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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卷六:第126回·生死茫茫(下) ...


  •   “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你且说说实情。”

      谢旭左顾右盼,确认周遭无人才开始斟酌词句:“啊……有的,一般分人。有些人比较惨,但是像我和萧疏就……反正也只是偶尔被揩油,我们这些人哪儿敢跟……你懂吧,皇亲国戚一根手指头就能让我们滚蛋了。那自然还是能忍则忍。”

      说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俯身凑近了曾云程低声问道:“另外我有个朋友,他不但被贪污全部军功还被赶去阿勒锦了,这就没天理了吧!陛下是不是要为他们平反了呀?”

      曾云程正色道:“正是,然而平反一事并不简单。谢副帅在军营摸爬滚打多年,也是军功贪污一事的受害者。这贪污军功埋没了多少英才,相信您与陛下一样,都对这恶劣行径深恶痛绝。陛下要做的,便是平反贪污军功一案、改革两大关外军营将其并作斩神营。到时候只会有一位主帅,此人便是萧疏。”

      “但是平反需要契机,还需要你的配合,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曾云程一双小眼睛里仿佛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轻声说道:“陛下需要你找借口主动辞官,留守玉京,而你的职位会由陛下安排好的人接替。您就安心住在玉京,等到契机成熟,陛下便会第一时间平反贪污案,并为你在怀安营安排新的职位。你要做的,就是信任陛下,此事也绝对不能有第三人知晓,哪怕是您的妻子也不行。我说清楚了吗?”

      谢旭心中澎湃,点点头道:“好的,我会的!正好我老婆怀孕了,我可以在家照顾照顾她。”

      “是吗?恭喜啊。”曾云程笑着顿首,作礼告别:“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走一步,失陪了。”

      “是。”谢旭也学着对方行礼,然而腰弯到一半,他又忍不住开口问:“那个……我能问问‘契机’是什么吗?”

      曾云程眉眼含笑,道:“等契机到了,嘉定侯就知道了。”

      *
      谢旭得知诚亡密谋造反一事的时候,正拎着葱姜在街上买菜,听到小贩消息后,他整个人都呆住了。那小贩儿无知无觉,一边给谢旭挑西瓜一边絮叨:“哎,您说,密谋造反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先前没声没息?”

      不,其实也不是没声没息。霎那间,谢旭眼前仿佛豁然开朗。所谓契机,原来不过是一个能正儿八经杀鸡儆猴的借口。借口这东西,不论是指鹿为马还是莫须有,只要愿意找,总还是找得到的。

      陛下为何让他主动辞官、找人接替?便是要那人“找”借口。陛下为什么留萧疏、王圜在玉京一直住到春猎?为了制造“密谋”环境。陛下哪儿是想平反贪污军功之案,他是想借铲除诚王来铲除把控关外兵权的陶氏一族,彻底地把皇亲国戚从军营里扔出去,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斩神营啊。

      小贩对着西瓜拍拍打打,说:“这诚王一直都和咱陛下关系最好,不论是陛下登基前后,这俩都跟亲兄弟似的,怎么就暗地里想要谋反了呢?别是皇后娘娘给陛下吹枕头风,才叫圣上在猜忌之下杀了自个儿哥哥吧?”

      他闻言一惊,心说这小贩儿猜得还有点东西,当即训斥一声:“别乱说,小心你的脑袋。”

      小贩从善如流地打了下自个儿的嘴巴,捧着西瓜说:“您瞧这个瓜,肯定甜!只要十个铜板!”

      他匆匆付了钱就往家中赶去。

      不过小贩儿有一点说的不对,齐家和陶家一向交好,应当不会——

      ……也不是不可能。谢旭心里一阵恶寒。

      他在无知无觉之时,竟然被卷进了这样一桩大事之中,何其可怕?那曾云程说,此事之后,陛下要为自己安排新的职位。当初的期待已然消失不见,隐约窥见未来的他如今只剩下惶恐不安。他头一次感到一种身不由己,而那正是权力漩涡挥斥而来的罡风。

      这大风一吹,景元五年的除夕夜,就再也回不去了。

      等等。

      谢旭都走到家门口了,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将绿油油的西瓜拎起来,气愤骂道:“就这斤两的西瓜要十个铜板啊!要你先人板板!”

      *
      “……陆上已被封锁,诚王余党若想出逃,必然走水路,张营说他们大概是窝藏在船只中顺汴河南下至于泗州城的,估摸着他们会在洪泽湖附近乘船顺淮河下东海。”谢旭指着水系地图说道:“张营没来得及拦住他们,现在我们作为第二环节必须守住,否则到了东海,恐怕庆国公的人也难以拦住。”

      “是!”

      谢旭问道:“水上埋伏得怎么样了?和当地知府说好没有?”

      “报告嘉定侯,已埋伏下了,当地太守也通知到了。”

      “很好,现在就是等,发现他们的踪迹后立即逮捕,尽量不要惊扰和伤害到当地民众。”谢旭话音刚落,船舱外就跑进来一人,说道:“嘉定侯,有一个孕妇自称是您夫人,现下在码头赖着不走呢!”

      “心儿怎么来了?”谢旭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恰好船只随着波涛摇晃一瞬,他险些没摔了,扶着身边的人骂了句:“外头又是哪艘货船开这么快?我夫人在哪儿,你快带我去!”

      *
      “心儿!”

      还没等小厮铺好跳板,谢旭已经撑着船舷一跃而下。

      “慢点、慢点!”沈留心颦眉蹙额上前,两只手如挑茶叶似的在谢旭身上仔细检查,嘴上说着:“你还好吧?你还好吧?”

      “我?我当然好。”谢旭警惕地看了看周遭,赶忙护着人远离岸边,找了处柳树荫蔽,问道:“心儿,你怎么来了?”他又训斥一同跟来的侍女侍卫,说道:“你们傻了吧?夫人这个月份了哪儿还经得起颠簸!你们不会拦着啊!”

      “谢朝阳!你才傻了吧!”沈留心两手“咚”地锤在谢旭肩膀上,眼睛霎时间红了,边打边骂道:“你非要我担心是吧?你什么事儿都瞒着我!是不是皇帝秘密派你来泗州城抓诚王余党来的?”

      谢旭手忙脚乱地逮住沈留心的手,说道:“等等!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旁的侍女解释道:“夫人前几天出府散步,回来的时候顺便挑了些做月饼的食材,谁知听那小贩问说您和其他几位大人都离了玉京是不是去追诚王余党去了,咱夫人便找那几位大人的夫人去问了。”

      “别人的妻子都知道自己丈夫是干什么去的,就我一个不知道!”沈留心用手背抹去眼泪,说道:“你别抓他们了,太危险了,咱们回去吧!”

      “不是、等会儿。”谢旭仍是一头雾水,一边给沈留心擦眼泪一边问:“怎么就危险了?怀安军那么多人埋伏着呢。那些夫人不也都没来么?”

      “她们的丈夫又不负责湖上的埋伏。那些反贼要是破坏堤坝,第一个遭殃的便是你!”沈留心紧紧握着谢旭的手:“汴河连着洪泽湖,若是堤坝一塌,这一片水上的船只就全毁了,而那些反贼正好从陆上逃跑!你们这些水上的自然九死一生!我一路上真是越想越怕……”

      “你这又是听谁胡言乱语的?”谢旭凛然拧眉,越发觉得不对,问道:“是谁说反贼要破坏堤坝然后从陆地逃走的?也是那些女人说的?”

      沈留心说道:“你别管是谁说的,且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旭:“当然不是。”

      “什么?”沈留心不解,道:“难道她们说得不对?”

      谢旭拍了拍沈留心的脑袋,帮她扶好松散的鬓发,说:“心儿,你是太着急了。且不说你们并不了解事实,这些都是你们几位夫人的推测,再就若是堤坝一塌,水上是会遭殃不假,但是陆上的那些人肯定更惨,泗州城地势低,若是决堤整个州城便要被淹,那些反贼往哪儿跑啊,往天上飞?”

      沈留心呆了一呆,肩膀渐渐松弛下来,道:“啊?是这样么?”

      “哎呀,你才傻呢!”谢旭笑道:“你呀,赶紧回玉京吧。”

      沈留心仍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我留在这儿多陪你一阵子吧,你住哪儿啊?不会就住船上吧?”

      谢旭眼神飘忽:“啊……那什么……心儿,你还是回去吧。”

      沈留心两手掐腰:“我千里迢迢赶来,你竟然就这么打发我回去了?”

      “哈哈,要不你留下来四处逛逛也行,但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给你找个客栈,你身子还好吧,不行咱还是回去吧……”

      *
      夏末夜中虫鸣渐消,水上船舶渔火点点,大风呼啸吹过,水波浮荡。

      这个时间,河道上本该没几辆船了,然而或许是因为泗州城为交通枢要,水上来往船只数量仍不少。早已守在河道附近的怀安军双眼如夜枭一般,死死盯着码头。只见几艘大型船舶忽然熄了灯、扯上帆,作势要离开码头。

      “来了!”
      “追!”
      “飞鸽传书告诉嘉定侯!”

      怀安士兵冲出丛林,持刀朝着船舶冲去,那船上的人似乎有所察觉,立刻调转船舵想要飞快地驶离岸边,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士兵们趟水追上,几乎是以雷霆速度就占领了整艘船,一船的人全被押到甲板上。

      搜查的士兵却汇报道:“报告,没有找到人!”

      “没有人?”为首者疑惑:“怎么会没有人?都查过了?”

      “全都查了?”

      “是!”

      那人对着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呵斥道:“老实交代!夜半鬼鬼祟祟行船究竟为何!”

      中年男人磕头哀声道:“各位大人们,草民知错了,草民再也不敢了!”

      “说!你不敢什么?”

      “草民、草民再也不敢违法行船运货了——”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泗州城内霎时狗吠不断。士兵追到船尾极目远眺,只见几盏灯火在空中缓缓划出弧线然后没入水中。他们感到足下船体猛烈晃动,水下湍流迭起,凝视岸边,才发觉船舶正朝着风帆鼓起相反的方向挪去。然后便是凄惨的呐喊被淹没在愈发汹涌的激流声中。

      “汴、淮两河间的大坝决堤了——”

      *
      “淮河水冲入汴河,汴河水又冲入泗州城,就是这样,泗州城被淹了大半。”

      谢旭打了个酒嗝,神色疲倦、两腮通红,脸上的皱眉如沟壑似的。他朝谢如愿勉强撑起一笑,说道:“后来的事,爹就不说了吧?”

      谢如愿的手指摩梭着杯沿,咬了咬唇,然后说道:“爹……就没有想过那些小贩可能是收了人家的钱,故意这么说的么?那些夫人可能也没安好心,可能正盼着你办砸事儿……”

      “那个时候爹真的都没有想过啊。”谢旭两手一摊,又忽然激动起来:“你说这个事情,爹该找谁说理去呢?找皇帝?找曾云程?找那些残党?找那些小贩和夫人们?我只能怪自己!可我的船翻了,我被卷入水中差点就死了,醒来后都不知道过去几天了。”

      “我到处找你母亲啊,找不到!找不到啊!八月初八她走了,八月十五便是她的头七,连月亮都在讽刺我。我真的很后悔啊,我真的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做这差事啊!”

      谢如愿赶忙伸手拍了拍谢旭的后背,安抚道:“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谢旭哽咽道:“我就是要找宋秉德算账!”

      恰好松叶端了醒酒汤来,谢如愿接过来递给谢旭,说:“找!咱们找他算账!爹你放心吧,三司会审会有一个结果的。爹你喝得太多了,饮完醒酒汤咱们去屋里歇会儿吧……”

      *
      安顿下谢旭,谢如愿回到书房坐着,双手撑着脸颊呆了许久。久到松叶都将汤药熬好端来,她才回过神来。

      松叶温声劝道:“娘子忘了,大夫说您要少忧思才好。”

      “这件事对我冲击太大了,我反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谢如愿身子往后一仰,喃喃道:“我从没想过当年的荆州城水患,后续竟能引出泗州城水患这么多的隐情。”

      “陛下早就知晓当年贪污军功却碍于没有时机逢场作戏隐忍不发、诚王御下不善导致兵卒怨怼危害国安从而招致自身及母家之惨案、宋家曾也保卫一方却仰仗运河谋取不义之财以求富庶、泗州城前太守清白一生为万民忧却惨遭污蔑、爹当年原来是遵从陛下的旨意辞官又奉命前往泗州城抓捕余党,而我娘她……她又做错什么了呢?”

      “曾太师说凡是只有因果,没有对错。”谢如愿垂眼看着桌上的《牡丹亭还魂记》,说道:“或许,曾太师对我好不仅仅是因为喜爱萧吟行?他也是因为此事,心中对我有点愧疚吧?”

      桔梗递上汤药,闻言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也有可能?”

      “我们又种下了多少因,将要收获多少的果呢?”

      “奴婢们也不知道。”

      “我刚刚忽然想明白了曾太师的遗言。”谢如愿接过热气袅袅的药,说:“‘仍有柳生等不到还魂’,‘柳生’,原来是指我爹。”

      她望着黑黢黢汤药里自己的影子,想起前几天傍晚,外面下着雨,谢旭风尘仆仆、衣角湿润,一身蓑衣斗笠,从木函中拿起比翼鸟金簪插到她发髻上,朝她一笑,令她顿时心生不安。

      “普光王寺、雍熙塔中,我娘……没有等到我爹。”

      那一笑,原来是迟来十九年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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