么时候下个月?阿妈,阿妈——”
      直到一拳头把失心疯子放倒,陈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不是那个口贱过屎、面瘫过尸的姣货,不是那个顶着清纯脸为老婆卖身的廿岁青年……
      陈少手抖着掏出家荣的黑证。眉清目秀的俊朗青年,和身下梦呓扭曲的疯子反复比对。
      不是一个人。像上身了,像索命的鬼,……鬼……
      家荣喘息越来越微弱!
      陈咏生才想起来要送人去医院。打了电话,才想起扔掉地上被凿爆的condom。套裤子触碰到家荣小腿——冷如冻肉。
      救护车鸣笛渐近,他忽然想起前一日,他掏出家荣证件,正儿八经一字一句念下去:
      “苑——家——荣——一九——八五——四月——十七——”
      可现在是1985年4月9号。家荣眼神闪躲着,口快答出:登错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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