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金如火》Shevek

10、第 10 章

　　“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春急火攻心，看着肖燃吊儿郎当的样子更是七窍生烟。

　　“就那么回事喽。”肖燃又瘫在沙发上哈欠连天。

　　“能不能少给我惹点事！”

　　“又不是我惹出来的……”

　　“不是你惹出来的？不是你爹妈吗？”

　　“放心，好解决，你看着吧。”

　　“我看？我看什么看！你赶紧跟他们说，让他们不要再出来说话了。”

　　“说不了，我把他们都删了。”

　　“删了就打电话！”王春大叫，“肖燃你三十多岁了，做事能不能过过脑子！”

　　肖燃猛地站了起来，吓了王春一跳。

　　“这件事我会解决的。”肖燃用正经过头的语气说，“还有，你只是我的经纪人，不是我妈，不要管那么多。”

　　说完她径直离开，留下王春在后面骂她：“谁他妈想管你？！天天给你擦屁股还不够累的！”

　　回到家，肖燃飞速地收拾妥当躺在床上，一切喧嚣都消失了。她的房子太大，安静得有点瘆人。她刷了一会手机，突然跳起来跑到衣帽间翻箱倒柜，最后终于在一个包的夹层里找到了黄铜钥匙。

　　她把钥匙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接着刷微博。大家都在讨论她的名字，肖春花，土到家了。确实土，肖燃想，但没关系，谁这么叫我，我就克死谁。还有所谓“知情人士”，说肖燃从小在仙翁村就臭名昭著，没有一个人喜欢她。

　　她又播放了一遍《守卫家庭》，何敏女士和肖峰先生竟然能想出这等馊招，背后必有蠢人指点，大概率又是她哥哥和嫂子，要么就是村支书。以为这样就能让肖燃给他们钱买房和建游乐场。既然肖燃是公众人物，那就直接撕破她的脸面。

　　可惜啊可惜，他们忘了，肖燃就是不怎么要脸。

　　肖燃这边好几天没动静，除了照常工作，对其他的事不做任何回应。自从上次跟王春吵架之后，王春没有再提这件事，但她让小李旁敲侧击，看看肖燃打算怎么办，不会真的冷处理吧？

　　今天肖燃要接受早已安排好的采访，她亲自开车带小李去杂志社，小李在车上问她：“老大，你……准备怎么办？”

　　肖燃瞥了她一眼，说：“王春让你问的？”

　　“不是不是！我自己要问的。”

　　“你一个菜鸟装什么老狐狸？”肖燃翻白眼。

　　“唉呀，这……这有关你的名誉，我当然也很关心啦。”小李更关心的是自己的饭碗。

　　“我只能说……”肖燃意味深长，“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机会？”小李摸不着头脑，莫非肖燃早就不想干了？一直想找个契机退出？

　　肖燃看她榆木脑袋不开窍，真想使劲敲两下。“炒作的机会！你一定要我说得这么直白吗？”

　　小李恨自己太天真，把别人想得太善良。她跟着肖燃来到一间很小的演播厅，这次采访不仅会以文字形式收录进《Explore》杂志，还会放出视频版本。Coco她们早就录完了，只剩肖燃。

　　采访开始，小李惊讶地发现所有问题和之前张翎羽方提交的方案完全不同。

　　主持人：我注意到最近在社交媒体上有关于你的一些消息，我想很多读者朋友们都和我有同样的疑问，那是真的吗？

　　小李大惊失色，差点就给王春打电话了。却见肖燃微微一笑，难以察觉地侧了侧身，十分专注地盯着主持人（背后的摄影机），用一种富有故事感的低沉声线，并伴随轻微的哽咽，讲起了她的故事。

　　肖燃出生在陆东岛的仙翁村，她的本名的确叫肖春花，她哥叫肖林，看起来两人命里缺木。

　　在陆东岛，肖春花是个奇怪的小孩，因为她特别喜欢看海，每天坐在海边目不转睛盯着海面。大家跟她打招呼，她只是淡淡地点头。

　　有一天有人问她，你每天坐在这里，到底在看什么？她说我在看海的那边。他们告诉她，海的那边是大陆。她问，大陆比海还大吗？他们回答，没有海大。她又问，那比陆东岛大吗？他们回答，比陆东岛大多了，能放下好多陆东岛。

　　她听了，央求大人带她去。大人们说你还太小，长大了再去。她说她现在就想去，陆东岛太小了！太小了！他们开玩笑，是不是又被你爸妈揍了？她瞪他们一眼，跑开了。

　　在陆东岛，肖春花是个讨人厌的小孩，因为她谁的话也不听，她只听自己的。父母看不住她，老师管不了她，小孩也不跟她玩，因为大人都说她不是好孩子。

　　肖春花常年在岛上游荡，特别是周末的午后，她一个人穿着拖鞋，双手插进口袋，一步一晃地沿着海边走。走到同学家，就用石头砸人家窗户，叫他们下来玩。

　　“出来玩啊！”

　　“我作业还没写呢。”

　　“着什么急？”

　　“我妈说不写完不能出门。”

　　“我帮你写。”

　　“真的？”

　　“真的。”

　　“……算了，我自己写吧。”

　　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肖春花继续沿着海边走，把能找的人都找了一遍，谁都没有出来。无所谓，她想，反正找他们玩是因为岛上一共就这么几个小孩，也不是真的喜欢跟他们玩。

　　她还是不想回家。她家在岛上开了个饭店，只要回去就会被逼着干活，还要忍受无时无刻不在唠叨责骂的父母。

　　既然不回家，那去哪呢？她来到海边的树林，掏出钥匙，打开一间小木屋。她在那里一直待到晚饭之后，回到家鬼鬼祟祟地进入自己的房间，又鬼鬼祟祟地去厨房偷东西吃。

　　陆东岛上只有一所小学，学生不超过三十人，仅有两位老师。两位老师恰好都不喜欢肖春花，因为她想法太多，很难管理，老师三天两头去家里告状，肖春花也因此三天两头挨揍。

　　小学上完，肖春花去大陆上初中，每逢周末和假期回岛。在岛上的日子，她每天帮家里干活，有时她会开肖峰的摩托车去港口接游客，他们付完钱，肖春花会私藏几块，但并没有花掉，而是攒了起来。

　　她终于到了海的另一边，见识到了比陆东岛更大、更繁华的世界。同学们都比她有钱，他们一个月的零花钱是她一年都攒不到的。肖春花开始帮他们写作业、做值日、拎书包、当保镖赚外快。

　　青春期的肖春花和家里关系更为紧张，父母采取粗暴的武力压制和口舌角逐，然而肖春花始终把他们的话当耳旁风，挨了揍也不低头。她在心中默念，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破岛！

　　初中毕业后，父母想让肖春花回家里的饭店帮忙，但她表示坚决不回，于是和父母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第二天，她就收拾好行李，彻底离开了那个从小生活的地方，去大陆上了一所中专，读学前教育。

　　那几年她和父母基本算断绝了关系，她用自己攒的钱付了第一年学费，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后来有个人对她说，你这个身材可以去当模特，她就去网吧查，如何当模特。在一个寒假，她找了一份平面模特的兼职，帮本地一家服装厂拍广告。三年里，她学习没学多少，广告倒是拍了一箩筐。

　　成年之后，肖春花改名肖燃，并决心当个模特。不是服装厂的模特，而是大商场广告里那种模特。

　　肖燃开始参加各种模特比赛和面试。某次一个小品牌在招走秀的模特，面试官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自己肥猪冒油，还对模特挑挑拣拣。

　　“你，胖了。你，矮了。你，丑。”

　　肖燃走完，他说：“你，没特色。”

　　肖燃心里骂了一句“傻X”。那时她还年轻，毫不顾忌地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你算什么东西？死肥猪。

　　“好。”那个人突然又扭头瞅她，“我就要这个表情。你过了。”

　　肖燃扬扬眉毛，跟着助理走进试衣间，心想算你这头蠢猪识货。

　　这算是她模特生涯的小小开端。头几年她每天都在跑比赛和面试，等她混出名气时已经二十五六，在模特里都算高龄。可这不妨碍她的人气节节攀升，也算大器晚成。

　　无所谓，反正世界上有眼无珠的占大多数。（这句话在采访时没有说。）

　　“你现在和你父母的关系怎么样？”主持人问。

　　肖燃无奈地摊摊手：“如你所见，肯定不好嘛。我……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

　　说着，肖燃故作坚强地苦笑，一滴眼泪从右眼流下来，轻轻滑过脸颊。她眉头微蹙，伤心中带着倔强与不甘。今天她做了一个清爽的造型，脸上妆容很淡，看起来有几分（容易被人欺负的）学生气。

　　“他们只想从我这里拿钱，给我哥买房子。他们还打算让我哥的孩子将来继承我的财产。”肖燃越说越委屈，却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给过家里钱吗？”主持人问。

　　“我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就给家里寄了五百块。虽然不多吧，但那时候我赚的也不多。后来陆陆续续又给过一些，前几年我爸妈想把家里的饭店翻新一下，我也拿了不少，还定期给他们生活费。我不欠他们的。”肖燃轻轻张嘴吸了一口气，用手背擦掉了眼泪。

　　主持人又问了一些问题，最后还升华了一下，阐述了原生家庭容易导致心理问题的现象。采访结束时，肖燃站起来和主持人握手，摄像叫她去看一下效果，她丝毫没发现一旁的小李正泪眼婆娑。

　　原来肖燃是这样一路走来的，唉……唉……哎手机响了。

　　给我点一杯奶茶，要全糖。肖燃说。

　　小李揩揩眼泪，问：全糖？

　　全糖。

　　小李点完，等着肖燃收工。奶茶来了之后，肖燃喜滋滋地喝了一大口，就只喝了这一口。距离她上次喝奶茶，已经过了好几辈子。

　　两人坐进车里，准备回公司。小李心情低落，肖燃问她：“你怎么这么不高兴？我刚才说的不好吗？”

　　“老大，你家里……真的那么糟糕吗？”小李用了个不太生硬的开场白，既不会直白地表达同情，又能开启话题。

　　谁知肖燃说：“半真半假吧。”

　　“啊？？？”小李像被人捶了，一瞬间为自己的真情实感感到羞耻。此前她对肖燃保有的些许孺慕之情，此刻烟消云散了。

　　“怎么了？”肖燃看不上她大惊小怪的样子，天天如此这工作还怎么进行？

　　小李脸上出现一种扭曲的表情，一股正义感驱使她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对着这么多人说假话……不太好吧？”其实她心里想的是，不要脸吧？

　　“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回轮到肖燃狗嘴吐象牙了，感谢评论区的老铁。

　　小李义愤填膺：“可是为什么非要说假话呢？大家实事求是不行吗？”

　　肖燃不耐烦地说：“实事求是谁看啊？但凡你在屏幕里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商品，人是，节目是，眼泪也是，为的就是博取同情，激发观众的自恋情绪、提升粉丝黏性，方便以后赚更多钱。你要是求真，这个行业不适合你，趁早转行吧。”

　　小李工作这几个月本来气就不顺，见到太多违反她道德准则的事，要把她逼疯了，此刻又被肖燃这么说了一句，心里源源不断地涌上委屈和酸楚，再想到自己应届生身份已经没有了，找工作又这么难……

　　小李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肖燃吓了一跳，自己又没骂她，怎么说哭就哭？她拽了两张纸巾塞给小李，静待她平复心情。小李脸皮薄，哭了几声就意识到自己还跟领导在一块，便赶快收住眼泪，只剩抽泣。

　　“怎么了？”肖燃语气柔和了许多。

　　“我就是感觉……现在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除了……除了端茶倒水，没有别的事做。我……我不想要这样……像……像奴隶一样，那我费劲上学干嘛？大家都这么虚伪……我不喜欢……啊，我没说你……”小李越说越伤心，又想哭。

　　“停停停。”肖燃赶紧让她打住。

　　小李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肖燃对她说：“你怎么没点奶茶？”

　　“啊？”小李委屈巴巴地说，“你没说让我也点啊。”

　　肖燃惋惜地摇了摇头：“这么听话，你不当奴隶谁当奴隶？你得变着法从我身上刮油水懂吗？不然靠那点工资够干嘛的？”

　　真是的，非得说得这么直白，肖燃都要觉得自己缺德了。她打开手机的外卖软件，放到小李面前，说：“想点什么点什么。”

　　小李也点了一杯全糖，她们就坐在车里等着奶茶送来。肖燃问小李：“你原本想做什么？”

　　“编剧……之类的。”

　　“你写过剧本？”

　　“没有。”

　　“为什么不写？”

　　“我想先找到编剧的工作然后慢慢学……”

　　“等到猴年马月？写了再说。”

　　“写的不好怎么办？”

　　“烂剧多了去了，能赚钱就行呗。”

　　小李无语，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把手缩进袖子，两只袖子互相撞，反问肖燃：“如果你当初不当模特，你会做什么？”

　　“不知道，没有这个假设。我天生就吃这碗饭。”肖燃说得很坦然。

　　小李抿着嘴，又在想，是不是成功人士都这么自恋？还是说只有自恋才能成功？但也许，她缺的就是肖燃身上的这股劲。

　　可能真的要考虑重新找工作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