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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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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风送爽,皓月当空,不归山山脚下本该照常万籁俱寂,今日却夜阑人未静,若有仙人乘云掠过,必能见到绵延不见尽头的山道上逶迤行着渺小几道身影。
若有心细查,稍降一些距离,便可见那是几名年轻男女,正姿态悠闲,漫步着踱上青云梯。
山道上寂静无声,一行人宛如鬼魅一般飘然而上,只眨个眼的间隙,便已经飘出去五六丈。若不是他们各个身姿轻巧,容貌绝顶妍丽,只稍稍转动眼珠都别有一番意趣,便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又踏上不知第几百个阶梯,为首的红裙银钗的俏丽女人忽然顿住脚步,身后随行的几人察觉,便也都停了下来,抬眼看去。
她素手一抬,淡红的光一闪而过,便有一把绘着凌寒红梅的青色油纸伞凭空浮于掌上。
这绚烂的一幕本该极美,可女子姣好的容颜上却挂了一层不悦,她拧着眉头转身快步往后走,一路行至队伍末尾身着一袭月白衣袍的年轻男子面前,将伞撑在二人头顶,才不耐地怪道:“什么鬼天气,偏生快要到家了还要叨扰公子!”
师桓原本映着璀璨星光的眼眸被暗色的伞面一遮,暗淡片刻后从容地收回视线,抬掌伸出伞外,掌心便落了些被风裹挟而来的点滴细雨。
唇角隐隐一勾,对这异象并不感到奇怪。
“无妨,这山中草木的确比我离开前委顿了一些,一路看来总觉疲累......这雨正是时候。”银珠碰撞一般的嗓音轻柔雍雅,明快温和,像是能沁出凉爽的溪水来,叮叮淙淙,带着宽慰和惬意的同时,还透着股花田中嬉戏打滚的猫儿一般的慵懒,似乎并未因这场突如其来的细雨而影响自己愉快的心情。
可红衣女子却不吃这套,扯扯嘴角哼了一声,十分不屑:“该是那司雨的糟老头子又犯了糊涂才是,该下雨的地方不下,倒总是记得我不归山。”
她停了停,皱着眉将师桓已经被雨水打湿的手拉了回来,毫不在意地往自己描着金线的缂丝绣罗衫上蹭了蹭,手掌再次干燥时便松了手,将师桓的袖口整理一番。
她做这些事时熟练又自然,好像已经做过无数次那般细心谨慎,嘴上却毫不留情:“就该早早上报给天君,判他个渎职,快些指派个明白人来当雨神。”
“唐娘,”师桓无奈地叫了她一声,实在说不过这牙尖嘴利的泼辣女子,当下就找了借口,“宣俞将军还在家中待我,今日是我疏忽,脱离那具肉体凡胎之时晚了些时辰,我们莫要再耽误了......”
谁知唐娘马上就接了话,丝毫不讲情面地直接揭穿他:“公子莫要诓我,说些什么晚了早了的话,我还不知道么,每过百年那眠花宿柳的轻佻浪荡子便要过来扰人清静,公子你又何时这么急切地见他?盖是晾久了,找个寻常理由敷衍过去了事,何时这等心切过?”
一番交谈下来,也早就偏离了主题。
师桓得逞,挑了挑眉后摇摇头,故作深沉道:“你不懂。”
除了不曾开口却已约定俗成的那些事之外,今日宣俞来访是有要事的。
唐娘不屑:“那公子怎地不捏个法术直接变回殿上?”何苦在这跟我这小女子辩白?
“……”师桓被这小妮子说得哑口无言,半晌失笑,毫不介意地抬手拍了拍她精致的发髻,“你这丫头,好歹也有了千年的道行,看惯了冷暖亲疏,又是一族之长,怎的还是如此伶牙俐齿,毫不讲理。再这样下去莫说讨个好人家了,怕是无青年才俊有心接触你。”
唐娘撇嘴,却也偃旗息鼓了,小声道:“我稀罕么。”
......
说话声渐渐远去,山道上那圆圆的伞面慢慢往山顶移动,新月被乌云遮去一大半,雨滴又密了起来。
恍惚之中好像有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从山道上四散开来,隐隐的雾气弥漫,先隐去的嫩绿草木,随后是青苔遍布的山道,层层递进间,最后竟然连整座不归山都凭空消失了。
原地只留下了怔然的空旷原野,松吹万里,无山无雨更无人。
新月还是那弯新月,草木枯黄干燥,碎石散乱无章。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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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才一脚踏上山门,穿过雕栏画栋的山前楼阁,还未进入巫山殿,隔着老远师桓就听到了宣俞将军的千里传音,那带着狂放和不羁的音调拐了七八个弯儿,若不是声音还有些浑厚,难免会让人误以为是勾栏里抚琴唱曲儿的美娇娘,曲调百转千回带着醉意,还撩拨人似的向你抛媚眼儿。
“老远就闻见冷梅幽幽,丝丝入扣似的戳我心窝子,料想定是神君无疑了......”
这厢话音未落,白衣墨发的师桓便于巫山殿上正中央显现,敛着眉看着歪歪斜斜靠在海棠木圈椅里的玄衣男子,似是极不满般皱了皱眉。
而那人却毫不自知,浑身抽去骨头一般窝进椅中,还翘起一条腿搭在扶手上,吊儿郎当地伸手向他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恭喜神君轮回归来,小仙宣俞,拜上神安。”
“嗤...”唐娘双手环胸,步履轻盈地款步走进巫山殿中,身姿像阳春三月的垂柳一般婀娜多姿。
什么东西!
她在心中啐道。
腹诽完毕,娇媚的容颜忽然一顿,像是察觉了什么一般目光从宣俞身上挪开,落到了他脚边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
她一时不查,殿中竟何时多了个......
恰逢这时,就听身前的师桓淡淡道:“这就是你说的那小孩儿?”
是了。
巫山殿内摆设虽不如翠微屿那般贵气,一点一滴都透着金裸子味儿,但也算是低调奢华。殿内绫罗绸缎质地的纱帘曼妙地垂着飘摇,狻猊金兽里袅袅升起的紫袖烟是师桓亲手提炼出的百花精魄所制,飘散出像是蝶仙振翅时挥洒的晶亮尘沙,素雅的香气清冷袭人。殿内地面上铺着天宫中美貌仙子亲手绣织的烫金龙纹地毯,可保千百年一尘不染,踩上去时柔软紧实,上面的金龙更是会不断变换形态,着实有趣。
那穿着明显与其身形不符的小孩就坐在金龙的熠熠瞳眸之上,凌乱的领口处露出粉糯的小胸膛和一截儿细白的脖子,光着盘起的双脚压在屁股底下,任凭殿内气氛几经变化,这小儿依旧埋着头,双目紧闭,蹙着眉,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奇了。
哪儿来的小鬼!
可任凭唐娘心中怎样百转千回,委顿的宣俞却并不回答,故意吊着人似的,长眸向上一挑,似轻佻似深邃的目光绕着静立的师桓转了两圈,细细嗅了嗅,随即扯开嘴角满意一笑。
“嗯,上神修为又精进不少,世人有福了。”
师桓收回目光,浅棕色的眼珠动了动,半晌不再波澜。
宣俞还在问:“就是不知为何,明明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入了轮回呢?也太莫名其妙了些......让我想想,上神莫不是偷着做了什么......”
“你带个魔族的孩子来不归山,是想做什么?”师桓沉声打断他。
“......”宣俞一愣。
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忽然一凛,不知想到什么,长腿直接收回来,将双脚放在了地上。
他瞪着眼睛,眼中的调笑再也不见,而是难以置信地盯着脚下那一团,眼里风起云涌,好似汹涌的浪潮,眸子都因此变得可怖,死瞪着那睡了不知多久的小孩儿。
“他是魔?”他倏地拧过头,沉着脸看向师桓,那表情与方才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师桓不置可否。
宣俞得到答案,脸色阴沉的可怕,他默然转过身,抬起手掌对着那脏兮兮的小孩,眉目一立,朝着他后脑,猛地拍下去......
一道白光闪过,宣俞被那浑厚的灵力威慑开,直直撞进身后的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做什么?!他是魔!!!”
该杀!
宣俞恨极,眼里泛着狠厉的光,他怒目瞪着面色平静的师桓,十分困惑他为何要阻拦。
“那又如何?”
他淡淡说道。
唐娘偏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
“不归山清白,不见血腥,”师桓缓步走到小孩儿身边,细白的手指在其眉心一点,浅淡的白光闪过,他眼里便更加了然,“我无心杀生,等过些时日,他从哪儿来,把他送到哪儿去便好。”
他揣手站回去,看着逐渐转醒的猫儿似的小孩儿,见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忽然一个激灵,像是注意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漆黑的眼珠一缩,抬眼时猝不及防撞进师桓波澜不惊的双眸之中,那警惕小心的神色令师桓一哂,歪了歪头。
会被吓哭吗?
谁知这小孩儿却像是失了魂,只警惕了片刻,便盯着师桓的脸失神。
嫣红的小嘴无意识地张了张。
师桓不解,但清冷惯了,无意与他周旋,遂收回目光,一振衣袖,出于心中那点不为人知的怜悯,还是对宣俞嘱咐道:“素商殿早已归置好,管你宿在哪里,但不要总在兰时阁扰他。”
纵观了全程的宣俞依旧沉着脸,似是对师桓的一切安排都不满意,那只被打开的手掌掌心泛红,紧紧攥握成拳,虎视眈眈,似乎还想再对脚边那无故发愣的小孩儿予以致命一击。
师桓将一切看在眼里,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转身对唐娘说道:“这孩子先由你看顾,不要让他闯出什么事端来。待二殿下的祭辰过去,再做打算。”
唐娘当然知道这“二殿下”有多么重要,但即使“二殿下”再重要,此刻她更不乐意的是他的安排,但奈何她了解自家这位天上地下仅此一人的金饽饽一般的公子,师桓绝不会动摇自己的决定,只好闷闷不乐地福礼:“是。”
交代完毕,师桓颔首,揣着袖子往殿外走去。
临跨出殿门时,出于不知什么原因,他竟回头往后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那“小孩儿”身上,微微勾了勾唇角。
......
像是那冲淡一切色彩的薄雾,一切景物与记忆都渐渐远去了,整个天地间皆是空茫,那些淡泊情绪和深邃的视线逐一被抛却在脑后,一如曾在人间那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在红梅开放的冬日冷夜里,白衣的凡人帝师趁紫衣仙人趴在石桌边入睡之时,竟痴迷一般弯下腰,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全都被抛在了脑后。
回溯的时光如铜镜里倒影的人影,变得模糊不真切了。
一片梅花花瓣从树枝飘落,慢悠悠打着旋落在雪地上,阵阵冷香从屋外传来,有的花瓣被吹进屋来,落在书案前,有的更幸运一些,落在了睡着的上神胸前。
而上神则像是被淡红的花瓣落在身上时的重量唤醒,纤长乌黑的眼睫微微颤动,如振翅的飞鸟,几经挥动,眼眸一开一阖,人就清醒了过来。
师桓知道,这次的自己是真的醒了。
翠微屿中空无一人,他一手撑着床缓缓坐起来,四下打量一番,很快就注意到手边那个空碗,碗底儿还有一圈干涸的褐色药痕。
嘴里有些苦味儿,应该是已经喝过药了。
清尘帖,从轮回归来的人,都要尝上一尝。
忘却了尘世所发生的点点滴滴,继续做一个无情无欲的鸿鹄神君。
师桓看着那空碗,半晌抬手覆在唇上,轻轻揉了揉。
触感仿佛还在。
软软的,泛着凉意的。
翠微屿中一点杂音都无,他仿佛处在一个绝对寂静的空间,无人知晓他心中的打算。
师桓静坐片刻,眼中暗泽流转。
他探身向前,将空碗拿到自己面前,破开手指,用灵力催动着体内残余的药物,在他沉静目光的注视下,红褐色的混着鲜血的汁液流了满满一碗。
他手腕一翻,那些汁液尽数倒进了床下的地毯里。
号称纤尘不染的软实地毯将之容纳,只湿了一瞬,便完好如初。
师桓看着最后那点药渍被吞噬,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眯起眼睛轻笑起来。
他不想忘。
也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