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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不共戴天的仇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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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站在这等我,隔五分钟拉一次绳子。”
河边一片树林里,马老四将巡捕的衣服脱了挂在树枝上,光着膀子正往腰上系绳子,绳子另一头系在树干上。
“我闭气不能太久,要是五分钟还没露头,恐是溺了水或被什么东西挡了去。你记得使劲拉绳,或者用手使劲拍地,听到了没?”他伸手戳了戳林子慕红红的脸蛋,绳子绑住的腰腹肌肉发达,看起来强劲得骇人。
林子慕被他多次调戏,内心郁结,冷着脸问:
“为什么还要用手拍地?”
“这附近定有巡逻的人,你大叫会把人招来,使劲拍地,让地面和水面震动,我就能感觉得到。”
“胡说八道!”林子慕不信他胡诌。
“除非,你想让我死。”
马老四表情认真,很能糊弄人,好像真要把自己生死大权交给林子慕一样。
不过,这河也不是一般的小河沟,是运河的支干,正值河水丰沛的涝期,水流非常湍急,掉进去上不来可不是玩的。
马老四没犹豫,一个猛子扎进去,岸上的绳子也跟着下去,极速顺着河水方向漂去,最后绷直。
林子慕拿着马老四给他的手表,盯着时间。
晚上九点七分,也就是说,九点十二分拉绳子。
他看着滚滚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河水,莫名有点心慌。三伏天夏夜黑如墨,幸好蛙叫蝉叫风声水声还算热闹,总能做个伴,不至于害怕。
……………
这表还挺好看的,但不像是马老四能戴的物件,他手腕有点粗,而这表带于他太细了。
林子慕将皮带套在自己手上,很合适。
九点九分。
马老四先去当车夫,又去当捕房探目,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如果他是冲自己来的,怎么迟迟没有动作呢?如果自己现在解开绳子,他岂不就完蛋了。也许他是笃定自己分不清他是敌是友,不敢下手吧?
不过,他为什么那样对自己,是美男计吗?
九点十分。
反正他是不信那马老四会真看上了自己,就算自己长得有点好看,也不可能是这个因由。
九点十一分。
林子慕想自己也该有一块表,等发了工钱就去商行看看。也不知道这表贵不贵,这玩意是舶来的,怕是一个月工钱都不够用。算了,还是年底再说吧。这块我戴着还挺好看的。
九点十二了!
蹲在河边看表——确实是在很仔细地看表的林子慕,突然想起自己的正事,猛地拉了下绳子,抬头看向河面。
翻着粼粼波光的河面上,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黑点来———
那是马老四上来透气了。
只眨眼工夫,他又消失不见了。
如此反复了两次,才见他终于从激流里逆流而上,像一只深藏在水里的怪兽,往这边游来了。在靠近岸边的时候猛地站了起来,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全身都湿漉漉的,在月光下泛着光。看得出他有些疲累,大口地呼吸,鼓囊囊地胸口也随之起伏。
他本就只穿了一件棉布四角裤下水,现在全打湿了,布料全数紧紧贴在身上。
林子慕不想却不受控制地突然看见了什么,吓得赶紧撇开眼神,在黑夜里寻找一处安全可看的地方。作为兽医的他内心里感叹造物主怕是错将驴的那玩意安在马老四身上了……
那天早上马老四是不是就拿那玩意蹭过自己的大腿?
什么美男计?
这明明就是赤裸裸地挑衅!
还有那个四层小楼……
林子慕真是后悔大半夜跟他出来,后悔那天晚上去跟他挤一张床,后悔跟着他避难到了谭家弄……
马老四倒是没发现他的异常,一屁股坐在林子慕旁边说,“刚刚抓住了一包东西,没想到还挺沉的,我一个人拉不住,你一会儿下来帮我。”
“我不熟悉水性,力气也小。”
马老四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林子慕,林子慕故意不看他,作出打死也不肯帮忙的姿态。
“你帮我,这个就是你的了。”马老四看着林子慕的手腕,唇角勾起扬了扬下巴。
“成交!”
此一时彼一时,拿人的手短。
林子慕也脱了外面的褂子和裤子,只穿着小裤,让马老四往他身上绑绳子。
“一会儿我先下去捞东西,你隔两分钟再下来。”
林子慕端着手表不知往哪里藏好。
“就放那吧。”
“不行,万一丢了呢。”
“快点,一会儿让人逮住,小命都得丢了。”
马老四看着林子慕将外套包住手表再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稳妥的枝叉放好,不禁觉得好笑。
这块表本就是送你的,小傻子。
他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略等了等林子慕也跃入水里。
实际上,马老四并不是自己拉不上那包东西,他只是想试试林子慕。之前看他被流氓打得半死,可那晚他摸了这个少年的筋骨,不是个孱弱的,甚至肌肉清晰,还是个练家子。
待两人合力将一个大包捞出水来,打开来看,里面用油纸一层层包着黑色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
果然是鸦片。
东北奉天,张岑裴正安排父亲张镇森的葬礼。
东北王的意外陨落震动了整个中华民国,作为长子和继承人,他要为父亲举办一场盛大隆重的葬礼。
彻夜,张家大宅里都是女人们放声哭嚎。
张镇森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张岑裴的母亲十数年前因无法忍受一屋子的姨太太,回了老家躲清静,早两年就在老家仙逝。
现在痛哭流涕的都是姨太太们,个个年轻貌美。她们的哭嚎里有几分是为了张大帅的情分,几分是为了自己前途,张岑裴没心情去计较。
前一天晚上,张岑裴深夜未入睡时,竟有一位胆大包天的小姨娘打着送汤水的借口,摸了张少帅的手,被他一把抓住,拿匕首切了五根指头撵出了门。
“闭嘴!”
女人们立马闭了嘴。
原本大帅当家时,这大宅里都没有人敢惹张少帅,都知道他狠着呢。如今失去了倚靠的大树,谁还敢忤逆他这位新家主呢?
“姨奶奶们,明日是父亲的大日子!各位算是我的长辈,都请拿出点体面来。等过了明日,想走的我不拦着,除你们自己平日攒下的,我每人再补贴十万。不想走的,张家照样有你们住的,不会委屈你们分毫!但是,有打别的主意的,”他从腰间拔出手枪拍在桌子上,“就再掂量掂量。”
一屋子鸦雀无声。
东北王张镇森的葬礼历时四天。
追悼会当日,通向张帅府邸的道路两侧,沿途十里设挽联、花圈、幡旗、每隔十步设一个岗兵,每半里地设灵台摆放法器,并一位高僧诵经祈祷。
张家府邸正东门搭了五米高的斗拱飞檐的牌坊,上扎黑白两色布条。门两侧各有一座白色毡篷,站着八名臂带黑纱荷枪而立的岗兵。
府邸南边正门也搭了一个更高的牌坊,上面中正悬挂“中外同哀”的匾额。两侧各有两座毡篷,共十六名岗兵。一座高十米的石碑上刻:民国东北海陆空大元帅张公镇森。
正门不断有家仆抬着供桌进来,有金山银山,有猪羊牛,络绎不绝。
院内道路两侧各放置九座近五米高的斩妖除魔的石刻神像,栩栩如生,肃穆庄严。后面则是无数纸扎的军队、奴仆、美人、车马、牲口、宅邸。
院中修建了极其奢华的巨大灵棚。灵棚上下三层,顶层悬挂“星沉”二字,中间一层悬挂“英风宛在”,最下层书有“善达四方”。灵堂内部非常宽敞,东北王的棺椁就放在正中,周围摆满花圈和挽联,数千只蜡烛如繁星追月。
葬礼正式开始。
张岑裴披麻戴孝,身后跟着张家几十口人,在哀乐中走向灵堂。他双手举一把燃烧的香,缓缓跪下,第一个向父亲灵位祭拜敬香。
双眼被泪水模糊,烟火缭绕中,张岑裴看到了将近三十年来父子之间的一幕幕……
“小崽子,你看爹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小崽子,抱着土豆赶紧跑!别回头!”
“你在家听话,爹去外面干大事,过几年就回来接你们娘俩。要是回不来,你他娘的记得给老子烧纸!”
“来来来,这以后就是你的家,谁敢给你脸色看,尽管告诉爹!”
“这是爹最爱吃的臭鸭蛋,你尝尝。”
“妈了巴子的,别听那些个新派的忽悠,干嘛大老远跑国外念书,咱东北讲武堂就是最好的!”
“不错啊!别的营都他娘的吃了败仗,就你一个打胜了!真给老子长脸!”
“张岑裴先生,我,张镇森想请问您,能否给个面子,让您的部下别再搞什么几把幺蛾子了?”
爹!您一路走好!
磕完三个响头,他起身走到棺椁前面左侧跪下,他的弟子妹妹则跪在右侧或后面,恭候前来吊唁的贵客。
“西北王阎青书到!”
“中原王冯华渊到!”
“东南王段烈琨到!”
“西南王蔡厉致到!”
尽管最近这十年来,五位地方王各自为政,在很多事情上都意见不合,关系日渐疏远。但一个先身陨,还是都亲自前来送这位兄弟最后一程。
“三弟!大哥今天带着兄弟们来送你!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万籁俱寂,天穹崩裂。星火坠于四海,神龙憩于九州。英灵永存,万古千秋!”他声音哽咽,身形不稳,带着三位已然头发花白的兄弟在棺椁前拜了三拜。
“贤侄节哀,我等定会助你查出真凶,为你父报仇!”段烈琨身为大哥,也是民国总理,率先表态。
“多谢世伯。”
“岑裴啊,你还年轻,虽然几家小辈里数你最出色,可任重道远。你有任何需要的地方,我们几把老骨头都会给你做主。”冯华渊声音洪亮!这一句是说给张岑裴的,更是说给那些老帅手下不服管的东北军将领的。
“四叔没什么能耐,只会摆弄些个瓶瓶罐罐的,这些过日子都能用得上。过几日我派一队能工巧匠来,助你将生产先稳下来,免得被人钻了空子。”阎青书所谓的瓶瓶罐罐,是无数的厂子和制造工业,对于只会种大豆玉米高粱的东北军民来说,都是不小的助力。
“五叔别的没有,给你送来我们云南的美人和烟土,都是最上乘的。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岑裴,逝者已矣,生者珍重。”
“谢几位叔伯。”
一整天,张岑裴水米未进,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磕了上百个头。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一群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是日本驻东北军长官原相泽伊带关东军前来祭拜。
张岑裴眼神冷得能将原相连骨带血肉都冻成冰茬,像一把钝刀撕扯开他的皮肉,将心脏一点一点凌迟。
原相泽伊神情严肃平静,他身边围着的关东军也都端着枪和东北军对峙。
“让他们进来,请进内室。”
张岑裴站起身来,跪了一天,竟然一点都没打晃。
内室中,原相没有开口。
“张少帅,我们来是想告诉你一声,日本天皇有令,若东北不听劝告,与暴动的南方达成妥协之事,为了维护我国既得权利,将不得不采取必要的行动。”
土肥原作拿腔作势地说。
哼,张岑裴冷笑。
“你想打探情报,想说服我做你们的傀儡,直说好了。”
“少帅果然是聪明人。”
“行了,今天是我父亲的葬礼,不宜多说。客人多,我就不留各位了。”
“那好,我给少帅时间考虑。”
“你,留下,我有几句话问。”
张岑裴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原相泽伊。
“那我先告辞了,不打扰两位,叙旧。”土肥原带走了关东军,只剩下往日亲密无间的二人共处一室。
“我想知道,你在这件事里是什么角色?”
张岑裴脸色青白,像一只地狱里的鬼。
“我是指挥官,也是罪魁祸首。”原相低着头。
“好。”张岑裴闭上眼睛,泪水如山洪泻出,“原相大人,今天出了张家大门,你我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对你不会心慈,你对我也不必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