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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有两个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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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上的姑娘在这儿上学?”
一身巡捕打扮的季老八领着马老四来看自己的意中人。
“对!她在我心里就和这所学校一样,是一个洁白无瑕的小天使。”
季老八一脸思春昏聩的模样。
中西教会女校前面的这条街干净整洁,宽阔幽静。校门别致,粉刷成纯白色的墙壁非常厚实。三个门洞嵌着花样各异的黑色铸铁大门,最中间的门洞顶部高耸向四周下沉做了一个尖顶。
从门缝看进去,迎面是狭长的教学楼,一层和二层都有长长的甬道,铺着大块的光洁可鉴的瓷砖。
的确是有钱人家小姐读书首选的地方。
“你怎么勾搭上人家姑娘的?能来这上学,在沪上都得数得上号。”
“我拉黄包车的时候认识的,她有时候上学放学就在门口等黄包车,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我跟你说,她跟别的女学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两个鼻子四条腿?”
“唉你这人,不喜欢女的也不能这么损人家女孩子啊!不懂得怜香惜玉。”季老八不满地用肘子撞了马老四一下,扭捏又甜丝丝地说:“其实她和西洋百货……”
“许二小姐!?”马老四惊讶问。
“不不不……”
季老八正待要解释,就听见一个少女唤道:“季先生!”
二人一起抬头,就看见个身穿象牙色外罩、浅黄色百褶裙、黑色皮鞋的斯文姑娘,正从女校大门出来,穿过马路向二人走来。
好个天使。
姑娘清丽脱俗,姣好的面容身姿倒映在二人眸中。
季老八看到的是:灼灼璞玉,静世芳华。
马老四看到的却是:狭路相逢,冤家路窄。
他略微侧了侧身,压低帽子。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为了救林子慕敢跟流氓恶霸拼命的姑娘。许二是不是还说过俩人定过娃娃亲?
这姑娘叫什么来着?
阿黑?小黑?好像是这么个名……
“梅小姐你慢点!”这厢季老八已经笑脸盈盈迎了上去。
“季先生,我听说你被选中做了巡捕,就十分替你开心!今儿得见,正好当面向你祝贺啦!老话说,英雄不问出处,莫欺少年郎,诚然没有假话!你这身打扮看起来真精神!平日里你那么上进,这些都是你该得的!我们国家若能多些像你这样的有志青年,真真国之幸事!”
梅君墨双手抱着一摞书递到了季博冉的手上。
马老四眯着眼睛看着季老八。
这小子可真行啊,感情是用借书当理由勾搭小姑娘啊。怪不得每次去他住的地方,总见他那放着有新书……
“哪里哪里,”季老八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鬓角。他鬓角比一般人要长,毛发也更浓密,戴着巡捕的帽子看起来很英气。
见两人聊得投机,马老四也很欢喜。打心里觉得倒不失为一件好事,总不能让她嫁给林子慕吧。他也没细想为什么人家青梅竹马喜相逢,就那么让他心里不痛快。
两人寒暄完,季老八把侧身而立的马老四拉过来介绍道:
“梅小姐,这位是我的同事,之前也一起跑过黄包车……”
“是你?”
没等季老八介绍完,梅君墨已经认出了眼前人正是那天拉跑林子慕的车夫。
四季饭店小包间里,马老四坦然又冷漠地看着梅君墨,再次重复道:
“我说过了,不~知~道。”
俩人从一见面就剑拔弩张,面对面都坐了半个时辰了。
季老八尴尬地笑着给两人续上茶水,说:“桌子上的饭菜都快凉了,咱们边吃边聊吧,就,就说说两位是怎么认识的?”
“不熟。”
“不认识。”
季老八擦擦额上的汗,内心就是两个字,后悔。
一个是自己最好的哥们儿,平时坦荡率性。一个是自己的女神天使,温婉善良。
偏这两人见了面,倒成了针尖儿对麦芒,就好像是那———
谁和谁见面分外眼红来着?
“我每天拉那么多客人,哪能个个都记得住,你要找什么哥哥去别处问去。”
………
许是马老四的表情太过无情冷冽,许是终于抓到一点点希望又成泡影,这个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姑娘终于忍不住闭着眼睛哭起来。
那哭得宛若一枝新开粉嫩桃花被无情冷雨打湿,委屈娇柔得我见犹怜。
季老八哪里受得住这个,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哄着小姑娘:“梅小姐,对不住啊,我这兄弟是个铁石心肠的,他说话不好听,态度也不好,我代他向你赔罪。”
哭了一会儿,梅君墨才抽抽噎噎道:
“他伤成那样,我就是想知道,他是死,是活,这都不能说吗?”
马老四分明见到她刚哭唧唧的时候,眼睛还睁了一秒,偷瞄他的脸色。
“活。”
虽说如此,一个大男人也有点架不住这跟孟姜女似的哭法。
“那你还是不愿多说吗?”梅君墨见他有点松动,打铁趁热。
马老四嘴角上扬,缓缓吐出一个“不。”
姑娘掏出手帕捂着脸跑了出去。
季老八要去追,被马老四一把拉住。
“这姑娘聪明得很。”
“什,什么意思啊?”
“我问你啊,按你这样的,”马老四的手指在季老八和自己之间来回指了指,“你这样的,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姑娘?”
“肯定啊!”季老八身在曹营心在汉,恨不能立刻追逐梅小姐的身影。
“你去追她吧,告诉她两天后的晚上跟我们一起去查案,到时候我会带上她林哥哥。”
“什么?”季老八回过味儿来了,什么林哥哥。
“你不知道?她和我家里那位,定过娃娃亲。”
季老八后知后觉,“什么?!那你还让他俩见面?”
“见啊,见了面才能死心不是。”
没等季老八明白过来,他一巴掌拍上人家后背,差点儿一个趔趄拍出门去。
是让自己死心还是那个林哥哥死心?
季老八来不及细琢磨,匆匆去追梅小姐去了。留下一脸坏笑的马老四独自享用一桌子美食。
当天晚上,马老四照例拉上林子慕去查案。
探目的主要工作就是巡逻,也算是职责所在。只是今儿个,马老四没穿制服,换了身普通人的灰色马褂和黑色的半截裤。
林子慕窝在黄包车里,从背后看着他,多看几眼就多艳羡几分。
这人啊长得高穿衣服确实出挑,再看看自己才到人家胸口,着实矮得紧。
这也是他算准了对付马老四只能智取的原因。
“四哥,咱们去河里捞过,去码头捡过,去问张婆子儿子买过,还去那什么地方偷过,今晚又不知去哪里,你能不能告诉我,收了这些做什么用?”
“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
夜间路上没什么人和车,马老四跑得很快,林子慕耳旁生风。
“四哥,你干嘛不让我下来自己走?你不累吗?”
“你说呢?”
“四哥是好人,心疼我干了一天活还得夜里来帮你的忙,是吧?”
“多心了,嫌你腿短,跑得慢,耽误我回家睡觉。”
林子慕:………
两人将车停在一处路口,马老四拉着林子慕的手悄声问:
“听见什么没有?”
林子慕屏气凝神,用心听了一会儿,依然什么都听不到,就摇了摇头。
“不中用。”马老四掐了一把林子慕的脸蛋说。
“四哥,别欺负我小,不好总动手动脚的。”林子慕被掐得脸和耳朵都红起来。
他本就肤色偏白,细皮嫩肉的,这么添点颜色看上去就像只水蜜桃儿招人喜欢。
“我没欺负你,前面有一家人请了巫医,正在做法,我带你去看。”
马老四拉着他往巷子里钻,走了一段路,林子慕也渐渐听见一些古怪的声音———
不似人间发出来的,好像是恶鬼在往地狱里拖人,而那人声嘶力竭地嚎哭,将自己的心肝脾胃都能震碎了。漆黑的夜里去听,让人不禁汗毛倒竖。
两人循声找到了那户人家,在一个大院角落的一间破旧茅草房子。
小小的房子周围挤满了人。林子慕没想到这深更半夜竟有这许多人不睡觉来看热闹。
“这房子住的是一家三口,从外地逃难来的。男的在码头上扛大包、跳板,女的接些洗涮缝补的活,女儿在街上卖花。”马老四低头在林子慕的耳边轻声说,呼出来的热气弄得林子慕从耳朵到脖子都麻痒酥酥的。
“那,”待林子慕想继续与他耳语,马老四已自然而然地站直了身去,认真地朝人群中间看。林子慕只好踮起脚尖,一手搭在马老四的肩头往上够。好巧不巧,在那一瞬马老四也转身低头,这耳语就变成了一吻印在马老四的脸侧……
林子慕像石像一样定住,马老四也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稍一偏转,将那吻结结实实转到了四瓣嘴唇上。
幸好这一幕仅眨眼功夫。前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都在专心致志看巫医的精彩表演,并未注意到最外面两个男人亲在一块。
“林子慕,你偷亲我。”马老四一脸叫人给轻薄了的气恼样。
“没没没,我没有,误会。”
“你是不是想礼尚往来?”
“我,”林子慕也不知作何解释,“我,我……”
林子慕脸都憋的通红,也我不出来一个字。
马老四顺坡下驴,接着他的话:
“还是你想问我,这家人为什么花钱找巫医来?”
林子慕点点头,“对对对对!我本想跟你说话来着……”
马老四站到他身后,两只胳膊环着他脖子,弯下腰凑近说:“我们这样说悄悄话,才不怕被人听去。”
林子慕心跳地跟有人在里面锤米糕似的。
而后又听马老四沉声道:“他家姑娘被一群洋人给糟/蹋了。”
“什么!?那请巫医来干嘛?”林子慕微侧着头问。
“寻死了几次,人都说她得了疯病,老子娘舍不得,请巫医来治病。”
说话间,人群开始骚动不安。巫医突然大吼起来,边吼边跳,他身上那件挂满了动物皮毛、野鸡尾巴、荆条、藤蔓、铃铛、乱七八糟颜色布条的衣服,还有脑袋上插的花草叶子并什么鸟毛都簌簌抖动作响。
一旁打下手的就提醒道:该请病人上来啦!
话音刚落,人群又沸腾起来了,有人拍起手,有人大声叫好。
马老四皱着眉,眼底结了一层寒冰。
林子慕瞪大眼睛,好奇地从缝隙挤着往里看。
只见有人将那姑娘用门板抬了过来,放在居中的桌案上。姑娘脸上被乌黑的头发完全盖住,明明是个活人却一动不动,也没有声息。倒像是林子慕日日在农场里看到的——待宰羔羊。
“这巫医是男是女?”单从外表分不清,他脸上还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怎知,他又不说人话。”
那巫医嘴里哼哼哈哈了半天,忽地吐出一口火来,在那姑娘的上方形成一团火球。趁众人还在惊诧,巫医从桌案底下抽出一把长剑来,当啷啷啷地响。那剑锋闪着银色的寒光,看起来非常利。
“接下来,巫医会代表神决定她的生死。”马老四趴在林子慕耳边平静地给他解说。
“你怎么知道的?”
马老四没答话。
周围安静极了,围观者连呼吸都快要凝滞了,生怕发出点声响冲撞了神明,只等待巫医给出神的决定。
姑娘的母亲在旁人搀扶下低声抽泣。
忽然,巫医一跃而起,双手持剑站在姑娘头侧,将那剑自女孩的领口向下插了进去!
林子慕不禁打了个哆嗦,可那女孩似乎是个活死人一般,毫无反应。
“别怕,今天她会活。”
次啦~~~~
巫医执剑向上一挑,将姑娘身上的衣服当众挑开……
马老四抬手捂住了林子慕的眼睛,还是感到怀里人不可遏制的发抖,两手死死抓着环住肩头的结实手臂。
他看不见却能听见,他听见人声鼎沸,由那巫医带头欢呼:“神宽恕了这个姑娘!”“他让这个可怜的姑娘继续活着!”
他也能想得到,那当众赤身裸体的姑娘以后的境遇会更加艰难,而她的父母还在以头抢地感谢神的宽恕。
明天呢?这条巷子里的人会说,巫医昨晚又救活了一个人。
那下一个有相同悲惨命运的姑娘会是谁?
这场闹剧在吵吵嚷嚷中结束,左邻右舍和纯粹来看热闹的闲杂人等都四散回家睡觉去了。
马老四带着林子慕在一处没人地拦住了巫医和他的手下。
“把你刚刚卖给那家人的药给我也拿一副。”
“没了。”
“他不是说药多钱不够吗,我都听见了。”
“哼!”那巫医鼻子里哼了一声,嗓音像被人捏住了脖子的大鹅,“你们胆子够大啊,也不看看拦的是谁!”
这边巫医的手下和马老四正待动手,那边林子慕已经怒不可遏。只见黑夜中刷刷几道人影,几阵轻风,几声嘎嘣嘎嘣脆响,那巫医和他的手下都跪倒在地,好似软了胳膊和腿。
马老四轻叹一口气,还是年轻啊,沉不住气,露了马脚。
“有有有,义士别急啊,有话好说,大家都是求财。”
那巫医是个半老的公公,并没有什么真本事。小时候给送进宫里头净了身,却不想清朝亡了,丢了饭碗,只得装成巫医到处招摇撞骗。被林子慕一吓,就把剩下的半块黑疙瘩都交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林子慕坚持和四哥并肩同行,走了半路才问:
“巫医们在现场杀过人吗?”
“嗯。”
“什么情况?”
“买不起黑疙瘩或者舍不得的。”
“那就能当着他家人面……”
“你不用惊讶,这样的事情……”马老四见林子慕嘴唇都在发抖,便住了口。
“本不是那女孩子的错,该治病的也不是她啊!为什么,为什么她花一般的年纪,好好的人,要受这样的罪?还有那些看客们,都不是好人!”林子慕已经难受了一晚上,总算是能哭出来了。
马老四一手拉着车,一手抚着他的背道:
“你不能一棍子打死一船人。有人说,老百姓是水,能载舟覆舟。可我觉得更像是土,种什么得什么。现在这中华大地上被洋人种上了罂/粟,就怪不得它长不出大豆和玉米。可我想着,咱们的土地还是要自己说的算。总有一日,必将那些洋鬼子统统赶出去,让这片土地上开满漫山遍野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