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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凤凰落地牡丹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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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保持沉默。
凤池和凤昭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冷漠。
沈相在万众瞩目中拿出了那份遗诏,用苍老的嗓音念着。
“吾儿凤池,如你所愿。”
凤昭吼道:“不可能!”
他不可置信,接过圣旨一看,上面的确只有这八个字。他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的确是父皇的,连玉玺印也不放过,终于不甘地承认这的确是父皇留下的。
凤池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试图打断,脸上也没有一丝惊讶的表情,或许她早已经猜到了几分。
大殿静悄悄的,一根针也落地可闻。
大臣们全成了鹌鹑低下头去,用隐晦的目光四处乱飞。
如你所愿?
先帝这是什么意思?
真的什么愿都能如吗?要是长公主她想……,那该怎么办、
哎哟,皇帝与她势不两立的样子,这结果还不一定能如谁的愿呢?
他们动起手来,可别殃及我们这些池鱼啊。
凤昭心里一痛。
吾儿凤池。
吾儿!
纵然凤池与父皇背道而驰,做了再多伤他的心的事情,甚至……父皇还是心软了,还是认她,护着她,担心他死后她的处境尴尬,所以处心积虑留下这么一道遗诏,就连他这个亲身儿子也不放心。
父皇,父皇啊!你的苦心,她可懂啊!
凤池一瞬间有些恍惚,她还记得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大殿的时候,那时她还不满七岁,只身上殿,言之凿凿,口若悬河。那时她不是不怕,可是为了她的父亲,她还是来了。
不是为了皇帝,不是因为父皇是个明君,不是因为父皇多么的英明神武,仅仅是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她要护着被朝臣刁难,被逼着过继子嗣的父亲,所以她走进大殿,走向了与其他姐妹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这一去,从此远离锦绣玉堆,还有她喜欢的首饰和衣服,还有她最喜欢的荡秋千。
钟灵毓秀,聪慧机敏,有胆识,朝臣对她的评价让父皇大感欣慰,最后过继一事不了了之,姚家又一次失败了。
之后生活不同之前,她有点失落,但是她不后悔!
就算到了现在,对于她做的每一件事,她也不后悔!
凤昭冷笑:“你的罪,罄竹难书,你以为你做的事别人不清楚,我也不清楚吗。我都知道,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凤池垂下长长的睫毛,沉思片刻,笔如龙蛇飞走。
凤昭被她的平静刺激到,愈来愈激动。
“你怎么有脸写,你怎么敢写?!是你害了父皇,就为了区区一个皇位!如今你凭什么接受他的遗诏,为你自己谋利!”凤昭平息了一口气,继续冷笑,“不过老天是长眼睛的,所以你注定不得善终!就算你有父皇的遗诏在身又如何,朕才是皇帝。冤有头,债有主,你当初做下的孽,现在该是时候偿还了,这很公平。”
凤池抬头,眼眸一弯,嘴角一勾,冷冷嘲讽:“公平?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公平。你哪里比我好?论资质,论能力,你样样不如我,可他还是把皇位传给了你,归根到底不过因为三个字,女儿身!如果是你,你服气吗?”
“所以你就不顾多年来的父女之情,狠下心来杀了他?”
底下的人恨不得今天从来没有来过,救命啊,这种皇室秘闻你们姐弟俩关起门来说就可以了,干嘛要带上他们呢。
凤池眼里溅起点点涟漪,艰涩道:“当年,他是要把皇位传给我的。他说,池儿,以后这万里河山,天下兴衰,就要靠你了。大周是我最重要的东西,而你是我最珍爱的宝贝,希望你以后承担起这份责任,这份责任沉重,这个位子难做,你坐上去也不一定会快乐,虽然如此,父皇还是愿大周和你都像云南的春天一样,繁花似锦,万古长青!”
凤池轻轻闭上眼睛,一会儿,刷地一下睁开,又是那个眼神锐利,坚不可摧的凤池:“可是你来了,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凭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弑君弑父,谋朝篡位!”
凤池嗤笑:“我不后悔我做的一切,不过说话要讲证据,不要以为你是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证据呢?拿出证据,我就心服口服,不然一切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
“凤池,你真是无药可救,父皇不该对你心软!现在你身边无人可用,碧颜和玄朱都死了,谢家辜家也作壁上观,真正众叛亲离的是你。”凤昭一字一句道,带着一种明显的快意,“这是天意,天意要你死,人力也不可挽回!”
凤池淡淡反问:“是吗?”
一道光从她眼里飞快划过。
她如一片落叶,飘到凤昭身边,迅速将他制服,拔下头上的发簪抵在他的脖子上,逼退想上前的人。
“现在,你说会死的是谁呢?”
沈清浊眼底暗光如流星一样划过。
大家顿时慌成一锅粥,特别是保皇派。
眼看就要看到最后的胜利了,这时候来个釜底抽薪,长公主手下留情啊!
“长公主,簪下留人,何必呢?大家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嘛。”
户部尚书申大人面不改色打圆场“长公主,三思啊!事情还有还转的余地,是不是,李大人。大家都是文明人,刀剑无眼,不小心伤着了就不好了。”
这时候倒是不分你我了。
李大人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正准备上前劝说,一个人快了他一步。
沈相不疾不徐,上前一礼:“殿下,请三思。仁慈睿智如你,定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陛下若有个万一,刚刚平静下来的大周又会风起浪涌,北戎那里也还在虎视眈眈啊,那殿下你的心血不是白费了。”
“大周乱起来不是更好,这样它最后就是我的了。”
沈相稳如泰山:“殿下说笑了,若你真想大周生灵涂炭,在很多时候,你只需登高一呼,必定云集景从,硝烟四起,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大周了。”
“我不过是不愿担上乱臣贼子的名声罢了。”
沈相再次郑重一礼:“殿下仁慈,是大周之福。”
凤池心下一叹,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松半分:“叫他们退下,接下来的话,我想沈相是不想让他们听到的。”
沈相看向凤昭,后者沉默片刻,点头示意。
大臣们沉默着,如潮水般退向殿外。
户部尚书坚持:“殿下,你的身边不能没人,请允许微臣留下。”
凤池的眼神柔了片刻,随后坚定摇头:“申大人,你此刻的举动我很是感激,但是,大周需要你。”
所以你现在还不能死,我们的,不,大家的约定,就靠你了,你的路还很长。
最后面的人似被火烧屁股的野马,飞快地窜了出去,生怕不小心听到一星半点儿秘密,然后被灭口。
大殿里面只留下四个人,凤池,凤昭,沈相以及沈清浊。
凤池放下手里的簪子:“好了,现在终于清净了,我想和你们谈一笔交易。”
凤昭斩钉截铁拒绝:“不可能,你必须偿命,以慰父皇在天之灵!”
凤池玩味地看着他:“你不想听听条件吗?”
“你做梦!即使你说的再动听,我也不会答应的。现在你已经黔驴技穷了,收拾你不过是迟早的事。”
凤池深深看了他一眼,余光瞟向在一旁沉默的沈相。
沈相抚摸着胡子,开口询问,他还是很谨慎,没有一口答应。
“殿下想要什么?”
“沈相,她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沈相在心里轻叹,长公主从来都不是蚂蚱,而是聪明人。世上有很多聪明人,所以不要试图把一个聪明人赶尽杀绝,因为那时的他们就像绝境里的猛兽,一动则山河倒流,血流成河。
“我要你们遵守这道遗诏,不得为难我和我的人,不得因为我而迁怒他们,不得采用各种手段打压诬陷他们,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要你,凤昭,在他们面前立誓,以皇帝的名义,以你最敬爱的父皇和大周的名义!”
“你休息!”
“作为交换条件,我会自愿辞掉摄政一职,永远离开朝堂,离开京城,永远不会回来!”
沈清浊一惊,双唇紧抿。
凤昭沉默,对父皇的孝心和身为君王的责任心让他摇摆不定。
沈相叹息:“请陛下答应吧。”
凤昭犹豫:“可是……”
“先帝在天有灵,也会答应的。”
凤昭不甘,恨恨道:“好了,你现在得逞了。”
“凤昭,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虽然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但是你是无辜的,所以我不杀你。可…即使知道你是无辜的,你毫不知情,但是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所以我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看待你。”
“你们赢了,但是我也没输。”
凤凰落地,也是仰着头的。
凤池笑了,笑得肆意而畅快,带着千帆过尽的释然。
她迅速打开发簪的机关,饮下里面暗藏的砒霜,决绝洒脱,如同往日战场上,划过敌人脖颈的那一道英姿。
“不!阿迟!”沈清浊痛苦地嘶吼道。
“别怕,阿迟。”沈清浊紧紧拥抱着凤池,时隔多年,他终于能够说出本该在当年那夜说出口,却迟了这么久才说的话。
别怕,阿迟,我陪着你,无论是下地狱还是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这时,大殿的门突然打开,一丝亮光倾泻进来,一道人影从光里走出来。
“阿池!”匆匆赶来的卫衡,眼里带着震惊和慌张,飞奔过来。
凤池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柔得似水,亮得惊人。
这一幕好美啊,就和十年前一样。
飞奔而来的少年,担忧的眼神,一往无前的姿态,披荆斩棘,只为我而来。
我何其有幸,能够成为他心上的那个姑娘,十年前是,十年后也依旧如是。
上苍何其慈悲,让我有幸在失去一切之后依然拥有一个真诚而又纯粹的他;上苍又何其残忍,让我和他无法相伴相守,只能和他擦肩而过!
卫衡飘过去,接住她缓缓伸出来的手,拥入怀中。
真好!
此生能够遇见你,救下你。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黑夜,你还在我身边。
真好!
临死之前,还能睡在你怀里。
真的很好!
听说,在临死之前一直望着对方,就能记住他的模样,那么下辈子就能找到他,和他一起白头到老。
阿衡,我许你来生,好不好。
那时我不是什么公主,你也不是什么少主,相遇时正是江南最好的风景,我们正是最好的年华,在最美的地方相遇,然后相知相许,一生不离,直到眼角爬满皱纹,满头白发,一众儿孙守着,在温暖的床上停止呼吸。
“阿池,为什么?”
卫衡的心里满是恐慌,以及铺天盖地的恨,她从不曾伤害过别人,死的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是她!
“阿衡,别为我怨恨,我拥有过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利,享受过世间最尊贵的繁华,也见过世间最壮丽的波澜,自然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凤池面色平静,没有什么不甘和怨恨,嘴边甚至带着笑意,“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所以,一切皆是理所应当,与人无尤。”
“我这一生,已经足够了。”她的嘴角慢慢流出一股黑血。
随后赶来的裴瑜把过脉,脸色凝重,摇了摇头。
卫衡只是抱着她不说话,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顺着眼角砸下。
他懂。
正如她知道他之前为何一直不表白,之前为何一直装乖卖傻,他又如何不知道她?
他不表白,是害怕报仇之后不能活着回来,徒惹她伤心。
他一直装乖卖傻,是想逗她笑,哪怕片刻也是好的。
而她说她不怨,是不想他恨,再次陷入仇恨的痛苦之中,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先帝,沈相,你们看到了吗?她本该无忧无虑过一生,就是因为你们,你们的无情和贪婪,毁了她!”
沈相瞬间老了几岁,面色苍白,语气虚弱地辩解:“不是,我们不是无情,只是无奈。先帝年近四十,一直无子。姚氏势力壮大的同时,野心也大了,竟然妄图另立储君,左右朝政。幸好有殿下在,她的资质和能力是天生的帝王之才,他们没了借口,才惺惺作罢。本来一切都如我们所想的那样,有我们的教导,有那些人的辅助,待殿下长大,一切都传给她。可陛下意外降生了,先帝开始也没有想这么多。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大概是随着年岁见长,陛下也逐渐显露出聪明,这让先帝动了心。”
卫衡冷笑:“所以阿池就没用了,不仅不是你们的助力,甚至会对你们造成威胁,所以你们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
沈相摇头:“先帝…并没有你想的那样无情。他一直在犹豫,直到殿下十四岁了,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我们把一切都算好了,可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意外?”
“是的,发生了两个意外。一个是你,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把她救走,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另一个则是,”沈相眼底浮现出痛苦之色,“另一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原来我们也不过是身在局中罢了,永日不败居然没有解药!”
凤池淡淡道:“我早就知道了。”
“殿下,我知道现在说已经晚了。可先帝是爱你的,若他知道永日不败没有解药,他是不会用的。只是他也爱江山,在你和江山之中,他选择了后者,选择成为天下人的好人,成为了一个人的坏人。”
凤池面色苍白,痛苦地咳嗽:“事到如今,咳咳,不重要了。”
是啊,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先帝死了,凤池也要死了。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凤昭瞪大眼睛:“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毒药,什么解药,这毒明明是姚氏下的,和父皇无关!”
他不是傻子,父皇到底做了什么他当时不知道,现在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接受。
那是他印象中高大伟岸的父皇,是那个一直温和慈爱地笑着的父皇!
“我不相信,我绝对不会相信的,你们都是骗子!父皇他已经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污蔑他?”
卫衡冷冷道:“你该庆幸他已经死了,不然我一定把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你——”
沈相泪流满面:“所以后来先帝后悔了。”
凤昭眼神狠厉:“你们休想给她脱罪!我不信!”
沈相轻声道:“陛下若不信,可以去问太皇太后,她…也是当事人,也是知道的。”
凤昭手指一颤,没有说话。
空气沉默得可怕。
杨修从宁王和凤姒身后走出来,手里拿出几张纸。
“我可以证明,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我父亲把这些事写在了上面。我父亲本名杨竹,是一名史官,人送外号杨铁笔。”
杨铁笔的大名谁人不知,就算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凤昭,也曾听过他的名字,赞叹此人文笔之犀利,品行之端正,惋惜其英年早逝。
杨铁笔人如其名,他的笔,他的骨头,和铁一样硬。他立志要像太史公一样,记录事实,只说真话,他的倔强让他吃尽了苦头,他也不改,反而甘之如饴。就连英明如先帝也有点头疼,也曾委婉暗示他,他却反问,若陛下问心无愧,何惧臣这支笔。先帝无奈,只好视而不见。众人见状,对他敬而远之。有人怕他,有人恨他,也有人尊他敬他。
但无论如何,对于他,大家都是信服的,对于他说的话,大家都是认可的。
站在原地的凤姒没有过去打扰他们,最后的时光,长姐更想他陪着吧。
她擦掉眼泪,恨恨道:“我也知道!当时我也在场,还有六公主,她也看见了。我的话你不信,那她的呢?”
凤昭目光不定,嘴唇紧抿。
最后他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几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