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往事》》北风不疯

7、第七章

　　任宁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她第一时间去看旁边，已经没有人了，那半边床干干净净的，就好像那上边从没躺过另外一个人似的，就好像她昨天晚上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美梦似的。

　　她趿上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屋外，揉着眼睛:“妈，生白呢？”

　　“早走了。”任母从厨房拿来一盘食物放到餐桌上:“去，先洗漱去，然后回来把早饭吃了。”她指了指卫生间，又继续说道:“那孩子我看着真是心疼，那么懂事，怎么就...”

　　“临走时候还嘱托我别叫你醒呢，说是放假第一天让你好好睡个懒觉。”

　　任母又从微波炉拿出来一盒便当，装在一粉色保温袋里:“我让王姨做了便当，这个是给小林的。”说着她把那个粉色保温袋给她，里面有个硬盒子，沉甸甸的。

　　“好嘞，交给我您就放心吧，保证给安全送到。”任宁咧着嘴，朝任母敬了个礼，能找着理由见林生白，她实在开心，接过便当就要走。

　　“等会儿。”任母说着，又从微波炉里拿出一盒便当，装进灰色保温袋，伸手递给她:“小没良心的，把你爸忘的一干二净的。”

　　“你爸那边你就送到大厅就行，我跟小刘说，让他去楼下接应你，你个懒丫头，知道你肯定懒得上楼。”

　　“啊？”任宁手一抖，差点给便当摔地上。

　　“啊?”任母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任宁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有点太大了，赶紧找补道:“我是感觉太麻烦人家了，别麻烦他了，工作挺忙的，我自己送上去就行，再说现在都安电梯了，上去下来上很方便的。”

　　任宁摸了摸鼻子，她对自己说，淡定，任宁，你一定要淡定！

　　“我都跟小刘预约完了，你就去吧。”

　　“不能取消这个预约吗？”任宁在心里呲牙咧嘴的，面上还得装淡定。

　　“啊？”

　　漂亮！又是一句响亮的疑问，任宁彻底放弃了挣扎，面容惨淡的将便当放在桌上，转身回了屋:“我换身衣服就去。”

　　审判日，终于到来了！她心想。

　　闪身进了屋，她打开了衣柜，挑了半天，终于艰难的选择了一套黑色长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羊毛衫，和牛仔裤，她在镜子里照了一遍又一遍，勉强可以了。

　　她驱车先去送她父亲的那份，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棒子，早晚都要完，还不如早死早痛快，任宁到的时候，父亲的助理小刘早就在公司前台等着她了。

　　“宁宁又来给爸爸送饭啦。”小刘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头。

　　任宁干笑几声把便当给了他，心里却暗暗佩服，这就是所谓的——不动声色的大人吗？

　　佩服佩服，在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刘子冬还能装作无事发生过一样，这点任宁不得不佩服。

　　小徐名叫徐子冬，大学没毕业就到她爸公司上班了，开始是前台，后来任和平看他办事认真稳重，又是个只身来北京“漂”的，也不容易，就让他毕业留公司做了助理。

　　她跟徐子冬相识六七年，初中时候几乎是徐子冬天天接她放学，高中时候差了点，但冬天的时候他也会来接她，任宁念的高中出了名的管的严，经常补课补到六七点，冬天天黑的早，任和平和杨晓芸工作忙没时间，任和平就叫他来学校接她。

　　这个徐子冬不但人长的秀气好看，脾气还好，逢人就笑。

　　这样清风霁月一人，天天对着你嘘寒问暖的，试问哪个小姑娘能不动心，说来可笑，年少无知的任宁曾经疯狂的迷恋过他一阵子。

　　有次任宁和朋友出去玩喝醉了，在那帮损友的怂恿下，任宁打了电话叫他来接她，还扯了个谎，说是不能让父母知道自己在外面喝酒之类的，之后，任宁借着酒劲，表白了。

　　结果就是，任宁被拒绝了，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男主皱了皱眉，拂开了女人的手，柔声说道:“宁宁，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女人痛哭流涕捂着耳朵大喊:“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听，我不听...”

　　...没那么夸张，这都是任宁瞎编的。

　　真实情况就是，徐子冬拒绝完她，她就彻底清醒了(本来也没怎么醉)，听着徐子冬跟她解释自己有喜欢的了人巴拉巴拉的，任宁没有心痛，她剩下的只有尴尬以及急迫——急迫的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亦或是给自己脑袋来一下快速晕过去。

　　后来，车上异常沉默，徐子冬沉默开车，她...沉默装昏。

　　目前为止，跟徐子冬表白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因为她在那之后，每次见到徐子冬都得装——装成自己当时喝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麻烦子冬哥了。”

　　“客气什么，宁宁，你这念个大学回来怎么还生分了，等回头有空了，带你吃烤肉去。”

　　任宁咧嘴一笑:“好嘞。”然后她装出一副自己很忙的样子，看了眼表:“那哥，我还有点事，就不上去了。”

　　“嗯，去吧，我给任总带上去就行。”徐子冬又是朝她和煦一笑，他的招牌笑容，只是不知道为何，任宁总觉得他那笑容中透着疲惫，从他乌青的眼眶便不难看出。

　　“我爸他干起活来不要命，你别跟他似的，该下班下班，多注意休息。”任宁忍不住叮嘱道，没有掺杂别的情感，只是出自朋友间单纯的关心。

　　徐子冬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从公司出来，任宁心情不错，她欣慰的想着自己毕竟没有空长了年岁，行事也多少成熟了一些，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藏不住心事了。

　　心情好了，看天都更蓝了，任宁一路哼着歌驱车来到了林生白打工的地方。

　　正是饭点，饭店里人满为患，任宁没跟林生白打招呼，想给她一个惊喜，停了车拿上便当便径直走了进去。

　　“您好，请问几位?”任宁一走进“兴隆”大饭店，便有一年龄稍长的店员拿着个本子迎了过来，约莫四十来岁，妆画的浓，脸上的浮粉清晰可见。

　　来人冷着脸，没有一点笑意，反倒有些不耐烦似的。

　　“姐姐您好，请问您认识林生白吗？她在这打工，我是她的同学。”任宁心里有点怵得慌，但还是壮着胆子问她，一边问，还一边四下寻觅，无奈，服务生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行色匆匆的上菜或者撤盘子，根本找不着。

　　“奥，找小林啊。”那大姐把小本子塞进工作服服兜里，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在外边吃饭呢，你顺着这条路直走，然后右拐，然后就能看到有个小门，进去就是了。”

　　任宁鞠了一躬:“谢谢姐姐。”然后就按着那店员指的路快步走去了。

　　直走，右拐，推开小门。

　　看来这里是饭店的背面，是个居民楼，几个穿白色店员服的人坐在居民楼外侧的楼梯上。

　　任宁一眼就认出了林生白。

　　她穿着跟周围人一样的衣服，却又不太一样，那些人怎么穿衣服的都有，有把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站着吞泡面的，有挽起袖子直接叉腿坐楼梯上的，还有大敞着怀的。

　　三五成群，有男有女，吵吵嚷嚷。

　　林生白不同，她的帽子板板正正的扣在头上，不露出一丝碎发，衣服也一板一眼的套在身上，扣子全都系着，也不挽袖子，坐在一边的石桌上吃着泡面。

　　任宁咧嘴笑了，抬腿要走过去时才看见她旁边那个男生，那男生看上去和林生白年龄相仿，帽子没有带在脑袋上，反倒抓在手里，一圈一圈的转着，他凑在林生白旁边，脸上带着笑，一直腿踩在自己坐着的石凳上，面前也摆着泡面，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林生白也在笑，任宁从不曾见她对谁那么笑过，她一边吃饭一边和那个男生聊天，两人似乎相处的很愉快，好像要把周遭的一切排除在外似的。

　　任宁也不知怎的，突然迈不动步子了，像根儿棍子似的杵在那。

　　那个男生是谁?他又和林生白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这么亲密的坐在一起?

　　一瞬间，疑问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她脑子里疯长，最后还是林生白先抬起头注意到她。

　　“宁宁?！”她叫到，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任宁闻声，好像被施了“葵花点穴手”的人又被解了穴似的，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我妈给你准备了便当，我给你送过来。”任宁边说边走到林生白旁边，从保温袋里拿出便当，放在石桌上，然后帮她打开了盖子，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使自己的视线避开林生白旁边的男生，并且让自己的行为尽量自然。

　　林生白看了看便当，又抬起头看她，刚要说些什么便被那个男生打断。

　　“诶，这是谁啊。”不等林生白对任宁大老远带来的便当作何说法，旁边的男生非常不合时宜的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任宁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给这个男生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她从没见过这么没有眼色劲的人，因着心里有些不忿，也不甘示弱的打断:“这位是？”

　　问过之后，她有些忐忑不安的看着林生白，好像这时候她先回答谁，就代表她更偏爱谁似的。

　　可结果让任宁失望了，林生白看起来很公平的先回答了先问的那个人:“这是我的室友任宁。”

　　林生白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因为这时候那个男生说话了:“哇，那么你也是大学生喽，幸会幸会。”说着伸出手来。

　　任宁干笑着和他握了握手，于此同时，她清晰的感受到对方的手，那是一双炽热、粗糙的大手，上面布满了茧子。

　　“你好你好，我叫王建辉，你叫我小辉就成。”王建辉嘿嘿一笑，大概是因为皮肤常年暴露在阳光之下，他的脸晒得很黑，所以衬的牙齿很白。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任宁学着他的样子也对他嘿嘿一笑，但这笑中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鄙夷，任宁说不清。

　　王建辉看起来有很多话要说，他换了个坐姿，把脚踩在旁边挨着的石凳子上，整个人顿时显得更加豪迈不羁了。

　　任宁看看他毫不顾忌的踩在供人坐的石凳上的鞋，又看看自己身旁的石凳，虽然那石凳看上去干干净净，也没人将脚置于其上，却觉得怎么也坐不下去。

　　“怎么不坐？”

　　任宁偏头看过去，只见林生白正盯着自己，一双锐利的眼眸里发出冷静审视的目光，突然觉得浑身一凛，好像自己的想法都被看穿了。于是也顾不得凳子脏不脏了，强忍着想要掏出纸张擦拭的动作，坐了下来。

　　见任宁坐下，林生白收回那道堪称凌厉的目光，低头吃起便当。

　　任宁偏头看向林生白，她正低头吃饭，透过她，任宁也能看见她旁边同样埋头的王建辉，两人连低头的角度都一样，看上去莫名的般配。

　　她听着两人谈论工作上的事，譬如，今天上午那个客人怎么怎么无理，或者哪里有挣钱的活，任宁感觉自己对这些事一点不了解，也插不上话，而林生白似乎像感受不到她的情绪似的，又或者根本没想让她掺进自己与那个“小辉”的二人世界。

　　两人相聊甚欢，任宁看着林生白笑的样子，突然觉得很陌生，心里莫名的生出几分烦躁来。

　　“生白，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饭来吧，我爸妈不在家，到时候我买点菜给你做好吃的。”她自顾自的打断两人的对话。

　　今天她爸妈都不在家，她想着也不必麻烦王姨过来，她想着一会儿去菜场买些吃的，她亲自下厨，在厨艺方面她不甚精通，可简单的家常菜还是做的出来的。

　　林生白对话途中被打断，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又低头吃东西，没有回复。

　　任宁感觉到王建辉朝她投来一道目光，那目光很复杂，同情、探寻、疑惑... ...

　　任宁突然感觉很难堪，火蹭的一下冒出来，对于眼前哑巴一样的林生白，她突然生出一种凌虐、报复的欲望。

　　“生白啊，不是我说你，要是今天我不来的话，你肯定又要吃泡面了吧。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就是，我那阵要回家，看见你从床底下掏出那么一大箱泡面给我吓一跳你知道吧... ...”任宁一边说，一边观察林生白的脸色，对方一直低着头吃便当，似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任宁眯了眯眼，继续说下去，“可千万不能为了省那几个钱就天天吃泡面，没穷到那个份上嘛不是，到时候身体都吃坏了，你说你这样，林叔叔在天上看着能开心吗...”

　　“说够了吗？”林生白冷冷的声音在任宁耳边响起。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了解我?我吃泡面还是煮面的跟你有关系吗，任宁，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展示你的优越感吗？”

　　林生白神色淡淡的，但说出的话却是那么的令人难堪，这时候，任宁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有多么失礼，可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她用余光看到那个叫小辉的男生正屏气凝神的看着这边，一想到旁边还有观众围观，任宁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她感觉脑子像是要炸开了似的，眼泪一瞬间就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

　　可她忍住了，她不但忍住了眼泪，还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来:“对，你说的对，你吃什么或者住在哪其实都跟我无关...”气氛烘托到这份上，任宁本来想放两句“狠话”。

　　“不打扰你们了，我得先回去了。”任宁站起身，她觉得自己头重脚轻的，脚步虚浮的便离开了那里。

　　回到家，任母已经出门了，她最近几天都会去外市出差，任母工作的大学定期就会给这些在职的教授副教授安排进修学习，每次都要去上大半个月，对知识进行系统的学习研讨。

　　任父最近也不会回家，一年的年末年初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所以每年寒假时候，任宁都见不上任和平几面。

　　她进了屋，随意甩掉鞋子，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里，锁了门又拉上窗帘，整个人一头栽进软棉的床里。

　　她一遍遍的回想刚才事情发生的经过，可越回想就越后悔，她那时候是怎么想的？着了魔吗？

　　林生白讲了那么多自己的秘密，显然是把她当成了朋友，可她呢，却利用了林生白对她的感情，将那些事儿一股脑的讲出来。

　　一路上压抑的情绪终于释放出来，她趴在床上，号啕大哭，眼泪里皆是懊悔。

　　她想，完了，林生白肯定不会搭理她了，而这事，她怪不了任何人，全怪她自己，都怪她太蠢了，自己怎么这么蠢，为什么要争那一时口舌之快。

　　寂静的房间里，她呜咽的声音显得非常突兀，她感觉自己彻底搞砸了，同时，又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全世界遗忘了。

　　不过也好，房间里只有她自己，这让她可以毫无顾忌的方式哭泣，哭着哭着，她觉得很累，竟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