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
石为山骨，水为其魂。不归山这处虽未超脱三界之外，但因是神君的居所，其所处位置自然也神秘莫测，变幻无穷。
且不说山间四时之景皆由神君喜好变化，刮风下雨都仅凭意动而行，单就论这偌大的山顶上处处弥漫的一股子金钱味儿的亭台楼阁殿宇飞檐，便足以证得鸿鹄神君本人挥霍奢侈，生怕鞋薄硌了脚，衣硬磨了泡，须得万事俱全，可不能委屈了自己，金贵得很。
除去别称雍雅的几座山前神殿，后山草木苍翠茂盛，时而松枝覆白雪，时而晨露滴荷塘。
岁霜瀑位于后山正中央的那片芳草甸一侧，别看山前棉花似的雪絮都快没过鞋边，这里却与之完全相反。端的是一片层林尽染，桃李杏梅不顾时令地开了满枝头，或浅或深的绿从松软的泥土中冒出头来，扭着腰掸掸身上的朝露，姿态宛如台上的舞娘，尽情舒展着曼妙身姿。
愈向岁霜瀑行去，视线便逐渐开阔起来，与逐渐稀少的花草一同传达给人的，还有气势奔腾的水流击石的声响。
师桓手里提着用红泥缝好罐口的质地粗糙的黄褐色酒坛，慢悠悠地走到最常小憩的漆黑不见纹路的岩石旁，动作格外小心地将酒坛放稳，才一撂衣摆，一腿伸直，一腿曲着，姿态悠闲地坐在了巨石上。
面前几丈开外的岁霜瀑依旧像从前一样，从高处砸下来的水花成纯白色，湍急地落到脚下的河流里，砸出一个个晶亮水泡后，有些汇入其中，有些因为巨大的力道再次跳起来，将师桓印着浅灰云纹的衣角打湿。
他敛眉垂头，看着衣角的水渍晕开又淡去，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有些疲惫，神色倦然，脸也有些白。
也是因着他原本就凝脂似的雪肤，如今又带了些恹恹的病气，整个人就显得有些孱弱，但索性那俊朗的五官并未因此折损分毫，反而更加轮廓分明，特别是那双唇，几乎像是涂了一层浅薄的女儿家脂粉一般红润。他相貌虽美，却不见女气，黑珠似的双眸似含了水光，如夜里盛开的昙花般处处惹人注目。
这位自上古而生的世外神君，初凤始祖所孕育的后代之一的神裔鸿鹄神君，寿与天齐，几经世间百般变幻，任凭土地变为汤汤之水，河海化成平坦的草原，他却依旧在这世间停留，悠闲自得地守着一方天地。
他见惯了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却依旧像个无忧无虑的稚子孩童，只看看水喝喝酒，便甘愿日复一日地沉沦，肩负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眸中没有困惑，心中也如这声声不息的瀑布一样明净。
龙潜寻着踪迹找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他看到侧身而坐的巨石上的仙人，看到他大半衣摆铺在冷硬泛着潮气的岩石表面，看他仰头饮酒时喉间那一小块凸起的滑动的优雅弧度，看他捏着瓶口的细白指尖。
龙潜脚下平稳的步伐不察觉地踉跄一下，然后堪堪顿住。
倏然间，他缩了缩肩膀。
想到了静谧的帝王宫殿，想到了宫墙之外的打更声音，想到那场似曾相识的雪，想到那一树艳丽红梅，想到一个吻。
那神君转世后托生的凡间帝师，有了七情六欲，在岁月的洪流之中沉溺于只有他自己看得到的紫衣神仙身上，在不知不觉间，深厚的情感便更加难以控制。
已经从轮回中醒来许久，但龙潜不知为何现在一想起来，还是能记起那软嫩沁凉的触感，以及受那一吻时自己心中澎湃掀起的巨浪。
心里忽然泛起阵阵麻痒，像是夜半害了凉后狰狞纠成一团的小腿筋脉，在揪疼还未到来之前，是绵延入股的酥麻。
至此，龙潜盯着那白衣神君，猝不及防地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那时他从无数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如惊弓之鸟般察觉自己身处陌生的囹圄，还未知晓身处何处，一抬眼，就被那高高在上的神君摄魂。
他看到有淡金色的光华流转在那似乎与他隔了万水千山的俊美神仙的眼中，那双眸子亮如清泉，弧度优美的瑞凤眼开阖间绝不平淡，处处勾人心弦，如粼粼的月光般抓住他所有的目光。
只一刻，便被那惊心动魄的别样风华害的丢了神智。
不知怎的，此刻他脑海中骤然浮现的是昔日从唐娘用来珍藏话本的红匣子面上看来的一段诗。
雕刻着梨花海棠淡纹的红匣子顶上，有一段簪花小楷细刻出来的诗。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尽管他认为这段诗用在这里不太妥当，但除了这首诗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任何辞藻来形容这个人的华丽了。
那是一种只消外人一眼看去，便觉自愧不如的挫败感觉。
龙潜实在难以理解，也莫名拽着自己不去理解——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就算仙身不再，体察尘世百转千回，怎么会偷偷吻他？
是。
偷偷。
师桓偷偷......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进耳中，像是那沁凉的水，浸润着岸边的小巧玉石。语气明明平平无奇不带丝毫不满，却令龙潜一听就梗直了脖子，眼中的尴尬一闪而过，有种偷吃了师桓亲手种出的梅子后被主人当场抓包的感觉。
他无意识地轻咳一声，抹了抹嘴角根本不存在的梅子汁液，整顿衣袍，走上前去。
师桓并未转头，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发觉口中有些干，便又仰头灌了口青衫酒，甘甜滑过喉咙，这才好整以暇地看过去。
几个动作间龙潜已迈着长腿行至眼前，师桓得以将他的面容看清楚——他的眉眼颜色黑而浓，鼻梁如悬胆，薄唇露贝齿。眼波明亮如星辰，瞳眸收敛映余晖。本是一副天生带笑的模样，如今却不知为何，那眉间平坦，却似乎藏着些引而不发的困顿，白白将这张俊朗的脸庞染上哀戚，神光难以显露。
恰逢一处山风吹来，扬起紫衫青年的衣袂，鸦羽般漆黑的长发飘飞起来，龙潜只稍稍一垂眼，便能看到师桓头顶的白玉冠。
那一阵风也吹乱了师桓的发，他看着看着，便想伸出手去将之理好压平，命其不得玩闹。
就像他陪伴神君轮回时经常做的那样。
“唐娘说你醒了，我来看看。”龙潜低声道。
“有什么可看的，”师桓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捏着坛口转了转，似是在品鉴宝器一般，实则却在注意着身旁那人的言行，“轮回千百次，就算是只畜生，也该习惯了。”
龙潜皱了皱眉，本能地不喜欢师桓这样说话，想了想还是开口说：“可我察觉你体内似乎气息混乱，不如从前那么平稳了......可是在轮回时出了什么意外？”
“能有什么意外。”
师桓不假思索地回答，反应极快地应付过去：“清尘帖一喝，什么凡尘旧事，尽数都忘了。”
龙潜有意确认，从前他从未如此刻意过，每每师桓从轮回中醒来，都会遵循天纲例律，自觉饮下清尘帖，今日却不知为何，龙潜看着师桓，总觉万分不安。
到底是不安自己阻他轮回被发觉，还是不安那不知所言的吻，或是不安那碗融了魔血的清尘帖，他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如今听到想要的答案，知道师桓如从前一样忘却了凡尘往事，他却并未松一口气，反而有些......
龙潜压住心底冒出的那点涩，用牙齿叼住口中腮边的软肉，细细研磨起来。
颇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希望师桓将清尘帖饮下，这样他就会忘了人间的紫衣神仙，忘了那不知所起的情，忘了那一吻。
可他也不希望师桓将清尘帖饮下，总觉师桓必须得记得一些什么。
龙潜莫名有些紧张，当即就不再往下想了。
“那许是轮回中出了什么差错，料想也无关紧要，但你方醒来，该好好休息才是。”
龙潜抬头看了眼岁霜瀑，想起自己曾在此翻腾过水花，那水如带着冰渣一般刺骨，虽是爽快，但到底不适合师桓在此过多停留。
于是开口劝道：“小酌怡情，景也赏够了，此地不宜久留，跟我回去。”
师桓动作一滞，有些微妙地挑起一边眉毛，扭头看到龙潜眉心揪成一团，活像是吃了什么馊东西般不耐烦，配上那柔和的脸部线条，总觉尤为可爱。
他偏头笑出来，索性从岩石上跳下，笑着说：“罢罢，我便同你一道回去，养养我这金贵的身子。”
龙潜眉头松了些，责怪地看他一眼，“活了千百辈子的神仙了，怎么还是这般......”
“这般无聊，这般幼稚，还是这般轻佻？”
龙潜脸上一木，动作飞快地扭过头去，任凭师桓怎么逗他玩，却再不肯多说一句了。
师桓在边上眯着眼笑了好半天。
这一幕若是让天宫那些老东西看到，发觉鸿鹄神君竟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该磕头直呼创世神显灵才是。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