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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临时的友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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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的记忆线条如同那个炎热夏季里教室屋顶的吊扇,随着“嗡嗡”的响动,摇摆的机身趋于平稳,速度之快,足以削掉那个坐在吊扇正下方大汗淋漓的男孩子的脑袋。线动成面,终究汇成一片汪洋,溢出脑际。
我想起了她最初为我递来擦汗的纸巾。
“给,看你热得。”那个扎马尾,戴着黑框眼镜,穿着运动套装身材绝对不算瘦的女生递来一张刚从包装袋里抽出来,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纸巾。
这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谢谢。”这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却包含两层含义,一来,感谢她汗中送纸的情谊,二来感谢她的及时解围,化解尴尬。
事实上,这个故事的开端,是一场因为贪吃导致的小型事故。
如你所知,新学期领书的那天,是学习热情最为高涨的一天。高中报到的那天下午,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去教室提前占座,我之所以也没例外,是计划在上晚自习前先去学校附近的小吃街挥霍刚涨起来的零花钱。除了出门前母亲塞到我手里的暗蓝色雨伞,我甚至连多余的一片纸都没带。
到了教室还早,却发现前几排的座位早就被占光了,桌上已经堆满了一摞摞的书本,只有第四排开始还有零星干净的桌面嗷嗷待占。让我好奇的是,新书还没发,他们堆在桌上那些酷似书本的玩意儿是什么?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将右手在裤管上反复蹭了几下,不那么礼貌却异常虔诚地用拇指和食指连续翻看了几位同学的玩意儿,是暑假预习的课本和习题册以及新买的或已写完的笔记本。不看还好,看完正经一身冷汗,让我差点没了食欲,幸好,是差点。
回想起早饭时母亲告诉我,能分到这个班级,属实侥幸,我的成绩排名在班里是倒数第三。母亲跟我讲这个的本意是想告诉我,身边都是强者,我必须打起精神好好学才能不掉队。而早上我的想法是:去了学校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找到我的那两位兄弟。
如今见识到了,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级里全都是重点。既然打不过,那就加入吧。我找到此刻最靠前的位置——第四排靠右的空座位,把路过书店买的一本封面是某当红男星的时尚杂志放到桌上,雨伞扔进了桌洞,心里默念一句:“抱歉了兄弟们,暂时脱离组织。”后就直奔小吃街。
当我浑身上下漾着云南过桥米线的香气,提溜着没喝完大杯的橙汁悠哉悠哉晃进教室的时候,晚自习预备铃正在响,大部分同学们都已坐好,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占好的座位。我再三确认,第四排靠右边走廊的那个座位确是我占好的位置,但现在桌上堆满了笔记本,那个女生一边收拾课桌一边和旁边的同学聊天。
“同学,这是我的座位,下午就占好了。”起初我还是客气的,我盘算这个女生应该不是故意的,大概以为杂志上没有写名字是无人认领的吧?
那个女生气定神闲地回答:“不是吧同学,我过来的时候,桌上没东西呀。”
别的同学都在各自收拾课桌,已经没人在说话了,都在看我两争座位,“我确实放了一本杂志在上面。”
那女生底气十足,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没有,你记错地方了。”
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是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男同学:“哥们儿,这有一本杂志,”说着举了起来,“是这本……额……轻装上阵吗?”他一笑,全班的同学跟着笑了起来。
我朝那边看了一眼,确是那本封面是男星的杂志,该死的,上面确有四个大字,轻装上阵。但明摆着,比这四个字更大的杂志名称他不说,偏偏挑这四个字,用心良苦的拱火人。
心里已经在骂娘了,这个女生吃了秤砣要这个位置,即便此时我已然知道杂志不可能自己长了腿,但再理论下去也无非是为大家日后,甚至今晚在讲述高中生活提供素材而已,我打算就此作罢,回了那哥们儿一句:“是我的。”径直走下去。
刚走两步,我突然想到什么,能让我扳回一局。我回过头,气势汹汹走到那女生旁边,大家的目光再一次被吸引,大战一触即发。
“桌洞里有把伞,帮我拿一下。”
随即女生的双手摸进了桌洞里。那把伞上面一定沾染了她的手汗,她迟迟不愿交到我半悬着的手中。我担心她会说伞是自己的,又补充道:“暗蓝色的,谢谢。”她把伞交到我手里,满脸的坦荡变成了猴屁股红,于是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都没再议论什么,一来确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二来此时这个局面怎一个尬字了得。
“哈哈哈”,只有一个人不那么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地笑出了声,她的笑声引发了整个教室的哄堂大笑。同学们的笑料也由我的轻装上阵升级成了一场夺位阴谋的破产。
这场较量没有赢家,那个女生用抹黑自己换到了那个临时座位,得到座位后的第一件事儿却是趴在桌子上很久很久没有抬头,而我不仅丧失了“加入他们”的机会,更是带来对当众羞辱弱者的惭愧,女生,天生的弱者。
两分钟后,我知道了憋不住笑的女孩儿的名字:安瑾。她坐在我旁边。很普通,不是那种会在人群中多看一眼的美人胚子,确实很爱笑,捂着嘴的那种。
“给,看你热得。”
“谢谢。”
我打开她递来的纸巾,铺到脸上,薄薄的一层立马淹没在汗水中,撕扯下来时已经残缺不全,攥在手里再蹭蹭脖子。
一旁的安瑾盯着我再次咯咯笑出声,让我心烦。
“怎么了?”
一个小镜子挡在我面前,由于纸巾不是可湿水的材质,额头、眉毛、鬓角以及长小胡子的地方都沾满了纸屑,样子确实滑稽,她正肆无忌惮地笑我。
“你真的很喜欢笑”我一面处理脸上的纸屑,一面作出一副假笑的嘴脸,对安瑾说。开学的第一天,出尽洋相,又被无情嘲笑,我有点生气,我跟眼前这个女生,真的不熟。叫什么安瑾,一点不安静,刚才的那一点好感已经消失殆尽。
“哈哈哈,肚子疼。”可能是我的假笑再一次触发了她低到海平面之下几千米的笑点。
“可是,你真的好有趣。” 她笑得直不起腰。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没有继续理会她。
值得说明的是,镜子是我同桌的,那个喊我认领杂志的男生。
我的高中是一所很有年代感的学校,整体建筑得追溯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即便最年轻的建筑——我们入学前两年新建的外形像图书馆的厕所,也还是老旧的旱厕。每班六十人的规格在这样的小教室里强行展开。空间不够,拥挤来凑,教室里每排的靠墙两张课桌拼一起摆放,左右两侧留出刚好一人通行的过道,中间四张也拼一起,没有过道,这样才能勉勉强强固定好这么多年轻的心。
这么安排,坐在每排最中间的两个学生会有两个同桌,我就被迫坐到了这个位置。右边的亲同桌镜子男孩,左边的表同桌是安瑾,安瑾的亲同桌是萝莉女孩。
刚入学能成为同桌,无非三种情况:
1、初中或者小学,甚至幼儿园是同学,说巧不巧,缘分未尽,高中又能再续前缘,一叙同学情谊,安瑾就是这一种。
2、缘于相似的思维模式或者生活习惯,冥冥之中,阴差阳错,两人物色到了同一块地皮,狼狈为奸、臭味相投,官方一点,应该叫共同进步。
3、一个心地善良的三好学生提前占好了座,却被另一个半路截胡、强行霸占,将他占座的杂志扔到了另一个人的旁边,这是极为罕见的一种情况,我就属于这一种。
至此,倒数第二连排,从左到右,镜子男、何念远、安瑾、萝莉女。临时的位置,奠定了我们临时的友谊。
如果你在高中时候遇到我,那我一定在社交的路上,吃饭社交。需要说明的是,吃饭是重点,所谓社交不过是有人陪我一起吃饭。
高中的作息紧张,几乎没有娱乐和社交的时间,唯一还算对得起良心的活动就是吃饭,而我把它开发到了极致。直到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一位高中时期的好友,端着酒杯,感激涕零:念远是个大好人,顶好的人,在无数个高中放学的下午,我都在学校旁边的ATM机外面等他,请我吃了无数次的晚饭。
最先跟我进行社交的就是安瑾、镜子男孩还有萝莉女孩。
“你今天又变帅了呢。”胸怀坦荡的萝莉女孩每日一夸。
“啧啧,看看我们的小萝莉,不仅人美,眼光还贼高。展开说说,具体哪里变帅了?”
“眉毛!绝对是眉毛,你今天换了眉型。”
“聪明,今天加鸡腿。”
安瑾的同桌是个花痴,总是有意无意地夸赞我的同桌如何如何的帅,作为回礼,她也会得到奉承。类似这样的对话每天都会出现,倘若,某次,她没有得到热烈的回应,我就会变成祭品,献祭在她的礼尚往来中:何念远,你看看人家,长得帅学习好,还会捯饬,你看看你,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瞧你胖的。
在日复一日的吃饭社交中,我和安瑾先是变成了哑巴,后来变成了聋子。一对聋哑人,无论如何都会生长出伟大的友谊。
虽然四人关系不尽人意,但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四个经常混迹于小吃街一带。
上学的时候,你肯定看到过这样的情况:两个非常要好的女生,忽然从某天开始,她们不再结伴去厕所。再到后来,你听说,她两闹掰了。
安瑾不再跟她的同桌结伴去厕所,她两闹掰了。我想不通,从初中起就是朋友的两人,说掰就掰了。
值得庆幸的是,从那天起,我们没有再进行吃饭社交,我的语言能力和听觉能力不治自愈。几个月后,安瑾才为我解密,事情是这样的:初中时她两就是好朋友,安瑾喜欢一个男生,高高瘦瘦的,喜欢打篮球,是那种很阳光的运动型男生。她把暗恋男生的事情告诉了萝莉女。他们三个是同班同学,男生也知道安瑾喜欢自己,但谁也没多往前走一步,就保持着那种朦朦胧胧的好感。中考过后,三个人又考到了同一所高中。结果高一开学还没过多久,安瑾就发现萝莉女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了,已半年之久。安瑾人生中第一次暗恋,以闺蜜挖墙脚画上了句号。
临时的友谊有多临时,就是临时的座位还没调换,交情已经退场。他们的出场,大概就是用他们的臭味相投换来了我和安瑾最初的不谋而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