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白洲丶

101、弃我去者

　　“臣倒有一计。”怀瑾沉吟许久到底还是吐出了这句话，整个人微微俯身作揖。
　　“阿瑾说一说吧。”
　　怀瑾颔首“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卢家大郎生性孤僻不好交游，就算我们想到周全法子邀他出来一见也必然是引起注意的举动。倒不如把卢绪和卢文正牵制在外，到时往府内与那大公子一会，也就是了。”
　　言昭抚掌而叹“如此甚妙，那卢府布局并不巧妙，当初我与管安都能进出自如，何况现在？而卢大郎本就与卢文正有嫌隙，正如阿瑾所说，无论我们找什么理由约见卢大郎，卢大郎的出府本就不同寻常，何况卢文正那厮又十分厌恶他，必然更是警醒。”
　　怀瑾点点头“正是如此，故而不如取巧把卢文正和卢绪约见出来就可。这二人倒是简单，卢文正致仕旨意已经下达，过些日子按礼要进宫辞行，而卢绪就再简单不过，京城中的花楼举办一个大会，这人必然是要去的。”
　　“如此拿定主意，便速速承办吧。管安就负责卢绪，而怀瑾和我去见卢大郎，至于那卢文正，让殿下到时候拖一拖他也就是了。只是有一事，若那卢文正辞行之日就是动手之时呢？”
　　官员告老之礼向来在旨意下达后的五日后，这卢文正比其他官员晚一些，约莫六日后来辞行，这六天的时间且不说够他们商量了，便是行事都有可能。
　　怀瑾微微蹙眉，似乎是没有想起这一茬。
　　“或者我让殿下提前召见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在这关节，是不会想不到的。”
　　管安这时候便有几分急智了，连忙道“昨日宣旨，那卢太傅晕倒，便借此之名让御医替他诊治？”
　　言昭赞道“是极，只说念他思乡情切，特许太医令为他诊治，顺带进宫完成辞行之礼，早日归乡。如此行事必然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几人拿定主意，便开始行事。
　　管安在夜里就找到了春风楼，放出消息意外收入了一名女扮男装的女子，最是貌美，但春风楼是南风之地，故而不便收留，特举办大会，价高者得之。
　　言昭则是与沈沁通过气，定了后日就把卢太傅召进宫去。
　　而怀瑾则是全力研读收集卢从文的人生事迹，为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说服卢从文为公主府办事。

　　卢府事发第三日
　　卢绪昨夜早早就带够银子，在春风楼一掷千金，拍下了那女子，当然一进房间就被打晕了，此事卢文正自然是不知晓的，他疼爱卢绪，对于这些事情只觉得颇有自己年少之风，也不太当意。
　　卢文正头天下午接了旨意，次日一早就坐上马车进宫了。等这卢府的主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言昭和怀瑾才悄悄摸摸到了前几日翻进卢府的墙角处，准备故技重施。
　　她们对卢府的构造不算熟悉，但好在卢府的两位主子都走了，除开那两位的屋子，再找卢从文也没有那么艰难。

　　“两位是？”
　　卢从文生得白皙俊秀，眉眼和卢文正并不相像，想来是遗传自母亲。至于为什么能分辨此人是卢从文？实在是因为卢府主家人不多，如今能在府里练字的似乎也就这一位主子了。
　　怀瑾负责上前捂住卢从文的嘴，言昭负责关门。卢从文其实没有想叫的心思，直到那女子突然来到他跟前，捂住他的嘴。他惊恐于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时，忍不住挣扎起来。
　　但是因为他常年呆在府邸不爱出门，又经常久坐读书，身体素质当然是比不上熬得下春闱的怀瑾。一个儿郎，就这样被制住了。
　　捂了一炷香，言昭觉得差不多了，门窗她都关了。上前拍了拍卢从文涨红的脸，问道：“还叫么？不叫就放开你。”
　　那卢从文瞪大眼睛看着言昭，先是摇头，后看见言昭眼里凶光一闪，连忙点头不停。
　　言昭一个眼神，让怀瑾松开手。
　　女子将将松手，卢从文便不讲武德地想要跑走，嘴还张开，似乎时刻要奔出一声呐喊。好在怀瑾留了个心眼，情形不对立刻捂上去。
　　言昭看着怀瑾就这样舍己为人地去直接捂卢从文的嘴，到底有些不忍，她从手里取出一块帕子，想去堵卢从文的嘴，但是看看帕子绣样，又发现这是沈沁的，当即舍不得，又藏了回去。
　　怀瑾只好低声道：“主子，正事要紧。”
　　言昭低叹一声，只好撕下自己衣袖的一角，堵住了卢从文的嘴，顺带又拍了拍卢从文的脸。
　　“安静点，我们不是劫匪。”
　　男子瞪大的眼睛里，很明显满满都是不信。
　　言昭从怀里取出腰牌，递到他眼前，上面赫然是“武安侯言昭”五个大字，这种腰牌一般是采用特制的材料，上面还会标记府徽，轻易做不得假。卢从文虽是不受宠的儿子，但毕竟是太傅之子，又有举人功名，也算有些见识。看了腰牌，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事急从权，难免有点不妥当，卢公子见谅。”怀瑾作揖道。
　　卢从文眼神逐渐从惊恐到平静，平静之中还有着疑惑。怀瑾读懂了，忙道“我等今日前来，是为了告知卢公子一桩灭门祸事。想必卢公子已经知道令尊不日将致仕，衣锦还乡。可卢公子却未必知道令尊这些日子正伙同叛贼意欲作乱，此事卢二公子也参与其中。”
　　说到这里，怀瑾看了一眼言昭，言昭眼神坚定并点头，怀瑾只好继续道“我等知道卢公子与令尊并非一路人，也不希望卢府事发的灭门之祸让卢公子平白丧命，主子惜才，特意与我来暗访卢府，希望卢公子能明白我们的诚意。”
　　卢从文神色几次变化，先是惊，后是怒，接着就是羞。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讲究个忠君爱国，没进入官场前的时候，那些熏陶和教化还起着主导作用，故而卢从文万万想不到自己那个父亲为人夫君混蛋，为人臣子也是混蛋。而这件事他身为人子都不知晓，反而已经被别人知道了，这时候便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我是反贼之子的羞愧感。
　　言昭看这小白脸书生面色几番变换，心里有数，吩咐怀瑾撤去他的封口，等着他的答案。
　　“侯爷若不嫌弃，某甘效死力。”卢从文解开之后，先是起身站定思索了片刻，之后便直接果决地跪下。说到底他对卢府没什么感情，卢文正对他也不好，倘若卢文正真的得逞，他作为反贼之子，不仅得不了好，说不定还得遗臭万年。
　　何况卢文正那厮就算侥幸成事，他的恩赏，他卢从文一辈子都看不上。
　　“好，果然是我大周的读书人。”言昭轻声一赞，拍了拍他的肩膀。
　　卢从文道：“却不知我能做些什么？”
　　言昭道：“你与卢文正往日并不亲近，此时故意接近也显得蹊跷，只需要留意一下这几日府上来了谁，又给谁送去了礼物便是了。”
　　卢从文本以为言昭收服他是要他先去讨好卢文正，心中本有些不情愿，但言昭所言却是没有一个要自己屈膝侍奉的，心下不由十分欢喜，对言昭的惜才之心也信了个七八分。
　　“侯爷如此信重我，倒是我往日行事不当，让侯爷今日受了掣肘，我···害，我当真是···”那卢从文说起这些来，不由又生起几分悲哀自怜之情。
　　他年幼失母，又在卢府备受薄待，自己徒劳考取个举人功名，却依旧没有办法为母报仇，只因他的仇人是自己的父亲，更是太子太傅。故而常生书生无用的恨世之情，如今得人赏识，却不能全力以报，那书生无用的恨世之情不免又攀附上了心头。
　　怀瑾道：“卢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们来有我们的道理，既然主子赏识卢公子，卢公子也有自己的价值，不然我们何必冒险来卢府与公子一会。”
　　“多谢探花郎宽慰。”
　　“卢公子认得我？”怀瑾奇道。
　　卢从文温和一笑“今岁恩科，我也去参加了，可惜名落孙山。后殿试卷纸张贴，有意拜读，其中除状元之外，我最喜的文章便是怀探花的。”
　　言昭道：“等此事平定，你们二人多多来往，交游学习，想来卢公子总有高中的一日。”
　　“多谢侯爷赏识。”卢从文连忙跪下，恭恭敬敬地给言昭磕了个头。言昭伸手要拦，却是先被怀瑾扯住了手臂，怀瑾摇摇头，言昭只好缩回手。
　　是了，收服古人的时候这些礼节总归是不可少的，上位者驾驭人心，不能只靠恩，还得要威，只有恩威并施，使人心中有感激有惧怕，才能使人臣服。
　　她们到底是潜入卢府，为免卢文正在宫中久待起疑，只能匆匆叮嘱了一下卢从文和她们的联络方式，便急匆匆走了。
　　卢府给卢从文的房间不大，甚至有点小，以至于言昭、怀瑾没有一开始就发现卢从文。在外人看来他是卢太傅之子，甚至于等同独子。毕竟卢家二郎不过通房所出，哪怕大周朝对于嫡庶不算看重，这样的出身也配不上太傅的门第。
　　总有很多人以为卢从文的生活如外表一般光鲜亮丽，但其实没有。在太傅府人人畏惧他，只因为卢绪好在人前传他屡试不中得了疯病，故而下人都不敢得罪他。他有心辩解，可下人跟前，卢绪最得太傅宠，也与他们关系最为亲近，卢从文的话微不足道。
　　他在府中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这府里要么是卢文正的人，要么是卢绪的人。
　　卢从文常常以为他的一生大抵就要如此憋屈度过了，明明他是卢家现如今唯一一个举人，可族中捧着他父亲，并不看重他。直到卢文正要致仕，朝廷是人走茶凉的，卢文正年纪也大了，只要卢从文活着，只要卢从文活得比他长，总有一日，举人的身份会派上用场。
　　卢从文深知这一点，他甚至有些窃喜，有些期待。可他没有想到一贯唠叨忠君爱国的卢文正也不过是小人一个，是，是他错看了他，豺狼就是豺狼，哪里会因为对象不同，改了这贪婪的习性。
　　言昭走后，卢从文在屋子呆了很久，等到清风自窗而入，吹卷了案上的纸张，翻动了堆叠的书本，那书本翻开，一首诗映入眼帘。
　　“弃我去者···”
　　是，是弃我去者。
　　我本来以为要走到头了，可你要把我拉去深渊里。
　　这不可以，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