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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一样的圈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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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条青石板路,贴着山体盘旋而上,稍微一侧身就可能不慎落入深谷。
又见血迹斑驳的奎宁堂,竹楼外有数十名身着黑白衣的人把守,面露凶光。梁上君还未走近,他们远远看到他,就派人进竹楼内通报了。
大门打开,梁上君走进去,奎宁堂内的人倒挺少,还没楼外把守的人多。
今日奎宁堂的气氛似乎与先前梁上君来的时候有些微妙的不对劲,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有哪里感觉似曾相识,有那么一丝让他恍惚间想起七年前的气息。
正堂里前方屏风和两旁各摆着两把木椅,却不见有人落座。奇了怪,怎么这么安静,跟没人似的。刚刚不是还有人进去通报吗。
“喂,人呢!”梁上君喊道。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应答,梁上君在堂中踱步,忽然抬头,看见一处奇怪的地方。
正堂悬梁上没有牌匾。
任何一座堂,绝不可能没有匾。
既然叫做奎宁堂,怎么又不挂牌匾。如若日后梁上君带人来此地,说此地就是奎宁堂,只怕即便是信任梁上君的人也将信将疑。
可恶,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怎么没有注意到。
还有那个老头,雨中马车遇袭之时,他见那个老头才是奎宁堂当家的,怎么后来不见那老头只见刀疤杨了。
大约一盏茶前,梁上君听了那句“声东击西”,突然站起来说他要一个人去。
叶海棠抓住梁上君右臂,双手一推,试图推醒这个人。“你是又犯傻了吧。之前你不是已经去过,也想不出更有效的办法吗?”
叶海棠的力气并没有多大,梁上君只是稍微后撤一步就稳住了。他不急不忙地说:“不是,我还没说完,你听我说——我们分头行动,我从正面进去,你们从后面进去。我拖着他们,你们救人。”
“不是、这、什么意思你说明白点。”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老老实实地去偷这块破玉,老老实实地以玉赎人,但是他们肯定玩诈,所以等他们放松警惕,你们就进去救人。要是这家伙要是也拿出点干劲来的话,三下五除二就能把人救出来。”梁上君指了指谷石藤。
“竹楼的具体地形呢?竹楼后方哪里进入最好?看守的人多吗?”
“竹楼后方便是小土丘,那里到处是竹子,你们借助竹林从上往下,应该很好进入。”
躺着的谷石藤想从木栏上起来,哪想到就在他起身时胸腹间突然一股刺痛,大概又是那枚毒镖搞的鬼。
唉,果然是睡得舒服了,忘了自己身体里还有个小鬼硌着。算了算了,下次就老老实实摔地板上吧。
谷石藤站起来活动了下肩胛,忽然轻叹。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还是你闪到腰了?”
谷石藤一边真像散步的老大爷一样扭了扭身体,一边慢悠悠地说:“如果这次得手,卖了那血玉璧,接下来十年我们确实可以直接养老了。”
四人想了想……确实蛮有道理的。
那便这么行动吧!
梁上君从正门走入竹楼之时,谷石藤、萧雾与待在楼外的叶海棠相互配合,从后方潜入竹楼。
只是,谷石藤和萧雾并没有找到关押人质的地方,却发现了后院的官兵。二人对视一眼,一跃而上,在竹楼二层上藏了起来,伺机而动。
梁上君一时间还想不出个所以然,只知事有蹊跷。此时有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是刀疤杨。
“我拿了血玉璧来,你该交人了。”
刀疤杨左右看了梁上君一眼,有些疑惑:“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梁上君冷笑,“我要是半个人来怕吓着你。”
刀疤杨啐了一口,又道:“血玉璧得手了吗?”
“你先交人,我再把血玉璧给你。”
“且慢,我要先验一下是不是真货。”
梁上君知道他必定会来这一套,掏出血玉璧,举在阳光下,那血玉璧遇光竟散发出更加鲜红的光泽。
“通体冰凉,莹莹血光。这是血玉璧,不会有错。但是,”梁上君握住血玉璧,红光随即消失,左手又掏出了一个药瓶,那是他跟萧雾要来的,“先让我看到人,否则我把这块玉丢进药瓶里,瓶内装了绿矾,玉石不出半刻便会腐蚀。”
刀疤杨伸双手做阻拦状,“慢着慢着,我再问你个问题——这血玉璧你是从哪里偷来的?”
梁上君不明白他的用意,不作回答。
“是不是在苍海轩偷的?”
“你怎么……会知道?”
隐隐不安,仿佛一条巨蛇正在身后窥伺,随时有可能扑上来猛咬一口。
“大盗欧阳,你把血玉璧再给我看一下,就举起来就好,我看到血玉璧后马上放人。”
梁上君有些犹疑,但还是强迫自己举起血玉璧给刀疤杨看。
只见刀疤杨根本没抬头去看血玉璧,飞快地跑到屏风后面不见踪影。梁上君来不及去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只见屏风后走出来一个身着官服的人,他定睛看了看梁上君手中的血玉璧。
“在逃通缉犯大盗欧阳窃取冲虚道观的血玉璧,现在人赃俱获,速速缉拿归案!大盗欧阳,你束手就擒吧!”
这官员有些面熟……大肚肥肠,脸上肉圆鼓鼓的,满脸油光。
这是王将军吧,七年前见过的,他记得这张脸,记得这人的声音。
官兵迅速从屏风后如水龙窜出,持枪戴甲,行路皆是短兵交接之声。一人接着一人,从屏风后跑出来迅速包围梁上君,像一堵堵人墙。他们是官兵,本应与江湖对立。
这竹楼本来静悄悄,忽然间吵闹了起来。
堂内官兵大约三十余人,在山下待命的官兵还有多少,他就不得而知了。官兵“唰唰唰”一齐亮刀,明晃晃的反射着天光,闪得梁上君眨了下眼。
“欧阳徒,没想到七年后,抓捕你的还是我。我们早在此地布下重兵,就是为了等你带着赃物自投罗网。”
该哭还是该笑,梁上君现在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
索性没有表情好了。
七年前的事情又一次上演,他没有那时那种惶恐不安,只是觉得自己很可笑。
谷石藤说的没错,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很多蹊跷,他却还是一点犹疑都没有地掉了进去。
因为他以为大哥仍然是可以相信的。
那可是从不求人的大哥,欧阳彾,竟亲口求他去救三弟。
于是他信了。
“欧阳知府知道这件事,是吗?”
王将军冷冷一笑,“事到如今,还想栽赃给欧阳知府?”
梁上君抬眼望天,乌云聚拢,灰蒙蒙的,像要下雨却憋着没下,一片沉闷。
手中的血玉璧仍有凉意,像一滴提前落下的雨滴,冰凉冰凉的。奇怪,他为什么会握着血玉璧,这可是诬陷他的罪证。
……对啊,他本来应该是拿这枚血玉璧去救人的,替一个他本来信任的人,去救一个他讨厌的人。
真是讽刺。
王将军一声令下,官兵杀声震天。
堂内只他梁上君一人,独自面对从四面八方攻来的明晃晃的刀。
远隔二十余里地的欧阳府中,房门紧闭,隐约看见房内有三个人影。
“……他去了?”
“回知府大人,他去了。”
“是吗,那太好了,没想到二哥这么多年还是死脑筋,同样的伎俩他居然都识不破。”
欧阳復的欣喜马上被知府眼中的寒光熄灭。
“你欠他两条命,下辈子还吧。”欧阳彾“咚”的一声靠在椅背上,长久以来正襟危坐的身体终于可以放松了。
欠他?欧阳復心中暗含怨怼,可惜大哥是注意不到的,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在乎。欧阳復的指甲几乎扣入肉里,但还是咬牙说道:“我知道了,大哥。”
斐列的腰已经很酸了,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磨,但他还是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老奴先告退了。”
“等等——”欧阳彾好像心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一颗石头悬了起来,“文先生,你确定没别人知道奎宁堂?”
“知府大人放心,奎宁堂就和七年前的宝罗斋一样。”文先生斐列答道,“过了今夜,这世上便不再有什么奎宁堂。”
这下欧阳彾可以放心了。七年前,斐列扮成宝罗斋的文先生,已经和二弟打过照面,因此这回为了尽量让他和二弟少见面,才派李炀化名为“刀疤杨”去和二弟接触,免得他起疑。
“行了,你们都回去吧,我累了。”
阿谷大哥他们走后,白鹤一直觉得不对。这日正四处打探,忽地发现一道士,惊喜得他饭还没吃就跑出饭馆,向没入人群的道士挥出一剑。道士提剑回击,那剑法轻若鸿鹄,剑气生风,虚幻阴阳,天地玄一,正是冲虚道观的剑法。
“敢问道长可是从冲虚道观而来?”白鹤上前抱拳问道。
道士点了点头,说道:“座下小道守仪,不敢称道长。在下有任务在身,不能比剑,还请信士原谅。”
“道士误会了,在下云罗谷白家七少,敢问道长可是为了血玉璧而来?”
三言两语后,守仪放下心来,对白鹤道出了此行的来来去去。
先帝赐冲虚道观的血玉璧失窃当晚,守仪和师兄弟一同缉盗至此。见盗贼翻入欧阳府,他们便登门拜访。欧阳知府答应搜查,他们却无功而返。现在有传言说大盗欧阳偷了血玉璧,让他们更是不能离开了,毕竟这盗贼,无论如何与“欧阳”绕不开。
半晌,白鹤伫立于原地,久久不能言。
现在去回去追阿谷大哥和梁上君,告诉他们这件事,还来不来得及?
欧阳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出生时,老知府想,太好了,欧阳家的传人终于有一个人了,那就叫“彾”吧,“彾”就是一个人的意思。过了将近二十年,二儿子出生时,老知府不知道。直到来年三儿子出生时,他终于叹道,啊,欧阳家的传人终于有了两个人,于是三儿子叫“復”,“復”就是两个人的意思。
妻子责怪他取名字太草率,老知府哈哈一笑,名字简单一点有什么所谓,不都是一个符号罢了。他见过太多名字与本人不相符的人,想来总觉得讽刺,不如就起一个含义简单的名字。
可是没承想,有一天,婢女梁氏的家人抱着一个男婴来,说是他的孩子,孩子他娘生完他后就死了。
梁氏……老知府知道这个人,妻子也记的清清楚楚,没有人看了她后会忘记她的,尤其是男人,只要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了。
妻子很生气,她善妒,然而媒妁之言,老知府又能如何。
老知府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没错,他是自己的孩子。妻子要滴血认亲,他也验了,血液滴进水里,融为一体。
于是欧阳家多了一个儿子。可是该起什么名字呢?算年龄,他才是第二,可是现在要改復儿的名字,妻子死都不答允,她根本就不想承认有这么一个儿子存在。可是难道二哥要算第三,三弟反而算第二?这也没道理。
老知府想来想去,也懒得想了。怎么想都无益,那干脆就叫“徒”吧。怎么想都是徒劳,那就不想了。反正他是凭空出现的,徒劳而获啊。
于是,二儿子就叫“欧阳徒”,在这座府邸里生活了十七年。
老知府去世的早,妻子也就成了主母,最大的话事人。主母不待见欧阳徒,府里自然没有人待见他。十七年,欧阳徒一直都在自己那一方小庭院里,独自生活。没有人关心他读书,不会带他出席宴会,甚至不管他平日都跑去哪里,他倒习惯了,觉得自由自在,只是话少。欧阳徒闲着没事一个人在外游荡,被人偷了钱痛揍了一顿,就回府里睡几天,等伤好了,拿了主母每月给的那点钱,接着出去逛。日复一日,他一点一点学会了一些江湖野路子武功。
欧阳復就是那时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二哥。
在府里生活了十多年,欧阳復和二哥一样,都是一个人独自走过来的。父亲早逝,长兄为父,但欧阳彾公务繁忙,欧阳復平日很少见到大哥,跟主母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他是欧阳府的小少爷,仆人婢女围着他转,文先生日日盯着他念书,如果念得好,文先生会告诉大哥,大哥就会抽空过来看他,如果念不好,大哥只在偶然遇见时冷冷地瞧他一眼,什么也不说。为了能让大哥表扬他一句,他只好逼自己去啃书,越啃越是讨厌书卷,越是讨厌就越是读不好,越是没有长进。
很久没见到大哥了。
索性算了,出去玩一圈。
以前没怎么出过门,这一出门就招惹上了地痞无赖,欧阳復不知道是自己说错话,只觉得这些地痞无赖好没素质。
这些年轻气盛的小混混确实没什么教养,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懂得看人。一口气咽不下去,才不管他是达官显贵还是富甲一方,上来就是拳脚招呼。欧阳復第一次被人打,打得牙齿和牙龈分离,满口鲜血。他无力抵抗,只能趴在地上抱着头。
就在那时,有一个人出现了,他替自己打退了那些地痞无赖、街头混混。那个人不是什么武功超群的大侠,他也会被踢中肚子,也会被打得流血受伤,但是他跌倒后会爬起来,再次扑倒那人群中。
救了欧阳復的那个少年坐在墙边石阶上,脸上几抹血渍。他很安静,什么话都没说。
欧阳復呆呆地看着那个人的脸,无论是谁看了那张脸都不会忘记的,鼻梁挺拔,明眸细眉,脸型轮廓棱角分明。
欧阳復问那个少年,他叫什么名字。
“欧阳徒。”
他知道,他听仆人婢女私下闲谈时提起过,欧阳徒,不能在主母面前说的名字,不能被关注的二公子。
那一瞬间,欧阳復决定学武。反正文先生也会,就让文先生教吧。他想变得和这个人一样强。
这么说,欧阳徒是他二哥。二哥是来救他的。
但是欧阳徒说,他只是在街上闲逛,看到有人以多欺少,正好无聊,就过来打一架,解解闷。说完,欧阳徒就走了。
好久没见大哥了。文先生说,几日后大哥会在后院举办宴会招待同事友人,他也得去,大哥会借机引荐他,为他以后的仕途铺路。这种场合,照例他是要秀一手的,或是吟诗作赋,或是对对子,或是画张画。文先生事先帮他准备了很多,他也很努力了,却还是搞砸了。
欧阳復偷偷地抬眼看大哥脸色,只见大哥紧闭双唇,眼中满是失望。
就在那时,欧阳徒走进后院,一如他平常经过后院回房一样。他一边走,一边满眼疑惑地四处张望。
“这里在干什么?”
对了,办宴会的事情,大哥肯定不会通知他,就算通知了,消息也会被娘拦截,二哥不可能知道。宴会上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二哥身上,也正好解了自己的围。欧阳復忙说,这是二哥,他武功很厉害。
宴会上有好事者,要二公子露两手。
欧阳徒没瞧他,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向主人席上的大哥投去疑惑和询问的目光。
欧阳彾对于二弟的闯入心中很是不满,但是众人都在兴头上,不好拂了大家的意,只好朝他点了点头。
有人向欧阳徒抛来兵器,有人鼓掌,有人叫喊。在众人鼓动下,欧阳徒就把自己会的都使了出来,观者一时间沸腾不已。二哥他最厉害的还不在这里。宴会上有人也会使一些兵器,或是会一些拳法腿法,二哥他看过几遍后,都能完整打下来。
欧阳復心中正替二哥感到骄傲,却看见大哥嘴角的笑意。
不好,欧阳復心中忽然敲响警钟,二哥让大哥感觉到脸上有面子了,这对他是绝对不利的。
他不能让大哥开始喜欢二哥。
第一次偷东西,是为栽赃给二哥。
欧阳復知道那是大哥准备送给二哥的奖品,奖励他在宴会上给他们家争光了。东西就放在主母房里,他要拿很容易。他趁夜里没人注意,偷偷拿走了。娘讨厌欧阳徒,大哥问起时,他只要装作无辜,娘自然就会说,东西是欧阳徒偷的。
事情进展的就和他设想的一样,大哥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一个个诘问。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娘亲护子,仆人们跟随主母,没人庇护二哥,二哥自然而然就成了小偷。大哥冷哼一声,此后便不再理会二哥。
自那以后,欧阳復染上一了一种奇怪的嗜好,偷。
努力了也得不到的东西,偷就好了。要是暗地里偷不到,那就直接抢。他网罗了一帮人,包括曾经欺负他的混混,一起去抢劫。见有财可捞,那些混混也乐意。
欧阳復带上黑面巾,没人知道他竟会是欧阳知府的三弟。人多势众,一时间,他们抢遍天下。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称号,大盗,这样显得自己威风。之前在府院里无论如何都尝不到的成就感,在这江湖里靠这一块黑面巾、手里的兵器和跟随自己的小弟,尝到了。
只要你够强大,就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
尝到甜头的欧阳復得意忘形了,他甚至乐于见到“大盗欧阳”的名声传遍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事态,却没想到有一天,官兵会追查到家里。
一起抢劫的弟兄,有的被抓了,有的逃走了,有的背叛了。羽翼被一点点砍断的欧阳復害怕了。最终,他还是只能向大哥求助。他们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有娘在,大哥不会袖手旁观。
这是当然的了。欧阳彾甚至都已经把自己身旁主簿的位子留给他,等他到了弱冠之年就扶他上位,怎会允许中间横生枝节。
那个游离在欧阳家边缘的二公子,因为父亲不知如何起名便叫做欧阳徒的人,就成了“大盗欧阳”的顶罪之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