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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卷六:第125回·生死茫茫(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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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攀肩而过,身着鸦青色圆领袍的人刚将博山炉点上。自从谢如愿出事,嵇铭煜便奉命在东宫养病,如今清闲到研究起了香料。而按景元帝的意思,大约是要他在东宫一直待到孩子出生。
满月宴之事,宋琬琰虽不知始末,却也通过景元帝的处理结果明白嵇铭煜被摆了一道。能让此人吃下这个闷亏,就说明谢如愿或许真的能与他抗衡一二。她本该高兴的,说不定将来她能联手谢如愿,为自己的家族争得一丝自由,不再受嵇铭煜要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宋琬琰一惊,她感到自己抚着肚子的手正微微颤动,问道:“什么?”
嵇铭煜盖上博山炉盖儿,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听说过吧,谢如愿从小流落市井,但你可知道为何?”
宋琬琰不知为何慌了,问:“为什么?”
嵇铭煜瞧着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说道:“景元六年诚王一案,其余党逃至泗州城,正逢堤坝决堤。同在城中的嘉定侯夫妻因水患失散,那天正是八月初八,谢如愿的生辰。”
宋琬琰感到大脑“嗡”得一声,空白一片。
“明白了?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接触谢如愿吗?”嵇铭煜侧首看她,说道:“你知道你父亲靠着汴河和邗沟受贿放行的非法货船造成过多少事故吗?”
“我……我知道……”
“你不知道。”嵇铭煜摇摇头,道:“那天在泗州城,有艘大船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另一艘船,撞上了堤坝,这才导致了决堤。你父亲为了保全自身和亲族威逼利诱地方监察污蔑上任泗州城太守贪污——人家当了一辈子清官,没钱伸冤,一家老小全都死了,而你金陵宋家继续坐享江东,心里安稳吗?”
“你不要说了!”宋琬琰捂着耳朵失声喊道:“你别说了行不行?”
“宋琬琰,你就是闭塞视听才会识人不清。”嵇铭煜瞧着她的模样,无奈笑道:“相比之下,在你身边早早埋下眼线的谢如愿,可聪明太多了——白莲,把‘人’带上来吧。”
*
“啊!”
宋琬琰猛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她喘着粗气,只觉心跳的声响几乎震穿她的耳膜。守夜的白莲从地上爬起来,撩开床帘轻拍宋琬琰的后背,问:“太子妃娘娘,您又梦魇了?还不到四更,奴婢给您端一壶热牛乳来,您喝了睡下吧?”
“我又做噩梦了……”宋琬琰紧紧抓住白莲,声音颤栗,问:“白莲,你说太子、若是太子有一天用不上咱们了,会不会也像、也像对谢如愿那样对我们?严家……会不会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
白莲赶忙说:“不会的,娘娘,您是太子的妻子啊,您别怕。”“别怕?我怎么能不怕?”宋琬琰失声抽泣起来,竟然脱口骂道:“杨海那背主的东西!爹爹和哥哥就是太信任这阉人,才叫太子捏住了把柄……你说他们怎么就、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
宋琬琰用手背捂上眼睛,抹去眼泪,道:“我不是真的要对谢如愿那样的,我不是的啊!但现在已经没人会帮我们,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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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如愿祭拜完朱正致和竹青二人时已经是傍晚,清明时节雨纷纷,外头黑云翻涌,小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她正和松叶一同用着晚膳,却忽然听到侍女通报,说是她爹回来了,还来了府上。她赶忙投箸,和松叶一人撑一把伞将人请进大门。
“爹,你这是刚回玉京?”谢如愿掏出帕子递给谢旭问道:“快进来吧。”
谢旭“嗯”了声,接过帕子擦了擦脸,说道:“路上有些事儿,耽误了,回来得有点晚,还好没迟,正巧路过宁国公府,就顺便进来给你个东西,不进屋了。”
说罢,谢旭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函递来,谢如愿低头一看,愣住了,并非是她不认得此物,恰恰是因为她认得才惊愕:“这是……”
谢旭将木函打开,里面正是两件事物,她都无比熟悉:她母亲沈留心得比翼鸟金簪,和她的如意长命锁。
“爹这回去普光王寺,把你母亲最爱的簪子和你的长命锁拿回来了。”谢旭缓缓道:“本来把长命锁和这只簪子放在一起留在普光王寺,是想告慰你母亲你已经寻回来了。可爹现在决定把这两样东西都交给你保管。以后……爹就不再去普光王寺了。”
谢如愿错愕,脱口问道:“为什么啊?”
“爹身陷囹圄,于是放下屠刀,多年向佛以求解脱。”谢旭将金簪往谢如愿发髻上一别,莞尔,又说道:“后来却发觉,此囹圄,神佛不可解,屠刀可解。”
谢旭又将长命锁系在谢如愿腕间,说道:“好了,爹回去了,你赶紧吃饭去吧。”
“哎。”谢如愿上前一步想要喊住谢旭,却见对方已撑起伞三两步远去,没有回头的意思。松叶刚端了一杯姜汤来,发觉来人已不见,不由地问道:“娘子,侯爷呢?”
谢如愿手指摸上发髻中金簪,拔了下来,说道:“爹将我娘亲的遗物给了我之后,就走了?”
金簪之上,双头的比翼鸟望向彼此,两喙贴近,镶嵌着蓝宝石和红宝石的双翅舒展,好似要从她手中飞出一般。窗外忽然打闪,紧接着雷声滚滚,好似就悬在头顶之上,谢如愿望着从青瓦上飞逝而下的雨水,琳琅雨声中,腕间长命锁悬着的三朵莲花铃正发出脆响。
景元二十四年三月十五,天阴雨湿,嘉定侯持荆州城太守与百姓联名之牛皮卷,携五名船商、普光王寺住持、扬州城太守至极宸殿面圣,请求重审景元六年泗州城决堤水患一事。景元帝以私下扬州、越俎代庖之罪褫夺谢氏之官爵,没收宅邸。另着三司会审重审泗州城水患。
*
谢如愿在宁国公府门前掐着腰,瞧着那肩上手上大小包袱又扛又提,脸上写着“闺女,爹来投奔你了”的谢旭,说:“爹,你解释解释吧?”
谢旭赧然一笑:“哈哈,雁雁,让爹进去说呗?”
一壶热茶斟上。松叶、桔梗站在一边,谢旭和谢如愿围在桌前用午膳,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景元二十年。里头父女二人吃得津津有味,外面已经人心惶惶、天翻地覆。
“只是没了官位、爵位和府邸,既没罚钱也没贬籍,我人也好好的。所以陛下只是对我略施惩戒罢了。”谢旭喝了口茶压压饭,说道:“爹估摸着,等陛下处理完宋家之后,就可以官复原职了,毕竟鸿雁兵符他也没收回去,至于兵粮,现在归你张营叔叔管,你不用担心。”
谢如愿无奈道:“爹,我想问的不是这事儿,您前两天究竟是怎么了?”
谢旭拿出手帕擦了擦嘴,静默半晌才道:“其实爹当年辞官,不完全是因为你母亲,爹辞官,是陛下要求的;去泗州城,也不是出游,而是在执行任务。”
谢如愿一怔:“什么?”
“说来话长了。”谢旭叹了口气,问道:“有没有酒?”
*
景元五年除夕。
“老谢!好久不见!”
谢旭循声望去,只见一高束马尾、丹唇外朗的女子三步并作两步跑来,往他肩膀上就是一拳,道:“早听老萧说你和小嫂子也受邀参加晚宴了!”
谢旭被打得身形一晃,“哎呀”一声,嫌弃道:“你都是三岁孩子的娘了,能不能少对别人动手动脚了?萧疏,你快管管你老婆。”
萧疏蹲下来,假装帮小吟行整理袖口,谢旭掐腰“嘿”了声。而小吟行则仰着头脆生生问好,惹得一旁的沈留心忍不住俯身揉了把他的脑袋。
王圜顺势牵起沈留心的手,问道:“留心妹妹,听说你怀孕了?恭喜恭喜!怎么样,还适应吗?你想吃酸的吗?我特意带了一罐酸杏儿来,尝尝吗?”
沈留心温婉一笑,道:“多谢圆圆,我不爱吃酸啦。”
谢旭把沈留心往后拢了拢,警惕道:“无事献殷勤,你打什么主意呢?”
王圜笑嘻嘻:“留心妹妹这么好看,生出来的孩子一定也好看,要是生的是个女儿,能不能便宜我家儿子啊?”
小吟行刚被萧疏放到肩上,闻言有些茫然地眨眨眼,问道:“娘要卖我吗?”
萧疏扬扬头,回答:“不是,你娘亲的意思是——”“啊对,娘正在给你找买家呢,你要好好表现才有人要,听到没?”王圜伸手捏了捏小吟行的脸蛋,说道:“嘻嘻,我儿子真可爱。”
萧疏试图解释:“其实不是,她只是试图给你找媳——”
小吟行:“那我这么可爱,你应该卖贵一点。”
王圜咂嘴,深以为然:“言之有理!”
萧疏:“……儿子,常言道‘被卖了还给人数钱’,就是你这种你明白吗?”
沈留心忍俊不禁,瞧了谢旭一眼,后者立刻道:“哎,打住,打住,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别盘算我媳妇儿的肚子了。”
谁知小吟行听后懵懵懂懂:“啊,男孩就不行了吗?”
萧疏偏偏脑袋问:“呃,那你希望你伯母生个女孩还是男孩啊?”
小吟行认真思考,说道:“都行,看伯母心情。”
沈留心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说道:“好、好,就看我心情!那要是男孩就让他们拜为兄弟吧,将来一起并肩作战,像你们一样,保家卫国……”
谢旭在一旁催促:“马上到太平楼了,整理整理衣裳准备面圣啦。”
王圜马上道:“哎,等会儿坐一起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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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定侯留步。”
谢旭本来护着沈留心一同赏梅,正左顾右盼打算偷折一梅枝,听到呼唤后赶忙收回手,转头,正见一位身着海水江崖纹蟒袍的老人站在身后,冲他微微一笑。
沈留心:“你去吧,我和侍女去那边等你。”
谢旭点点头,转身朝老人走去,他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了,便作礼道:“大人安好,您叫小人是有什么事吩咐吗?”
“嘉定侯安好,我是兵部尚书曾云程。”曾云程指了指梅园另一边,示意谢旭去看,说道:“陛下方才召见了宁肃侯,现下正聊着,让我来传达几句圣意。请随我来吧。”
“哦,好的。”谢旭还有些懵,问道:“圣意?陛下是有什么事儿要交代我吗?”
二人走到一棵梅花树下,离着人群远远的,曾云程开口道:“你们受封之后,陛下就在玉京为你和宁肃侯每家各置办了一套宅邸,年后便会正式赐给你们。”
“真、真的吗?”可他才在北方买了宅子,所以现下又要卖了么?谢旭当然没说出口,而是问:“可这是为什么呢?陛下的意思是,以后要我和萧疏住在玉京吗?”
“真的。”曾云程微微一笑,道:“但你们二人,未来只会有一人常驻玉京,而那个人就是你。”
谢旭闻言呆了半晌,曾云程这话,不就意味着他才当了三年镇虎营副帅,就要退位让贤,在玉京靠爵位吃饭了吗?他老婆孩子还等着吃饭呢!他不解而问:“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曾云程做了个安抚手势:“副帅莫急,陛下另有职位交予你,只是不好开口,你且听我细细说来。”
谢旭松了口气,说:“您说吧,我不打断您了。”
“上任工部尚书岑衍生前有一呕心沥血之作尚未公开于世,然而陛下已亲赐名曰斩神营,斩神营与其所设计的器宝局相辅相成。如今岑衍病故,斩神营作为新式军营的推行交到了我的手里。”曾云程忽而抛出一个问题,说道:“敢问副帅,镇虎营、轻隼营的二位主帅,是否有贪污军功之罪?”
谢旭一惊:“这、这可以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