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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众生皆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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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几张边角微微泛黄的宣纸,似乎经历过很长很长的时光,但是可以看出纸的原主人非常爱惜,把它保存得很好。纸里面的内容经过十年的岁月沉浮,终于得见了天日。
它说的并不是先皇年间的国家大事和风云变幻,而是一个故事,一个血淋淋的、关于阴谋和背叛的故事。
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还没来得及展开她的花朵,向世人展现她的美丽,就那么突然地被暴风雨碾碎,从此她的命运也大致可见分晓了。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充满了刀光剑影,堆砌着鲜血白骨,就如黄泉地狱,众生在里面相互厮杀,苦苦挣扎。死去的人就这样去了,如同细微的灰尘,就这样被轻轻地无声无息地拂去。然而活着的人并没有获得解脱,他们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同另外一些人,甚至是整个天下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
天地为炉,万物为铜,众生皆苦。
那一天,是长公主凤池及笄的日子。
作为陛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她的及笄之日,毫无疑问是十分隆重的,皇宫上下都整得喜气洋洋的,如同一片红色海洋。
大家都很高兴,长公主天资聪慧,深受陛下的宠爱,又难得的没有恃宠而骄,待人有礼有节,行事有理有据,她的路还长着呢。
一时间不少人对沈家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宴会过后,身着盛装的凤池向父皇告辞,准备和自己的朋友们再好好地庆祝庆祝。
“池儿,”英宗深深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女儿,眼角的皱纹藏着淡淡的忧伤,“一晃数年,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很快就要离开父皇,嫁到别人家去了。”
“父皇放心,离出嫁的日子还早着呢,父皇要是舍不得,女儿再晚上几年再出嫁就是了,而且无论女儿嫁与不嫁,都永远是您的女儿。”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凤池,忽略了父皇眼底淡淡的忧伤与,内疚。
“你……走吧,玩得尽兴点。”
“女儿告退。”
凤池笑着退了出来,那如同向日葵一般灿烂的笑容,灼伤了英宗的眼,让他一瞬间想叫住她。
可帝王之心,终究比一般人的更硬!
他不忍地闭上眼睛,眼底有水光一闪而逝。
凤池不知道的是,在她十四岁的这一天,她以为她从此会走上人生巅峰,身边有她所爱的一切,父皇,老师,朋友,还有他。她会和父皇一样,君临天下,君臣相得,让大周走向盛世,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她会成为历史上继武则天之后的第二个女帝,名垂千古。
可她忘了,武则天的路并不好走,一路满是敌人和亲人的鲜血,而她走上的是另一条不归路!
路的尽头,是她的碧落宫!
在她挥退所有宫女的时候,在她和沈清浊、辜意大肆庆祝的时候,在她喝下沈清浊递过来的那半杯酒的时候,她并不知道,阴谋已经悄悄展开了它的獠牙,等待着将她捕获。
“碧颜,朱颜,快告诉公主,有人要对她不利。”一位身着宫女衣服的妇人突然出现,张口就是这么一句。
明亮的宫灯照在她抬起来的脸上,是陛下身边的掌书女史莫愁姑姑。
脑子转得慢的紫颜眨眨眼没反应过来,觉得她还没睡觉呢,就开始做梦了。
碧颜等人一愣,脑子转得飞快,莫愁姑姑作为陛下宫中的人,心思细腻,很可能是发现了什么,才打扮成这副模样过来。况且公主对她有恩。之前,公主无意间看见在角落为女儿担忧哭泣的莫愁,悄悄派遣御医去治疗她生病的女儿。
突然安静下来的夜晚让碧颜他们意识到今夜的不寻常。
若莫愁说的是真的,那么——
公主有危险!
“朱颜,青颜,你们两个去联系凤翎卫,记住要快!紫颜,你和我进去禀告公主。莫愁姑姑,你快离开,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碧颜作为四大宫女之首,反应最快。
然而还是晚了,如果莫愁再晚一点过来,那么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或许就不会那么惨烈了!
真是天意弄人!
偏偏在剑已出鞘的那一刻,利剑出鞘,饮血方回!
一切都来不及了!
“公主,宫中有变!”碧颜边跑边吼,完全不顾以前学的礼仪。
凤池眼微眯,倏地起身:“怎么回事?”
“公主,陛下身边的莫愁姑姑来报,今夜宫中恐有大事发生。”
“碧颜,召集凤翎卫,清浊,辜意,跟我走!”
“阿迟——”沈清浊拉住她,“别去。”
“清浊,你…怎么了?”
他手上的力气很大,似要深深焊在她的手腕上,让凤池微微皱眉。
沈清浊沉默,这个刚刚还言笑晏晏的少年,眉宇间已是一派沉静,风雨欲来也不动如山的那种沉静。
凤池不明所以,欲挣脱他的手。
“阿迟,你今天走不出去的。辜意,动手!”
与此同时,辜意出手袭向碧颜,两人缠斗在一起。
紫颜鼓着一张娃娃脸,气势汹汹地操起桌子,砸向大坏人——沈清浊。
在紫颜简单的脑子里,欺负公主的都是坏人,比如眼前这个!
沈清浊带着一个大活人,躲闪不及。
眼前剑光一闪,他不得不放弃凤池的手。在那一刻,他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或许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此刻他们分开的手,再也不会相交了。
“走!”凤池手持长剑,向外面冲去,一股说不尽道不明的痛意和寒意涌上心头。
凤池等人和青颜他们会合,迅速杀向御书房。
这时候,父皇一定还在御书房!
宫中生变,是谁下的手?
外敌?不可能,北戎人还打不进皇宫,况且沈家和辜家对大周的忠心毋庸置疑,他们绝不会叛国通敌。
还是内患?是闭门不出,和姚氏一族互通有无的瑾王,还是看上去不慕名利与世无争,一心风花雪月的宁王?
可他们怎么可能叫得动辜家和沈家?难道是父皇那里——
御书房外空无一人,大门敞开,一人身着龙袍端坐在龙椅上,一人身着丞相朝服躬身立在旁边,似乎是父皇与沈丞相。
“父皇——”
凤池放下担忧,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
“拿下!”帝王冰冷的话语似冰锥,字字穿心。
四周的黑影似黑云落下,手持明晃晃的刀剑而来,开始了这场预谋已久的厮杀。
灯火摇晃间,帝王的面容阴暗难辨,偶有剑光闪过,显露出几分狰狞来。
凤池没反应过来,脑中一片空白。
“公主!”“公主!”
凤池回过神来,握紧颤抖的手,冷静,冷静,这一定有蹊跷,父皇绝对不可能这样对我!
“杀!”
沈清浊和辜意赶到,加入黑衣人的队伍,与她刀剑相向。
昔日,三人青梅竹马,一起读书习武,一起闯祸挨罚,一起发誓要同甘共苦,永不背叛,一齐名垂青史。
今日,三人背弃誓言,刀剑相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当真是世事无常!
“沈清浊,辜意,你们到底听命于何人?我父皇呢?”
“公主若投降,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沈清浊面色冷得似三冬大雪覆盖的湖面,不复以往的温和。
辜意动动嘴唇,又沉默了下去。
两人招招见血,不复往日的情分。
“休想!”
以有心算无心,且两方人数悬殊,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天空的雪不知何时越来越大了,纷纷扬扬,如柳絮,如鹅毛,落在她的身上,头发上,仿佛一生已到白头。
凤池双手被缚,反剪身后,发冠不知掉落何处,垂落下来的头发遮不住她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的双眸。
“你是谁?”
空气里只余一片死寂般的沉默,没有人回答她。
“你、是、谁?”她的眸光如风中的火焰般跳动着,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可怕的念头涌到她的脑海里。
世上有谁能够在宫中动手,且布置得这么天衣无缝,连父皇和她都没有收到半点风声?又是谁能够同时命令大周最顶尖的两大世家,让他们对她这个公主动手?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只有…一个人。
“是…父皇吗?”凤池的声音颤抖,就像刚出生的小鸡,带着疑惑,惶恐和…期待。
这世上是谁都可以,怎么会,怎!么!可!能!是!他!
“是父皇吗?”
此刻屋里屋外寂静无声,空气里安静得可怕。
“父皇,是你吗?”
她眼里的光芒明明灭灭,最终熄灭,只余一片死灰。
英宗的手不可控制地抖了抖,他死死扣住手里的椅子。
“是你吗?”
是父皇你吗?
是那个会摸着我的头,会对我笑,会抱起我举高高,会在我生病时彻夜不眠照顾我的父皇吗?
是那个牵着我的手走过繁华大街,走过古道小巷,对我谆谆教诲,一遍一遍讲述民生疾苦的父皇吗?
是那个宠我爱我,视我为掌上明珠,说要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送给我,对我有着无比期许的父皇吗?
一句比一句尖锐,她的爱,她的恨,她的痛似要冲破云霄,冲破天地。
这世上最痛的事不是敌人捅你一刀,而是你是我至亲至敬之人,我对你舍身相护,剖心以待,而你却反手无情,给我致命一击!
明明是你允我期许,许我登高,得帝王教导,得臣友辅助,如今一朝生变,当日赐我的刀剑,护我的羽翼,不知何时却成为了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为了你不惜大动干戈也要剪除的隐患。
凤池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父皇以前说过的话:“帝王为什么被称为孤家寡人,因为高处不胜寒,他不会,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最是无情帝王家!
是她蠢,是她傻,是她没有学透帝王心术,明明生在皇家,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她还傻傻地,毫无保留地相信着,如今怨不得任何人!
无力的她被沈清浊和辜意搀扶着,跪倒在他面前。
脑子开始飞快旋转。
宫中自从凤昭出生就一直若有若无的流言。
近半年沈清浊和辜意几次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有时不时的走神。
大雪纷飞,本该奔走救援的是京兆府的人员,再不济也是禁军,可最后却是她的凤翎卫!
还有父皇刚才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还有……
那么多的不对劲,她早该有所察觉,现在沦为鱼肉,也是半点不由人哪。
“事情办妥了吗?”
他的语气是无比的威严和冷漠,眼神自高处俯视而下,那么的无动于衷,半点也无之前的慈爱,就好像眼前的不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儿,而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不甘,愤怒,怨恨,纵使满是狼狈,纵使下一刻就要死了,她也不甘那么屈辱地跪着,她要骄傲地站着,有尊严地死去!
凤池紧咬下唇,强撑着站起来。
沈清浊低头回复,看不清他的表情“宫中凤翎卫已尽数伏诛,其余的仍然在外救援雪灾。”
“那她的事情呢?”
两人沉默。
沈清浊小心翼翼掀开她的左手衣袖,上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朵诡异的红花,细看还有碧丝缠绕,这异常诡异的花让她本能地感到不详。
明明刚才更衣时还没有!
她骤然一惊,想到了刚才沈清浊递过来的那半杯酒,殷红如血。
那分明不是什么西域的葡萄酒!
“杀了他们!”
凤池抬头,眼神布满红丝,无奈低下了头。
刚才还倔强挺直的脊背最终还是弯了下去,如同承受不住绵绵冬雪不断压迫的青竹。
“求父皇放过他们,他们都是听我命令行事,我才是罪魁祸首!”
“父皇不要,不要杀他们,求求你,不要!”
“放开我,放开我,不要——,该死的是我,你们杀我呀!”
屋外一片沉默,没有人开口求饶。
一声一声刀砍断骨头的声音,一颗一颗断掉的头颅掉在地上的声音,似战鼓敲击在她的心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砸得她心都碎成几瓣,最后碎成粉末,碎成灰。
青颜,紫颜,还有阿三,阿四……很快就轮到我了吧。
她正要认命地合上双眼,突然一道剑光穿过重重黑暗,在她眼里亮起。
是——卫衡!
他手持利剑,逆光而来,担忧的目光是那样明显,他不要命地厮杀着,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敌人被他的气势和武功所震慑,不敢轻易靠近。
他的身后是朱颜和其余本该在宫外救雪的凤翎卫。
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这场大雪调走了凤翎卫,让她孤立无援,落入包围无力反击,也是这场大雪,阻了凤翎卫前进的脚步,返回京城的他们,和卫衡,和前来报信的朱颜将将遇上,才予她绝望之际的一丝生机。
卫衡和朱颜与沈清浊和辜意打成一片,幸运被救下的碧颜把她搀扶起来。
“公主快走,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没有准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最后望了那里一眼,那里是她前半生里所有最重要的人,父皇,沈相,沈清浊,辜意,可是以后不是了,以后他们会形同陌路,势不两立!
先帝嘴唇颤动,依稀吐出两个字。
“池儿——!”
凤池离去的身影没有停顿半分。
弃我去者,不可留!
一支冷箭不知从哪里窜出射向她。
朱颜眼疾手快扑上去。
一箭穿心,朱颜痛,她也痛。
“朱颜!我们走!”
风中传来一个响亮的巴掌声,还有辜意的怒吼。
“你疯了,敢对公主动手!”
他们最后逃了出去,逃到长公主府,这座早已完工空闲许久的府邸,终于在这样一个尴尬的时候迎来了它名正言顺的主人。
天终于亮了,他们重新获得了新生,然而伤势过重的朱颜最终还是离开了他们。
到这里似乎已经可以预见凤池的结局了,在天下之主的打压下,即使是根基历时两朝的太后姚氏,也得退避三舍,更何况是羽翼还不算完全长成的她。她虽然被英宗视为瑰宝,悉心教导,更是握有三千凤翎卫,得以默许入朝听政,但是始终还是差了一个名正言顺,无法大力发展自己的势力。
然而从现在看来,长公主最后成为先帝亲封的摄政公主,名正言顺进入朝堂。就说明宫变的最后结果是先帝没有达到他的目的,长公主还是进入了朝堂,那么是先帝又想起父女之情,心软了吗?
呵呵,开什么玩笑!
当时那种情况,以先帝的决断,一旦狠心,哪会手软呢。
当时长公主逃走后,先帝本想穷追猛打,毕竟他们父女性格一脉相承,都是翻脸不认人的那种。谁料姚氏派人给她递橄榄枝,想和她谈谈人生聊聊理想。
先帝一想,要遭!要是他女儿那个凶残货和姚氏联合在一起,那还有他什么事呢!又转念一想,和女儿握手言和,哎哟,翻脸之前还可以想想,翻脸之后就是想太多了。
想了又想,毕竟虎毒不食子,就是之前他也没有想要杀她,只是想剪除她的羽翼罢了,奈何羽翼太过锋利,于是先帝长叹一声,决定放手。
他派人和长公主谈判,说你和姚家合作,姚家能给你什么,能有我这个皇帝给你的多吗,你若和我合作干掉姚家,以后我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凤池当然不信,哼,如果她还相信,她就是大傻子了。但是她也的确需要一个名正言顺进入朝堂的机会,一个休养生息的时机。
于是她思考再三,提出摄政一职,并允她重建凤翎卫,不限制人数。先帝当然不可能答应,他只是暗示许诺以后退位让贤,不是现在。经过双方无数次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地扯皮后,终于达成了共识,允她摄政。先帝回过神,才明白中计了,又是无奈又是欣慰。
然后他们将计就计,一起干掉了当时的姚国公,即现任姚国公的大哥,他才是第一任姚国公。可想而知,能在当时先帝的暗中打压下,凭着自己的能力升为国公,无疑这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人,能力出众,智慧卓绝,长袖善舞,手段不凡,即使是在乱世中,也能成为像苏秦张仪那种响当当的人物。
但就是太过不择手段了,城府极深,是姚氏一族的智囊团领头羊,什么阴谋诡计都是他出的,连宫里的太后对他的话都要听进三分。包括一改外戚高调惹眼的作风,走打入朝臣内部广结善缘的路线,都是他制定的,现任姚国公现在走的路都是他玩剩下的。
本该是大放异彩,带领姚氏一族走上辉煌,甚至是成为像那些百年世家一样的人物,结果被凤池父女两个联手坑死了,你说姚家能不恨之入骨,姚太后都恨死他们两个了。
至此姚氏元气大伤,之后子弟皆是碌碌无为混吃等死的平庸之辈,再也没有出过那般优秀的人,姚太后不得不蛰伏宫中,潜心礼佛,姚国公府也变得更加低调,暗中积蓄力量,等待着再次出手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