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无灯》成南何北

18、独战

　　七年前，欧阳府，重重高墙之中，深宅大院里，官兵十余人，早已等待多时，王将军看了看欧阳知府，知府点了点头。令出，官兵便分成两列，每列五六人，从左右两方包抄合拢，将欧阳徒包围在中间。十余把长枪直指欧阳徒，枪尖抵着他的咽喉。
　　凝滞的空气压抑得人难以呼吸，院里鸦雀无声，旁观者只静静地瞧着正在上演的一幕。
　　包围圈中心的，只有欧阳徒一人。他身上不是没有兵器，衣袖里其实还有数十枚飞镖，一镖一人，对付这些人足够了。
　　他只是已经不想用了。
　　其实，说起来，这都是他的错。
　　他不该妄想自己能够加入这个家。
　　一个人长大，一个人穿过欧阳府的后院，一个人在外面的世界与府中来来回回。欧阳彾也好主母也好，不曾过问他的事。他习惯了。
　　尽管他听说他是欧阳府的二公子，欧阳彾是他大哥，欧阳復是他三弟，可是平日里几乎不曾见过他们。是他偷偷地爬到他们房间的房梁上，才能看见，原来自己有两个兄弟，面容如斯。
　　他目前的人生十七年中，最快乐的一天，大概就是那次，他一如往常地穿过后院，却误打误撞闯入大哥的宴会，弄拙成巧，表演了自己学来的武功。他第一次看到大哥对他笑了，第一次，大哥关注他了。
　　他狂喜地以为，那会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以后他可能就会像欧阳復一样，跟随文先生念书。每天早上，他要和三弟一起去给主母和大哥请安。举办宴会的时候，他也会参加，他会认真习武，这样就能在众人面前打拳、舞剑。他们会是一家人，一起过节，一起吃点心，一起放烟花。这可能不是那么快就能实现的事情，但是可以慢慢来，一点点来，他有耐心。
　　可是却有飞来横祸。
　　小偷？他偷了东西？不可能，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他偷的。他的房间就那么小，尽管查，他没有做过的事，他不会承认。
　　仆人翻遍了他的房间，被褥衣物撒了一地，乱糟糟的，也不帮忙收拾。证据，他们自然也没有找到。
　　他却未曾想，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一个人，可能根本不需要证据，连捏造证据的功夫都不必要。
　　日子没有太大的变化，收拾好被弄乱的房间后，他也只不过是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生活罢了。大哥没再理过他，他也没见过大哥。三弟也不曾见着。
　　三弟好像变得经常外出，每一次都神神秘秘的，故意躲着不让人发现。很多时候，三弟会拿一些价值不菲的东西回来。大概是又再外面胡乱花钱了吧，主母疼他，自然给他的零用钱多。
　　但这次，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听闻大哥爱好水墨画，看到一幅好看的，攒钱买给大哥，可是拿着画回到府上，自己怎么就变成大盗了，大哥又为什么回避自己疑惑的目光。就算没把自己当亲弟弟，哪怕跟王将军说一句，事情的真相有待追查，他都不至于觉得人间竟会这般冷漠。
　　冷得他仿佛在这从不会下雪的地方听见了雪落的声音。
　　冷得他已经不想动手掷出飞镖，不想反抗。

　　七年后，情况却又不一样了。
　　欧阳徒已经死在当年的刑场上。此时此地，只有一个名副其实的江湖小偷，梁上君。
　　那个曾经寡言少语的少年，此时会连珠炮弹一般说个不停，话不带脏字却极尽嘲讽。王将军被他说得恼羞成怒，急得直喊“抓住他、砍了他的舌头”，可梁上君却嘴角仍带着不屑的笑意，凭借轻功穿梭跳跃与乱兵之中。
　　更何况，此时此境，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红黑青紫白，像彩带一样飘出来，但那不是彩带，是蛇。近百条蛇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击官兵，惊呼声惨叫声连连。
　　梁上君不回头也知道，她此刻一定站在后院墙外，手里可能还捏着一瓶最近捣鼓出来的毒药，毒药飘散出来的无色无味的气体使人不知不觉中昏倒。她是叶海棠，来到无灯巷的第三年，他遇见了这个女孩，此后再无一日清静。
　　一个白影从楼上一跃而下，头发利落地高高扎起，身体旋转间，乌丝飞扬。子母双刀交错闪耀，配合着灵活多变的拳法，招招致人要害，一时间已经制伏了多名身穿重甲的官兵。她是萧雾，几个月前才来到无灯巷，时年不过十九岁。
　　还有陆元，还有阿叔，他们待在无灯巷看家呢。要是他们俩来了，这些官兵就很可怜了，因为这些官兵武功并不强，除了人数多以外没有其他优势，打阿叔一个人估计都不够打。
　　还有一个人，一个挺讨厌的人。他总是一副漠不在乎的样子，不让人猜透他在想什么。不是就比自己大了七八岁吗，有什么必要总是神神气气的，好像自己多牛一样。虽然确实挺讨厌，但不得不说，这个人讨厌得还算让人喜欢。如果有同伴受伤，这个人一定会冲上去，就像现在这样。
　　看到梁上君的同伙相继窜出，王将军立马远离战场，躲在屏风后面，一边叫道：“抓住他们！”
　　梁上君交叉挥起手臂，飞镖自袖口中飞出，直插官兵咽喉。多亏“小师父”，他才能从云罗谷学来这本事，暗器发而不觉，觉已毙命。
　　左右官兵举刀扑上前，梁上君转身腾空而起，双腿连续踢出，上一脚刚踢中一人脖颈，下一脚离另一人后脖子已经不超过三寸距离了。“噔噔噔——”中脚之人应声后倒。他好似踩着官兵的脖子在空中快速挪移行走一般，速度快到看不清他的腿。当梁上君自空中落地时，前后四方的官兵一齐挥刀，他右手掷镖，左手格挡，挡住了前面的进攻，身后却给敌人露出了破绽，转身再挡已经来不及了，横着的竖着的军刀眼看着就要砍过来、劈过来——
　　谷石藤替他挡住了。
　　梁上君不知道谷石藤是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那速度比自己更快，快到连移动过来时的影子都看不清，等谷石藤的背影清晰的出现在自己视线中时，谷石藤已经站在那了。只见他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反手握刀，来回划拨，“哐啷”几声已挡开了数十刀，而他的脚甚至都没离开一步。
　　梁上君“嘁”了一声，谷石藤就是这点讨厌，要帮就帮，耍什么酷啊，又没女孩子看他。
　　叶海棠不在堂内，蛇阵很快就没了攻势，但叶海棠不会武功，只要不被官兵发现抓起来，待在外面更安全。
　　官兵本来呈圆圈包围着梁上君和谷石藤，但萧雾从圈外攻进来，很快打乱了他们的阵型。官兵分出来四人对付萧雾，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四人并不够，于是又来了三人。七个人见缝插针、轮番上阵，萧雾一边防，一边往堂外的院子角落移动，那七人被她引到院角，堂内对付梁上君他们的官兵数量就明显减少了。
　　萧雾因常年于山间采药的缘故，即便没怎么特意练过轻功，却也对于攀登十分擅长。只见她右脚一蹬，左脚一踏，踩着墙壁借力回旋，在空中转身，划出一道弧线，借着下落之势踢中两名官兵的胸口，重力加持，力道更重，那两名官兵应声倒下，头撞在石板地面上，一阵眩晕胀痛，一时意识不清，更是爬不起身。
　　刀风呼啸，眼前一方脸倒八字眉的官兵横刀扫向萧雾脖子，萧雾其时落地未稳，站不稳则难以抽刀格挡，可眼看单刀将至，直逼咽喉，一时情急，萧雾索性岔开腿劈一字马坐到地上。单刀在萧雾头顶扫过，扑了个空，惯性带着方脸倒八眉转了个身，顺势又横刀扫来。这次萧雾比他快，她一落地便立即躺倒，双腿像两只棍棒贴着地面挥开，铲倒了那方脸倒八眉，她左手手掌贴地一撑，借着收回双腿时的惯性，整个人从地面上倒立起来，像被压住后突然松开的弹簧一样弹起，两脚分别踢中了接在方脸倒八眉之后攻上来的两名官兵的下巴和鼻子。
　　此时萧雾双脚落地重新站好，而摔倒的官兵又爬起来，头部撞地的那两人也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血液沿着鬓角流下。七人，她其实一个都还没解决掉。
　　右手顺着腰带往后滑，摸到了系在右边的子母刀。
　　萧雾这才抽刀，横刀胸前。
　　这几个月里，这种情况渐渐遇到的多了。也是许多个人围着她，而她横刀相向。
　　和逃出来时面对阳乌卫不一样，那时她只需要逃，但这几次她都是主动进攻。
　　被动和主动，差别实在太大了。被动的时候，她只需要一个念头，一个逃出去、生存下去的念头。主动需要自行决策，拿捏分寸，并且自行承担后果。
　　一个人引七个人过来是她自己的决定，这样便可以分担谷石藤和梁上君的负担，但同时这七人份的负担就由她一人承受了。相比之下其实她还算轻松的，毕竟谷石藤他们每人面对的远远不止七个人。
　　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一口气做到底，生死一线间，没有多余的工夫给她去判断这个决定正不正确。
　　对付萧雾的七人中，有一人站在最外围，他本来看萧雾是女的，以为打不了几下就能打倒，才跑来这边。刚刚萧雾那两下利落得很，肯定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人畏畏缩缩，又跑回去梁上君谷石藤那边了，那边官兵人多，他只要待在最外面装作等待进攻的样子就行了。现在萧雾面对的，真正只剩下六人。
　　刚刚被踢倒脑袋流血的那两人，一个面露怒色，显然是战意更盛，而另一人面色犹疑怯懦，已有逃避之心。萧雾心下想，如果去打那个已经胆怯的人，把他逼急了的话，搞不好还会让他反而拼死一搏，弄得更难缠，相反的，如果能打倒那个愈战愈勇的，其他人有自知之明，战意自然减退。
　　萧雾将刀指向他，左手在身前防护，她翻转左手，四指勾了勾，意欲引他先出招。那人本已愠怒，见一个女人这般挑衅，脸色“噌”的涨红，满脸怒容，他大叫着跃向萧雾，举刀劈下，这大概是萧雾绝对没料到的——
　　她转身上抬手，短刀与单刀相抵，挡住进攻，同时从刀下钻入来到他身侧，左肘弯曲猛击其下颌骨，骨声清脆，受击者下颌骨猛地被抬上，咬到自己的舌头，剧痛不已，一时分神，萧雾顺势回身，夺下他手中单刀，回马一刀，只听衣甲撕裂，皮开肉绽，单刀在他胸前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萧雾几乎在弹指间就击倒了他，这是她一开始怀着忐忑之心挑衅他时绝对没料到的。
　　情绪激动的人往往最容易露出破绽，自然也就最好打倒，萧雾庆幸自己先选了他。而旁边那本就有退缩之意的人，看着同僚身上血淋淋的伤口，心里犯怵，自然更加不敢应战，踉跄后退六七步，基本上算是退出战局。
　　虽然有几个月了，但出任务并不多，且就算有任务也多半是陆元出刀，她自己使刀的次数并不多，刀练得并不十分顺手。陆元说，宁可用全力，杀伤重一点，也好过不用全力，萧雾不置可否。医者本心，她并不希望自己染上杀气。但临阵对敌时，她不得不承认，如果不能一击即倒，危险的只会是自己的性命。
　　方脸倒八眉学乖了，他弓着身子，把刀伸向前，从不同方向虚刺数次，反复佯攻，不断试探她。萧雾大致看得出是虚招，但有那么一刻她真以为他要刺过来，反应过来时惊觉好险。她大抵可以感觉出来，这几个人当中方脸倒八眉应该是最扎手的。
　　萧雾丢掉刚夺下的单刀，以她的力气，使用单刀不占优势。要取胜，只能施巧计。
　　被击倒的人的血液沾染上萧雾白色的衣摆，晕出一片残云。
　　方脸倒八眉不断虚探，她则不断挪动脚掌与脚跟，一点一点调整自己的位置，以免露出防守空隙。
　　单刀刀身长约三尺，适合保持一定距离的近战，但如果敌人贴近身体则难以攻击，此时萧雾手中这样的短刀则占上风。因此，她要尽量想办法避开方脸倒八眉的第一刀，然后趁机接近他。
　　相持一刻，刀起于瞬息之间。
　　方脸倒八眉转身挥刀，借惯性斜砍而来，此为虚招，萧雾侧身躲过，方脸立即反手横扫，眨眼间直逼腰间，此时无论是上跳还是下屈都难闪躲，萧雾心里一横，索性就此机会三连转身逼近方脸，那横扫过来的刀紧咬直追，上一刹那萧雾转身一步，下一刹那单刀就扫了过来。
　　三个转身，衣袂飞扬，萧雾离方脸近了三步，曲肘斜刀挡住自身体左边袭来的单刀，刀锋对刀锋，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就在那一刻——拨下开关——左手抽子刀——刺！
　　萧雾刀尖本已触到方脸的官兵衣甲，不料腹部忽然受击，方脸抬腿以膝盖相击，随即又是一脚再度踢中萧雾腹部。
　　好不容易近了身，一旦被他拉开距离，她获得的主动权又会丧失。
　　萧雾右脚后撤一大步扎稳马步稳住身子，左脚则未离开原地，右手持母刀仍然抵住他的单刀，左手挥子刀在方脸踢来的腿上连扫数刀。
　　唰唰唰——一下子划出数道血痕。
　　方脸右腿受创，急于摆脱，正欲踢甩开来，萧雾突然右腿再度后撤落到地上，几乎是劈了半个一字马，上半身向后仰，右手撤刀，方脸的单刀突然失去相抵之力，顺着惯性往方脸自己身体左侧扫了回去，萧雾上身已然落下，单刀刚好从她脸上方扫过，未伤毫毛。
　　撤刀后她双手未停，立即双刀交错夹住方脸右腿，翻手一扳，即便是体型壮过她的方脸倒八眉大汉也因重心不稳而摔倒在地。
　　左掌一拍，撑地跃起，立马踢去方脸手中单刀。
　　伤了腿又缴了械的方脸倒八眉大汉一时挣扎不起，只得爬着远离战场。
　　最难对付的解决了，萧雾根本来不及回想刚刚自己哪招好哪招险，生死瞬息，能救命的招就是好招。一抬眼，只见面前要对付的还有三人。
　　这三人自知自己本就打不过方脸，此番上场也只是见缝插针，现在没了挡箭牌，三人面面相觑，踌躇不前。无法，三人交换眼神，决定一起上。中间那人为了壮势大吼一声，三把刀同时举起砍向萧雾。
　　这次萧雾心下从容许多，她合上子母刀，两个转身上旋踢便踢掉了三人手中刀，那三人两手颤抖，神色似乎舒缓下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七人躲的躲，倒的倒，伤的伤，基本上是对付过去了。萧雾转身正想看谷石藤那边情况如何，忽得听到刀声自身后响起，惊觉转身，不料为时已晚——方脸倒八眉强忍着伤腿，一个箭步跨向她，单刀直入，刺入她髋上三寸。
　　一道冰凉刺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