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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卷六:第124回·生死茫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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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寒食嘉定侯又要去普光王寺?”
嵇觅批完一本折子,孟德紧接着递上了第二本,道:“是,还是像往常那样说是去一旬,自个儿去。”
“不是清明就是中秋,这么多年了,真是尾生包柱。”嵇觅一心两用地写批示,不慎落了错字,他叹了口气划掉,道:“老了,这也能写错。”
孟德:“都是奴才的错,不该打扰陛下的。”
嵇觅捏了捏眼角的睛明穴,举起茶盏啜了口,神色淡淡道:“曾子霄也走了,朕倒有些羡慕起他了,走得那样平静,就跟靠在搭脑上小憩一样。”
孟德闻言,略显惶恐:“陛下?”
“甚矣吾衰矣,”嵇觅垂下眼睫,瞧着茶盏里自己的倒影,“白发空垂三千丈,纵使相逢应不识啊。”
他放下茶盏,对一旁不敢接话的孟德说:“拿来嘉定侯的折子吧。”
“是。”
朱红批字一气呵成,一个“准”字落到嘉定侯的折子上。几日后,码头的船夫吆喝着“一二”,旋转着摇把将锚收了上来,帆布一鼓,船就动了。榆流夹岸,碧波荡漾,春景正好。
“侯爷,咱们为啥要坐大船啊?我们自个儿包一条小船不成么,也不贵。”
桔梗一面用手按着胸口,一面颇好奇地四处张望,道:“再说了,这些货船还得在沿岸停吧?”
“侯爷有船,又不是钱的事。”郭易“啧”了声,道:“侯爷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你瞎指挥什么?”
“我哪儿有,只是感觉有点晕船!”桔梗先是剜他一眼,随后有些怯怯地看向谢旭,说:“侯爷,是奴婢逾矩了。”
“没事儿。”谢旭笑眯眯吐出舌头,指了指口中的一片绿叶,又道:“晕船嘛,其实我也有点,所以带了点薄荷叶,郭易,你给桔梗拿点吧,我在这站会儿,你们不用担心我,去吧。”
“是。”“是!”
谢旭看着两人你白我一眼我剜你一眼地离开,咧嘴笑了一笑,将薄荷叶嚼开了。
其实他不是晕船。
他是怕水。
这么多年不走水路,那是因为仅仅波澜拍打船舷的声音都会令他感到眩晕。涛涛江水又青又黄,看不见底,若是不慎掉下去,那便是全身心都不由自主了,全然被裹挟着不知道流到哪里去再被吞没,喊是一句也喊不出来的。
他被卷进去一次。从此后,一闭眼,就全是湍流的声音。
“爹去泗州城了?”
谢如愿轻皱眉头,问道:“去年中秋还是和我一块儿去的,今年怎么都没叫我一声?”
松叶摇了摇头,说:“桔梗说,侯爷的意思是娘子去年劳心劳力,今年就好好在家歇着,免得跟去了触景伤情。再就是娘子的药在路上煎熬起来也不方便,今年不去就不去了吧。”
谢如愿点了点头,却道:“劳力足不出户就可免去,可又不是一直呆着就能免去劳心的。”
“娘子还在纠结文忠公薨逝前说的话吗?”
“是。”谢如愿翻出桌案上《牡丹亭还魂记》,说道:“你也听崔小玮说了吧。其实和我猜测的差不多,曾太师临了前若还有意识,又为什么与我谈永平公主,还有杜丽娘和柳梦梅呢?纵然我读完了此书,也仍不得其解。‘杜丽娘能因她的柳梦梅重生,可仍有柳生等不到还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松叶也颦眉疑惑,问:“娘子不是说,文忠公将永平公主比作杜丽娘了么?那柳梦梅或许……也有个类似的人儿?”
谢如愿瞧着书中“柳梦梅剖坟掘墓,杜丽娘还魂再生”的插画,说道:“我也这么觉得,可‘柳梦梅’是谁呢?总不能是戈阿越吧?假若是,戈阿越才是害的永平公主身死的人物,永平公主又怎么会因他重生?戈阿越又何必等‘还魂’呢?”
“我总觉得……曾太师是想借这两个人物,告诉我一些隐情。”
*
“谢施主。”
慈眉善目的住持双手合十立在门前,微笑说道:“今年来的早些,倒是没见谢小施主了。”
谢旭双手合十回礼,敬重道:“师父安好,如愿身体欠安,今年便不来了。”
住持闻言念道:“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
“多谢师父。”谢旭眉眼舒展,道了声谢,随后又略带踟蹰说道:“今年朝阳前来,除却积累功德,还是来取回寄存在此的妻子遗物的,此后……便不再来了。”
住持听罢,问道:“施主已放下执念?”
谢旭朝住持一礼,取下腕间菩提子,道:“朝阳惭愧,年轻时于战场造颇多杀孽,不明晰死生之时亦不执着死生,如今放下屠刀多年,反而无法参透。许是朝阳天性粗鄙、没有慧根,今朝特来奉还菩提子,不敢再求佛法。”
住持瞧着谢旭手上的菩提子淡淡微笑,却是没有动,开口说道:“‘思量即不中用,见性之人,言下须见。若如此者,轮刀上阵,亦得见之’。慧能大师曰‘佛法在世间’,既如此,菩提在不在腕间,又有何妨?”
谢旭愕然,问:“住持知我来由?”
住持又朝他一礼,道:“衲子不知,我佛自知。”
谢旭再次缓缓问道:“我这样做对吗?”
“‘不思善,不思恶。’”住持问道:“施主还取金簪与长命锁否?”
寺庙钟声空然响起,鸟雀惊散,扑扇几回翅膀发现并无大事,又落到塔尖,啄啄自己的羽毛。谢旭默然听完这钟声,对住持说道:“取。”
普光王寺禅房里,桔梗和郭易已打扫出床铺桌几,功德钱还没来得及交给住持。见谢旭进来,桔梗便上前问道:“侯爷,我们很快打扫好了,里面灰尘多,您在外面等会儿吧?”
谢旭摆摆手,摘下唐巾又脱去披风,道:“先别打扫了,我换套衣服就走。”
桔梗上前接过谢旭换下的披风,郭易则将扫帚放到一边,疑惑道:“走?侯爷不留下来住几日了吗?”
谢旭笑道:“嘉定侯留下,谢旭离开。”
郭易同桔梗对视一眼,抢先说道:“那我把东西功德钱教给住持后就跟侯爷走,桔梗留下吃几天斋饭?”
桔梗把他挤到身后,连忙说:“侯爷,我和您走吧,我也很厉害的,办啥事我都行。”
谢旭戴好网巾,一抖袖子,手掌拍在二人肩上,说道:“你都留下念佛,到了码头自有人接我。”
“啊——”两人愁眉苦脸,双双哀嚎。
*
泗州城码头,一个身形微胖的男人站在河边,见谢旭稳步前来,上前作揖:“老爷,许久不见了,船快开了,咱们上船说吧?”
谢旭将他揽了一把,一边上船一边笑说:“老赵,先恭喜你喜得麟儿啊!”
男人正是赵德升,他一听,嘴巴立刻咧到耳朵根,道:“哎哟!都是沾了您和佛祖观音的福。”
谢旭低声道:“你且说徐廿往前查了二十年,究竟查到了什么需要去金陵抓人?”
赵德升正色起来,说:“老爷您是知道的,景元六年秋诚王余党顺汴河南下至泗州城,欲在洪泽湖上乘船顺淮河从东海出逃,当时决堤一案,朝廷经查为堤坝失修,其罪在前任太守贪污。问题出在这个‘前任’上。”
他左手背“啪”地一拍右手掌,说道:“他景元三年被平调去的州城正是荆州城。若说是联合地方监察使长期贪污堤坝修葺的银两,那自然不是新太守的过错。可徐廿这两年做了些民意调查,发现这荆州城的前前前任太守短短两年的任职生涯居然还给百姓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说是一上任就全面检修了荆州城堤坝。可三司会审没审出这事啊,大前年水患之后想查当年的文案记录是不可能了,只能另辟蹊径。”
船已经开了,水波晃荡,赵德升小心翼翼地看着谢旭的脸色,分辨不出对方是晕船还是在孕育雷霆之怒,道:“您一路走汴河,发觉没有?”
谢旭只吐出两字:“什么?”
赵德升只好指了指四周船只,继续说:“船,汴河上的船太多了。按理说通航的船不但有数量和重量限制的,还要根据载物分不同时间段运输,目的在于预防各种事故,尤其是大船,不管撞了还是沉了都十分危险。可您看这汴河里大船小船头尾相接摩肩擦踵的样子——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我和徐廿二人就泗州城之事一聊,以为这河道上是如此,官场上约莫也是如此。”他咽了口唾沫,“我们只是假设啊,毕竟当初不光您怀疑,也有人猜测是人为破坏——那时节、那堤坝口的模样,本就不像是自然决堤。倘若当初所谓的地方监察官员勾结前任泗州城太守贪污修葺钱一事是假,而有人为了掩盖自己收脏钱造成的水道事故导致的泗州城水患而收买地方监察官员污蔑前任泗州城太守贪污修葺钱一事为真,事情又该当如何?”
赵德升恳切道:“老爷,泗州城在江苏,而其时任太守与富甲一方的江浙总督庆国公一样,都姓宋啊。”
谢旭直截了当地问:“证据呢?”
“得嘞。”赵德升推开房门,里面正用坐着几个短衫男人,他们见到二人后略显局促地放下茶水站起来,连道了数声“老爷好”。赵德升介绍道:“这是泗州城水患当日汴河上行船的几位商人,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又请来的。”说罢,他又对着几位商贾拜了拜:“辛苦各位跟我们多走一段儿了,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随时找我就成。”
“泗州城的宋太守——现在应该是扬州城太守了——曾打点过他们,令他们移居,迫于官威,这些人也只好照办。”赵德升又从袖中掏出一卷牛皮纸,于谢旭面前展开,道:“荆州城那边徐廿已联合当地百姓署名划血印为证,泗州城我是想着,等返程的时候老爷您能否去请普光王寺住持?”
谢旭又问:“可以,但扬州城离着金陵那么近,我们怎么在宋家地盘抓人?”
赵德升大喜,心知谢旭已下定决心,几乎是幸灾乐祸地说道:“老爷有所不知,春季百草回芽、百病发作,我去踩过点儿的时候听说了,庆国公得了风寒正卧床养病呢,怕是顾不了了。”
“很好。”谢旭嘴唇翕动,说道:“趁他病,要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