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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听他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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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愉快的夜晚后,我和他谁都没有再搭理对方。
我们心照不宣的没有再联系对方,好似从来没出现在彼此的生活中。即便同在一所医院,我和他再没见过面。如若不是双方刻意的躲避,在上下电梯,在食堂用饭,在医院和家的两点一线,怎么可能一次都遇不到呢。
一个人开车的路格外的长,没人给买水喝,没人关上不合时宜的音乐,也没人说“明天早上六点五十见,注意安全。”一路上就那么开着,红灯停,绿灯行。每回路过何念远的小区时,我都不由得一脚油门冲过去,如你所想,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面对他摊在我面前的事实。
这样过了两个多月,一切改变了。
科里来了一位老年男患者,分到了我管的床位。这位患者我是认识的,他第一次入院就住进了我科里,恶性肿瘤早期,手术、放疗、内分泌治疗、复查,一年总得见到几次。作为泌尿外科为数不多的女医生之一,很少分给我男患者。这位患者的主治医生是同组的另一位男医生,请了事假不在岗,人手短缺,我管的床位又少,自然轮到我。
那天夜班,我带着外卖到护士办公室寻我的好姐妹,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人家两个感情好着呢,老头病了多久,那个男的就陪了多久。”
“那倒是,在那个年代,真不容易啊。”
“现在容易吗?我几次听到病房里的其他患者和家属悄悄议论。”
“难免的,不过也只是议论,咱不也在这议论嘛,哈哈。”
“你俩嘀咕啥呢?我怎么听不懂?”旁边的我一头雾水。
“就你那个病人,那个癌早期复查的。”
“嗯,怎么了?”
“他两是一对儿,你不知道?”
“他和谁是一对儿?”
“陪护那个呀。”
“啊?”筷子一哆嗦,鱼丸掉了。吃惊的程度不亚于听到何念远的答案。
我对那两人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两经常来复查,一直以为是兄弟两个。
“这么惊讶不至于吧?”
“不至于?”
“不至于!”
“你们的格局都这么大了吗?”
“谈不上格局吧,又不关咱们什么事,也不碍着咱们,听一乐呵呗。他们只是咱们的患者,能配合我们工作就好。我挺喜欢那两老头,人很好,和蔼可亲,不似别的患者,动不动甩脸子。”
也对,关我什么事!
第三天他们复查完出院,陪护的老头来办公室找我,其实是为了感谢我,双手合十,连连点头,“谢谢姚大夫。”
尽管患者稍微特殊,却也不影响我作为一名医生的成就感。每每患者来致谢,感觉自己像是拯救了全世界,说实在的,这种成就感确比工资条上的几个数字更让人满足。
我再次嘱咐了他要定期带那个他来复查,他说:“会来的,姚大夫。按时复查就说明没事,我们会一直来,直到再也走不动道。”
两天多的相处,我发现他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那么让人不舒服,是再平常不过的人,再平常不过的感情,跟正常伴侣没什么两样。
这让我再次想到了何念远,多年来,我对他的异样不曾有过一丝察觉。
何念远消失的最初时候,脑子里一旦有他出现,我会立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愿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感性暂退,理性显露,我就在问自己,难道因为这件不关我什么事情的事情,就要葬送掉近十年的友谊?难道最初我们成为朋友是因为他的取向?
当我渐渐地能设身处地为他考虑的时候,我有些后悔甚至是自责。念远有意隐瞒,大概就是料想到了会是如今这样的结果。总自诩是他最铁的哥们儿,为什么他鼓起勇气将真相和盘托出,我却表现出如此卑劣的态度。归根结底,他不喜欢女孩子这件事情,没有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他是我的朋友,互相信任就好,别的事情有那么重要吗?
他信任我,说出了真相。相反,我却拒他于千里之外,我失为一个合格的朋友。
我拿出手机打算给念远发条微信,道个歉。一直翻一直翻,往下翻了好大一会还没翻到,原来不联系,真的会消失。两个多月的消息好多啊,但都是各种各样的公众号、业主群、同事群、衣服化妆品销售、代购、微商,真正有联系的人无非就是老赵和父母,不知何时起,生活圈子竟变得这么小。点开了搜索栏,刚输入“傻”一个单字,就显示了联系人“傻叉念远”。能这么叫的朋友只剩下他了,我不禁回想起高中时代的□□,大学时代的微信,备注傻子、傻叉、憨憨、二货,这些极具调侃又不失亲密名字的朋友很多。后来大家都长大了,成熟了,说白了就是联系少了,关系淡了,之前无话不说、极尽恶搞的朋友,变得互相尊重,那些曾经认为再亲密不过的备注也一一更正。
时间是宇宙第一混蛋!仿佛昨天还是意气风发的盛夏骄阳,今天已然秋风萧瑟,老态龙钟。而现在,我通讯录里带有这种名词的只剩下了“傻叉念远”,是青春最后的尾巴,也是时间的馈赠。鼻头一酸,点开这个熟悉的头像。
“念远,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不论你是什么样子,我们都该是朋友。多年的哥们儿,不应该被这点事情冲散,有空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下班停车场等你,一起回去。”按了发送之后,全身舒坦,两个多月的别扭、刺挠、压抑一扫而空,这条消息早该发的。
“姚儿,谢谢你,我以为要失去你这个朋友。最近一段时间我请假了,回了趟家,昨天刚回来,还有两天假期,你没事来家里坐坐,或者叫上老赵来吃饭。”
我迫不及待去见见念远,些许想念,些许愧疚,些许好奇,“明天休班,今天下班去你那坐坐?方便吗?”
“我方便啊,老赵能放心你晚上出来吗?”
“这个我搞定,晚上见。”
老赵本就是个体贴之人,再加上我工作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在管,大到买房买车,小到柴米油盐。我是幸运的,一路走来还算顺风顺水,上学的年纪学习,恋爱的年纪恋爱,结婚的年纪结婚,不曾受过为难。我告诉老赵晚上去念远那一趟,指不定几点回去,他竟没有任何异议,只说想回去的时候打电话,他来接我。看得出来他对我很信任,也看得出来他很开心。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他今晚一定是通宵打游戏,每次我夜班,他都会通宵,美其名曰陪我一起吃苦,能怎么办呢,孩子的一片苦心,领了吧。
五月的白天变得长了,七点下班,天还亮着。高架两旁的路灯还没亮,打开一半车窗,关上音乐,微风拂过耳边,一丝清凉。市里高楼大厦太过拥挤的缘故吧,越走越觉得轻快。
到念远楼下,我问他要不要买点喝的,他说家里都有,催促我快点上去,一会儿就消失了。虽然我不清楚他说的快要消失的是何物,但还是迅速停好车,直达顶楼。
楼道里黑漆漆的,怎么拍手跺脚灯都不亮,我抱怨着这破公寓,打心眼里瞧不上念远这房子。摸着黑找到门,按了门铃,听到念远喊,“来啦”,确定没敲错。
门打开,念远站在屋里,两月未见,看起来清瘦了不少。上次那么尴尬的分别,一时间不知怎样寒暄,俩人愣在原地足足得有10秒钟。
念远先开口打破了沉寂:“快进来吧,一会看不到了。”
我边跟着他走,边问:“什么呀?”
大步流星来到落地窗户前,我看到了。
远处天空的云彩被夕阳烧的通红,稍近一点的云朵像是镶了金边,连同远近楼体背光而立的黑色轮廓,嵌在朦胧的昏黄暮色里。夹杂着楼下孩子们的嬉闹声,小区里喷泉起起落落的水响声,让我感受到了一阵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我不禁感叹:“真好!”
念远关上窗户,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只剩下那副绝美的夕阳画。
念远的公寓是二层小复式,说是二层其实就是比较高的一层,二层的卧室也就刚够站起来,可不得不说这个三米多的落地大窗户,着实漂亮。窗户旁放了小桌子和两把椅子,桌面上放着一个塞满烟头的烟灰缸,一个打火机,一盒开口的香烟还有半瓶没喝完的啤酒。
念远招呼我坐在右边的椅子上,“这把椅子不错吧?上次你来还没有它。”
椅子虽是皮质的,却不显得那么笨重。我伸直了腿,靠向后,舒服,皮质软硬适中,靠背的设计刚好贴合了背部的弧度,两边扶手处特别的软,“嗯,挺好。”
念远一副得意的表情,“必须的,这是我全屋最贵的家具。”
我大概能想象得出念远每天下班回来的状态:坐在小桌旁,点一根香烟,看看外面的暮色,想安静就关上窗,喝酒微醺,想热闹就打开窗户,听听别人家的烟火气。这种生活怎么说呢,如果是我,每当夜幕,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我肯定忍不住会哭。
“要喝点吗?”念远的话把我云游的思绪拉回来。
“好啊,来点。”
客厅的冰箱正对着我,他打开冰箱门,我惊呆了。整个冷藏室里满满的都是酒,易拉罐的,玻璃瓶的,红色的,黑色的,透明的应有尽有。还有熟悉的乐季,那个他常买的矿泉水。是个小品牌,上大学时就不多见,现在更少了,除大型超市外,医院停车场的便利店算是为数不多的能买到它的地方。
念远轻晃手里的瓶子:“还记得它吗?”
我接过来看了看,好熟悉的包装,上面印着樱桃的图案:“我记得这个,是咱上大学经常喝的那个是吧?”
“是的,我记得咱两都喜欢这个口味。那时候贵,而且只有个别酒吧里才有,现在便宜,十几块一瓶,一般超市里都能买的到。”念远从冰箱另一侧拿出来几瓶一模一样的酒,“你喝这个,别喝凉的,这是我提前拿出来的,现在温度刚好。”
他一脸温暖地笑着递在我手里。眼前这个阳光大男孩已经不知不觉陪我走过十年的光阴。他拿起满是烟头和灰的烟灰缸,走向厨房,去清理。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高脚杯和一个开瓶器。
我打趣道:“你要不就开瓶名贵的红酒,能挂杯的那种,喝个洋啤酒还至于用高脚杯嘛。”
念远摸了摸头发说:“等哥们儿几年,一定请你喝82年的拉菲。”
他说这话我是相信的,认识这么多年,他还从未食言,再大再小的事情,只要他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总不能让我们这么优雅、大方、美丽的姚女士对瓶吹吧,没别的杯子了,将就一下吧”说完他打开酒倒入杯中双手端到我面前,我愣了。“接着呀,没受过这么高的礼遇吗?”
我赶紧双手接下:“谢谢谢谢。”
念远在左边的椅子坐下来。现在的画面就是,我和念远整整齐齐地坐在椅子上,中间是一张小桌子,背景是一幅壮丽的夕阳画,忽略这两支高脚杯,完全可以上头条,标题就是“两国首脑亲切会晤。”
我忍不住笑:“念远,咱今天这局是不是有点太正式了?”
念远也笑了:“是有点,不打紧,喝两杯就好了。”他端起酒杯:“我先起个头,这第一杯我必须得敬你,姚儿,谢谢你能理解我,咱两碰一个。”
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刚喝完第一个,他接着倒上,举起杯子说:“这第二杯,姚儿,还是谢谢你,谢谢你能不嫌弃我,我自己干了。”没等我说话,一杯又下肚了。
“第三杯,姚儿,依旧是谢谢你”说到这,他哽咽了,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打转,嘴唇打颤,“之前也有个朋友问过,可知道真相后,躲远远的,就好像他妈的我有流感病毒一样,就再也没联系过了。谢谢你,这杯我干了。”第三杯一饮而尽。
听到这,我有些难受了,我又何尝不是躲远了。我拿起酒杯,陪着他喝一杯:“慢点喝,你的酒量我知道,咱喝点趁着酒劲儿好说话就行。”
“没事儿,今天开心,真的开心”一边说一边又倒满了酒。
“念远,这杯我来提,”我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端着酒杯,“之前,是我不好,真的,我不该,这杯酒,我给你道歉。”一口气灌下去,确实上头。
“不不不,姚儿,不是你的问题,我一点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再端起一杯:“是我的不好,你把掏心窝子的话告诉我,我他妈的,他妈的,我干了,希望你能原谅我。”我为这两个多月对念远的态度深深地忏悔。
我喝完之后,看到念远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抱着头,不说话。我自己倒上,满满的一杯,再多一滴就会溢出来,差一滴,都不能表达我的歉意。
“今天我翻微信聊天记录里找你,找啊找,找啊找,找不到,我这才意识到我们有多久没联系了,那么多的消息没一条有用,不是群就是公众号,联系过的只有老赵和我爸妈,再没有别人。我他妈的一瞬间觉得你消失了,真的恐慌,赶紧联系了你。你也没给我发过对吧?”
“不是不想发,是我真的不敢发。”念远着急辩解着。
“上次你突然告诉我那个事儿,我一下子真接受不了,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那样的人,总觉得奇奇怪怪。现在我想明白了,真的,走到现在没几个朋友,我很珍视我们的友谊,所以今天我坐到你面前,这是我的诚意,希望你理解,我干了。”说罢,我就不自觉举着杯子站起来,摇晃的手让杯子里的液体溢了出来,顺着手臂流了下来,这并不影响我干完这杯酒的速度。
念远见状连忙去拿来了抽纸,帮我擦干桌上的酒。
“我理解,我理解,我都理解,自己接受自己都需要一段时间,更何况你呢?”
我转身去了洗手间。回来路过电视柜,看到一个相框,拿起来,是念远,还有一个不认识却有些面熟的人。
“这谁?”我指着照片问。
“一个朋友,一会告诉你。”
“好了,念远,你感谢了,我也道歉了,咱别整这煽情桥段,不知道的以为咱这是分手局,聊点别的吧”
念远应声好。
“家里没啥事儿吧?”
“能有啥事儿,催婚呗,”念远无奈地瞅了我一眼,“这种痛苦你是没经历过的,没等家里人催呢,先就堵上了他们的嘴。”
他打开窗户,我才发现天黑了,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但每一家的颜色都不太一样。楼下的孩子都回家了,四下一片静谧。
念远起身去把小走廊里的灯打开,暖暖的黄色,光线照到窗户这,刚好能看清彼此,又不会太过清楚,像是加了一层滤镜。他拿出一支烟点燃,烟雾顺着窗户缝盘旋着溜了出去。他的头倚在窗边,一半的脸暗到看不清,另一半微微泛红,深深地吸一口,伴随着烟雾呼出,他说:“奇怪的动物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遭受排挤。”
“《阳光劫匪》!”
“你也读过。”
“嗯,其实大家并没有多排挤,都需要一些时间去接受,正如你说的,自己接受自己都需要时间。”
“旁人接不接受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他说完立马灌了自己一杯,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来。
“对于他们来说太难了,多给他们些时间。这些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不敢说和你分担吧,但至少不开心的时候我能陪你说说话。”
“谢谢,谢谢,谢谢,”他有些上头了,攥着我递给他的纸,胡乱的擦着嘴巴,“好了,不说这些了。”说完靠在了椅子上。
“少喝点,咱两聊聊天,你喝醉还得老娘照顾你。”
“放心吧,不会的。聊吧,你有啥想问的想知道的,今天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是该好好聊聊了,突然间觉得我从未了解你。”显然这句话念远没法接,“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你有女朋友,很漂亮,我们宿舍还经常偷偷议论你,说你两般配,羡慕你们。”
“她是我唯一的女朋友,特别优秀,”我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他嘴角上扬了一下,紧接着回归了冷漠,“我配不上她。”
说完他起身去冰箱里又拿来几瓶酒,还有一个长条状的盒子。走近看,是一条烟,浅蓝色的盒子。
“很长时间不吸这个。”他将烟盒外面的透明包装纸撕掉,“得有几年了,不知何故,还是想买,抽不抽是一回事,但总是离不开的,买回来放着呗。”
他拆开一包,递给我一根:“这烟劲儿小,挺清香,来一根?”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香烟:“好,我尝尝。”
他拿起了打火机先给我点,是那种老式的带有火轮和火石的打火机,银白的金属外壳有很多划痕,像是用了很久。虽然老旧,但还是能看到刻在上面的字:猪,少吸点。
我从不吸烟,并没有品尝出他说的那种清香,只感觉喉咙上卡了东西,喝了一小口酒润润嗓子。
念远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香烟,小心翼翼地吸一口后用中指和食指将它带离,闭上了眼睛。烟雾顺着气流进去鼻腔,他笑了,眼皮不停地颤抖。旋即,烟雾从鼻腔呼出,他睁开眼睛,大颗的闪亮顺着脸颊滑下:“是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