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番外·芳英含歌 ...
-
苏樱和铁萍姑是在龟山下捡到铁含歌的。
那时她们邀请江无缺夫妇来到龟山开办一双儿女的满月宴。次日下山之时，他们却在街角听见了孩童稚弱的哭声。
铁萍姑第一眼瞧见那街角破木箱中雪白一团，已不觉惊呼一声。苏樱飞快跃下了马，奔了过去。待她们彻底打开那木箱，才发觉里面那孩子竟似也未及满月，细绒的胎发尚且未去。
待苏樱将那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抱了回去，顾人月和小仙女正撩起马车的帘子，好奇地探出了头。她二人皆是少女年纪，又初为人母，瞧见那孩子哭得湿红褶皱的小脸，不由面露不忍之色。
小仙女皱起眉头，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小便被爹娘抛弃了。”
苏樱心中也有些怜悯和纳罕，转念一想，恍然而悟。先前邀月在龟山小镇酿成一出血案，怎奈无一人胆敢在这周遭山头搜寻那武功超乎寻常的移花宫主姐妹的踪迹并除去那疯癫的邀月，龟山周围居民无可奈何，近日来已渐渐迁走。这孩子极可能是被匆匆搬家的父母视作累赘，狠心扔在这里。
顾人月道：“既然我们已瞧见了他，就断不能再将他弃在这里，不如将他带回去，再做打算。”
顾人玉却担忧道：“大姊，你和姊夫已有了新月和近清，若再照顾着这孩子，岂非忙乱？不如教我和菁儿带回去……”
苏樱抚着那沾了尘土的襁褓，默然无语。那孩子被抱了起来，逐渐不再哭了，一双水晶葡萄似的大眼睛瞧着苏樱，似乎觉得她有趣得很，竟清脆地咯咯笑了起来。
铁萍姑瞧着苏樱，又瞧一眼孩子，想了想，道：“宫主，顾少侠，这孩子不如交给我和苏樱。我们府中正清闲得很。”
江无缺道：“青萍，你们两位女儿家……”他向来温柔体贴，自然担心着铁萍姑和苏樱两个未出阁的少女抱回孩子，会影响她们的清白闺誉。
苏樱嫣然道：“江宫主，你莫要担心。女儿家最是喜欢孩子，两个女儿家就是两倍的喜欢。——其他人若要说些什么，就是他们的事了。”
铁府里就这样多了个小小的男孩子。
这孩子的名姓定得十分容易。
苏樱道：“既是不知他原本的姓，又是在铁府养的，就同你一样姓铁吧。”
铁萍姑想了想，笑道：“好呀，那他的名字不如就随你，叫作含歌？”
苏樱奇道：“随我？”
铁萍姑道：“你的名字不就是由‘谷鸟含樱入赋歌’化出来的么？我记得你很喜欢这句诗。”
苏樱眼里现出几分温柔之色，道：“难为你还记得。”
她几乎已忘了那幽深崖底时自己的一言一行，在铁萍姑脱口而出后，记忆才缓缓苏醒。天光乍泄，深谷清幽，两个少女各怀春心，却被命运紧紧系在一起，并肩而行。
那时她们怎会料到身旁的美人竟会是自己日后的爱人？
岂知命运无常，人生如梦。自那开始，她们已是彼此相依。
一生一世，也将彼此相依。
铁含歌渐渐长大了。
萍娘和樱娘是他最最亲近的人。萍娘长得很美，武功很高，喜欢温柔地给他讲故事。遗憾的是，她在教他武功时，白雪似的脸蛋上没有一丝笑容。不过铁含歌扎马步累得要命时，她还是会温柔地安慰着他，若是他坚持练了下来，她还会奖励给他一盘自己亲自做的桂花糯米糕——虽然萍娘实在不会做饭，但铁含歌为了教她开心，还是会努力吃下去。
樱娘也美丽得很，虽然额角有些高，嘴唇有些大，一举一动间却优雅从容，身上还总是缭绕着清幽的药香。铁含歌喜欢静静地在她身边坐上一下午，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灵巧地挑弄面前那个小巧的药锅。他更喜欢樱娘那双纤细柔软的手做出来的种种机关玩具，有按下按钮就能开花的木头玫瑰、拧好发条就会自己弹筝的镂空白玉仕女……当然，还有铁含歌最讨厌的发明——他赖床时会从地上弹起来、让他直接滑到地上的机关床。
樱娘并不会武功，铁含歌有时却觉得她比萍娘可怕得多。
尤其是她教他医药毒理的时候。
每当他做坏了一锅药，樱娘就会和颜悦色地柔声道：“含儿，若是樱娘不在了，你生病时难道就用这个法子为自己配药么？你瞧，你将药材放错了，吃下去肚子会裂开、舌头会烂掉的……”
铁含歌最初会被吓得大哭起来。萍娘劝樱娘莫要吓唬他，樱娘却用大眼睛瞧着他，娇声道：“男孩子都会被这些小事吓哭么？羞羞羞，没出息！”
铁含歌生气得很，于是他不再哭了。樱娘又吓唬他时，他会睁大眼睛叫道：“那我就把我配错的药给我的仇人吃下去，叫他们肚子裂开、舌头烂掉！”他觉得自己作出的样子很凶，樱娘却像是更开心了。
李伯伯是萍娘的爹爹。铁含歌曾经有些奇怪，便向他问道：“李伯伯，为什么萍娘有爹爹，我却没有？”
李伯伯将他抱了起来，微笑道：“含儿想要个爹爹？你觉得两个娘不好么？”
那时恰逢春夜，他们正在庭院中观星赏月，笑语纳凉。苏樱正为铁萍姑拂去肩头白纱落的一片青叶，铁萍姑嫣然一笑。星光高映，春衫尚薄，两人好似那画中仙姿玉骨的洛神，雪为肌肤，花作肚肠，秋眸翦水，脉脉相视，多少温柔缱绻，尽在不言中。
那时铁含歌几乎瞧得痴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摇头道：“还是不要爹爹了……我只喜欢萍娘和樱娘。”
李伯伯的武功好像比萍娘更高。但他总是会教给铁含歌一些奇怪的招式，譬如躺在地上、双手双脚同时袭出。
铁含歌惊奇极了：“李伯伯，为什么要躺在地上出招呢？”
李伯伯哈哈大笑：“傻小子，你若是被敌人打倒了，等他来瞧瞧你是否活着的时候，这一招就可以将他打趴下了！”
铁含歌茅塞顿开，萍娘却气红了脸，叫道：“爹爹，你莫要教他旁门左道的东西！”
除了李伯伯之外，铁含歌还认得勇爷爷和百草爷爷。他们都不苟言笑得很，却也很喜欢铁含歌，勇爷爷会从外面带回来些小风筝、小木人给他玩，百草爷爷则会让樱娘带回来许多珍贵的补药用于药浴。虽然铁含歌并不喜欢泡澡，但泡那些药浴时，他确实觉得身子舒服得很。
铁含歌最开心的时候，还是那两位年轻又俊俏的哥哥来的时候。
小鱼儿会带他去玩许多苏樱和铁萍姑明令禁止的游戏，譬如爬树。有一次，铁含歌几乎爬到了小鱼儿坐的那根高高的树杈，却不慎跌了下去。小鱼儿连忙飞跃下来接住他，两人回过头时，便瞧见了吓得面色惨白的铁萍姑、似乎早有预料的江玉郎，还有气得脸色发青的苏樱——小鱼儿被苏樱勒令一个月不准踏入铁府，铁含歌苦着脸被罚扎了一个时辰的马步。
江玉郎则会带给他各种各样的话本，各种各样的工笔图册。图册上有妖娇百媚的美人、吊睛白额的猛虎，也有狂涛大浪的深海、奇形怪状的远古凶兽……铁含歌藏在床下的杂书里，就有许多是他送他的。
铁含歌也很喜欢听江玉郎讲话。不知怎地，他像是有种极特别的技巧，说出的话让人如沐春风。只有他和小鱼儿说话时例外，铁含歌根本跟不上他们说话的速度，也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有一次，铁含歌实在忍不住，悄悄问道：“萍娘，小鱼哥哥和玉郎哥哥莫非关系不好么？他们总是吵架。”
铁萍姑扑哧一笑，摸了摸他的脸，道：“含儿，你还是小孩子，自然不懂的。”
苏樱笑盈盈挽住了铁萍姑，道：“你看我和萍儿是不是天天同吃同睡？我们关系好不好？”
铁萍姑面上已露出红晕。
铁含歌毫不犹豫道：“好呀，好极了。”
苏樱眨了眨眼，笑道：“他们的关系跟我们一样好。”
小鱼儿和江玉郎关系怎会好的？铁含歌想不明白。但他确实记得他们有时是不吵架的，不但不吵架，还亲密得很。他觉得他们活得潇洒快意，就像他偷偷在被窝里看的江湖话本里的风流浪子。上一次樱娘还在嘟囔着说他们跑到天山看冰湖瞧雪豹去了，下一次上门时他们却是刚从草原回来，风尘仆仆，意气风发，还给铁含歌带了个藏族神像的小木雕。
铁含歌曾对小鱼儿说了自己的看法。也许是因为小鱼儿自己有时也像个孩子似的顽皮，所以铁含歌并不怕他。
小鱼儿笑道：“你小子又去看话本了，小心苏丫头教训你。不过你说得倒也不错，他是风流，我是浪子。”
铁含歌眨着眼道：“玉郎哥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么？我看话本上讲，风流的公子总是要娶七八房漂亮的姑娘。”
小鱼儿嗤地一笑，用力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摇头道：“风流是什么意思，你不妨回去好好读书。——江玉郎先前确实有几个姑娘喜欢，只不过呢，”他有意停顿，见铁含歌瞪大眼睛，才笑嘻嘻接道：“他只喜欢我。”
铁含歌嗤之以鼻，想起上次他带着他爬树反而害得他被罚，便眉飞色舞地大声道：“你胡说！上次我问玉郎哥哥最讨厌谁，他毫不犹豫地说是你！”
江玉郎本在和铁萍姑说话，铁含歌放声一嚷，他立刻就听见了。他本就白净的脸吓得更发白，道：“含歌，不准乱讲！”
铁含歌也已发急，叫道：“我没有乱讲，萍娘不让我撒谎的！”
小鱼儿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放心，我知道你不是在撒谎……你一直是个乖孩子，是么？”
他话音未落，却慢悠悠瞧了江玉郎一眼。
只轻巧地瞧了一眼，江玉郎整个人似已僵硬。
铁含歌认为江玉郎回去后定被小鱼儿打了一顿。若非如此，第二天他怎会看起来比多练了一个半时辰拳法的铁含歌还要累？
这一天，正是铁府里平常不过的一天。
夕阳西斜。
铁府庭院的青石地面已染遍了橘红的微光，光波之中，似在泛着金砂灿烂的微涟。庭中青树早已妆成碧玉，一枝一叶莹如翡翠，此刻也已镀上了浓橘之色。
在这橘红光晕里，正有个纯白布衫的孩童仰面躺在青石地板上嵌着的白石长椅之上，双手举着一本蓝皮白页的书。他五官端秀，未及垂髫，嫣红可爱的面靥上，一双墨水晶似的大眼睛更是明亮有神，灵气四溢。
铁萍姑方从房里出来，就瞧见了这幅景象。
她唬了一跳，黛眉一横，道：“含儿，下来背书！一会儿又将头磕痛了，这回我可不让樱娘给你抹药了。”
铁含歌吐了吐舌，眨眼道：“萍娘，琵琶行我已背完了，一会儿可以去三和楼吃冰糖葫芦么？”
他伸手往长椅下一摸，把机关用力一扳，那椅子便似从中间兀然横断一般，左侧渐渐抬升，不多时，他已是坐在个白石座椅上。
铁萍姑板着脸，将信将疑道：“背完了？站过来，背给我听。”
铁含歌倒也爽快得很，将那蓝皮的诗词书乖乖递给了她，张口背道：“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苏樱出来时，铁含歌还未背完。她靠在天青色的廊柱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姿态竟还是优美得很，道：“萍姊，青囊馆好不容易放一日假，晚间咱们出去吃个饭吧。”
铁萍姑回眸笑道：“我已叫了马车。且等含儿背完，咱们就一起走。”
苏樱故意瞟了铁含歌一眼，伸臂搂住了铁萍姑肩头，娇声道：“还要把含儿带去么？岂非煞了风景——”
铁含歌也知苏樱不过在逗他生气，却还是忍不住涨红了一张小脸，一口气将长诗背到了末尾那句“江州司马青衫湿”，便跳到了苏樱身边，一把拉住她雪白衣角，道：“樱娘，你分明说了待我把琵琶行背完，就带我出去吃冰糖葫芦……你已是个大人了，怎能对小孩子反悔？”
铁萍姑弯腰捏了捏他柔嫩的小脸，强忍着笑道：“不错，樱娘不该反悔的，你要怎么罚她？”
铁含歌对苏樱鼓了鼓腮，摇着她衣角，神采飞扬道：“要罚……要罚樱娘不准再用机关床叫我起床！”
苏樱眼里早已有了笑意。若说铁萍姑的柔情教她的冰霜尽化，这孩子的到来更是让她心头开出一朵鲜花。——她毕竟还是个多情温柔的少女，毕竟还是喜欢小孩子的，更何况是这朝暮相伴的铁含歌。
她牵起他小手，口中却道：“若不用机关叫你，你这懒虫早上怎能起得来？”
铁萍姑也握住铁含歌另一只手，柔声道：“樱妹，寅时叫他起来练武和配药确实早了些，孩子是要长身体的……”
苏樱嗔道：“萍儿，你若再惯着他，咱们家只怕就要出个大少爷了！……铁含歌，你可要好好感谢萍娘替你求情……”
说话间，三人已渐渐行出了铁府近日新漆的大门。暮云四合，霞光似染，映得那两条窈窕修长的白衣丽影更似冰雪堆出的霜姿，两道雪白之间，却又跳跃着另一团雪白身影。晚春已浓，芳英满地，三人分明是翩然自如而行，却已如行入了文人弄墨的丹青，行入了千家落霞的清梦。
铁勇拄杖而立，遥遥瞧着铁萍姑三人远去的背影，眼里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他抬头瞧了一眼橘黄的夕阳，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不知那百草老儿是否有空，今日天气正好，我实在也想去找他喝两杯啦……”
夕阳西斜，四处都浮动着温暖而明媚的气息。
橘红的晚霞已笼罩大地。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番外·芳英含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