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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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五百年，向人族复仇，这两句话的指向，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十分模糊。
从来只有人族叫其他族类欺压，苟延残喘的份，什么时候人族也能欺负了别人，等着对方来复仇了？况且人族寿短，十个里有九个活不过四十，五百年前的事，谁能分说清楚？
但姬轩辕瞬间就明白了话中所指，也知道了这是谁。
他的声音冰冷如不见天日的深潭：“淏心。”
五百年前，与人族相关，唯一也是最大的事，就是天尧覆灭。
相萤曾经说过，玳族的前代祭司翎珊有过占卜，令天尧覆灭的三个仙人，分别叫春崖、雒齿、淏心。后来缙云征得相萤同意，将淏心的来历告知他，红沙族据地一战，戎冬更是亲眼见到了白影，据相萤所说，那道白影很有可能就是淏心。
前后一想，此人多半就是淏心。
淏心之意也十分明了，她因覆灭天尧而获罪，除去仙籍，贬为凡人，却不思悔过，也见不到自己所作所为，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反而恨上了当初因她而几近灭亡的人族，口口声声说要“复仇”。
真是厚颜无耻。
她方才所说的、每一个愤恨的字眼，都浸透了这些仙神杀人不沾血的傲慢。
姬轩辕那从齿缝中咬碎了吐出来的两个字极轻，半空中的淏心没有听到，在她身后，还有源源不断的魔争先恐后，从那个破口袋钻出来。
姬轩辕一顿，传令：“点燃烽火！”
“是！”
有侍从领命鸣金，烽火台上的瞭望使听到，立刻将烽火点燃，拿着火把的手却在颤抖。
自从有熊成为轩辕丘中心以来，这是第一次燃起烽火，瞭望使觉得手中不是火把，而是昭示有熊之危的引线。
以有熊兵力之强，如果自己应付不了，即便其他据地来支援，恐怕也难以扭转战局。现在唯一的希望，恐怕是落在回了西陵的嫘祖身上，只要西陵能快些赶到……
“大人，是否敲响闻天鼓？”
宫室前方，渠余问姬轩辕，姬轩辕却没有回答。他又重问道：“大人？”
此刻半空的魔渐渐变少，但之前落下的魔已经遍布整个有熊，除去宫室因地势高、守卫多，暂时没有魔之外，其他地方已不见一块净土。
姬轩辕咬牙：“再等！”
说完之后，他再出一箭，这一箭依旧穿过白影淏心，射中她身后的魔，淏心本身却仍然没有一丝损伤。
没有用，他的箭伤不了她。不仅如此，他看到一道绿色的灵力化作蛇影，猛地朝淏心攻去，淏心却依然纹丝不动，眼见着灵力到了自己面前，又穿过她的“身躯”，她连分毫感受也没有，更别提受伤了。
但这次淏心没有像忽略姬轩辕一样，忽略那灵力蛇影的主人。她突然手中长剑一指，浅蓝色的月牙形剑意弹出，隔着数百步的距离，瞬息之间，像劈开一只果子那样，在蛇影主人祭出灵力护盾之前，干脆地切断了她的右手。
“我讨厌木灵。”淏心冷淡道。
姬轩辕在高处看得分明，蜃娥右手一断，四周的魔就朝她涌过去。虽然她立刻用左手再次幻化出蛇影，但之前的蛇影如同巨蟒，此时的蛇影却是草绳，只能勉力维持。
“救人！”
姬轩辕十箭连发，将蜃娥身周的魔除去，一旁的战士立刻接上，将蜃娥往安全处送。
所谓安全处，就是宫室的方向，姬轩辕却喝止道：“伤者出城！所有战士分散，饕餮部东、貔部西、梼杌部南、穷奇部北，各自杀敌！”
“可是大人——”
“宫室不必守了，粮食能带的都带上，路上不要践踏田地。”姬轩辕握紧手中的弓，“魔太多了，如果不能在有熊将它们杀尽，人族危殆。”
渠余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下红了：“大人……有熊是我们的家！”
“天尧覆灭，能建有熊，有熊如果覆灭，也会有下一个城池。”此时此刻，姬轩辕竟然朝渠余安抚地一笑，“更何况，有熊未必会覆灭。”
渠余不明所以，踌躇一瞬，还是照命令去通知各部将领，姬轩辕却在心中计算，从西陵看到烽烟，到人赶到有熊，还需要多少时间。
戎冬说过，红沙族据地的白影淏心曾被一道金色的灵力击中，像陶罐在巨锤下那样不堪一击，霎时间成了一堆粉末。
而令人庆幸的是，这一年多来游荡在外的金色灵力，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回到了有熊——有熊或有转机。
相萤来得不慢。
既然无人能伤到白影淏心，淏心又好像吝啬挥剑，姬轩辕便不再管她，转而专注战局。
这自然不是说他就不理会淏心了，以她之前出手来看，淏心毕竟曾是一江女仙，其能为远超人族，有熊恐怕无人能与之匹敌。但姬轩辕同时也隐约察觉，淏心出剑并非没有代价，她一剑斩断蜃娥右手后，白影变得虚弱了两分，或许她再挥几剑，不用旁人去杀她，她自己先消散了。
难怪她自己不出手，要借魔来攻击人族，不管她这五百年有什么奇遇，总归没将她变得无所不能。
基于此，姬轩辕才能只派人盯住淏心，自己去指挥将士作战救人：“传令下去，将魔往城中央驱赶，守住清理干净的地方，不要反复！”
“是！”
“渠余带城中民众退至东南方，等待后令！”
“是！”
日轮沉落，月轮升空，有熊组织起了抵抗，城中的魔便以缓慢的速度减少。
就如姬轩辕始终站在宫室前一样，白影淏心也冷冷浮于半空，但她并不指挥群魔，甚至见人族渐渐由边缘向中央蚕食，她也是无动于衷，甚至连头也懒得转一下。
只有当相萤进入有熊城，催动灵力时，她才若有所感，侧了侧头，但依旧没有动作。
很快，相萤根据战士所说，找到了姬轩辕。
巫炤要为嫘祖铺路，就留下与梼杌部一同清理拦路的魔，相萤一路在低矮的屋顶上跳跃，想先见到姬轩辕，听他的安排。
姬轩辕对她只有一个安排，他伸手朝空中一指：“那个人，你看到了吗？”
因为太过心急，相萤一路上都没注意过别的地方，直到姬轩辕指给她看，才发现半空站着一个人影。
而且这个人影十分眼熟。
相萤点头：“看到了。”一顿，“魔是她放进来的。”
“没错。”姬轩辕看着她，“你能对付她吗？”
能吗？萤从未与淏心交过手，而即便萤能对付淏心，她与萤之间的差距大约有三个蓬溪之野，萤能对付，不代表她能对付。
相萤如实回答：“不清楚。”
姬轩辕意识到她自己并不知道曾击溃白影淏心的事，于是二话不说，先出一箭。相萤眼见着那一箭明明威势赫赫，穿心而过，淏心却不痛不痒，只微微低头看着这边。
她看一眼姬轩辕，姬轩辕也看着她。相萤明白了，于是一翻手腕，手中剑插入地中，数道绿色的灵力缠在一起，混着金色光点，像一只从地里钻出来的纤长手臂，簌簌朝淏心探去。
淏心好像依旧懒得闪避，只定定看着，然而当那条手臂伸到眼前时，她忽然侧身避开，灵力手臂堪堪擦身而过。
相萤反应极快，两手猛地一张，那灵力手臂便陡然转了个身，成了一根鱼钩，又朝淏心袭去，淏心不得不再次闪躲，不敢真的碰上。
虽然两次攻击都落空，但相萤与姬轩辕都明白了，她能伤到淏心。
“别的事情再说，”姬轩辕道，“先将人打下来。”
相萤自然照做，灵力手臂不断探出，在夜空的映衬下，像一条被人挥动的绸带，又像一条细细的灵蛇，不断变换方向，要将白影淏心击溃。白影淏心只能在半空中四处闪躲，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如此来回了不知多久，相萤的攻击十分迅疾，淏心却总是能在最后关头躲开。按理来说，只要继续尝试，总该能击中的，甚至看起来下一击就能击中，但姬轩辕渐感不妙。淏心手中明明长剑出鞘，且威力不凡，却为什么不还击？是有什么理由，还是在等待什么机会？她总是以毫厘之差躲开，是真的力不从心，还是故意如此？
他转头看一眼相萤，立刻就明白了：相萤脸色异常苍白，额上冷汗涔涔，眼睛已经逼成了淡红色。
“收手！”姬轩辕果断说，伸手在她肩上一扶，“你撑不住，不要中计！”
相萤自然能感觉到，每次灵力流失过多，她的生命力也就随之消散，但正因为经历的次数多了，她反而对自己能用多少灵力有十分的把握。
“还能……片刻。”
相萤咬牙支撑，姬轩辕眉头紧锁，却不再阻拦，反倒是半空中的淏心，见到相萤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抖、冒汗、脸色苍白，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那笑容越来越大，笑声越来越响亮，终至狂妄发泄的言语：“他连命都不要了，辛辛苦苦给你重塑的躯体，竟然就是这样的弱小。阿萤啊阿萤，你说他到底是爱你，还是恨你？”
在灵力到达极限之前，相萤不得不收手，她虚脱着半跪到地上，两手松松挂在剑柄上，勉强不让自己倒下。
她抬头看向淏心，轻声道：“什么重塑的躯体？”
淏心伸手一抹笑出来的眼泪：“你说什么？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这样简单的挑衅之语，对相萤没有丝毫效力，她只是静静抬头看着，一言不发。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神情……”淏心咬牙切齿，看起来很想冲到相萤面前，将她脸上的神情连带着那张面皮一同剥去，但她终归还是克制住了，稍稍扬着下巴，从眼皮底下看着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告诉你也无妨。”
相萤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当初我偶然得知，他之后会因你而死，于是想着先下手为强，抽干你的灵力，封印了他分给你的灵力脉络，又择断了手脚，将你扔回了瑶树下，让你自生自灭。只要不再跟着他，你就害不了他。”淏心一顿，忽然露出了回忆美好过往的笑容，“我很早就厌烦你了，总是不知廉耻，跟在他身后走来走去，怎么会有你这样烦人的东西？择断你的手脚时，那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意的时候，你还向我磕头求饶呢，记得吗？”
相萤的回答是一声嗤笑。
淏心的美梦被打断，陡现怒容，却再次压下去，深吸一口气：“但他找到了你，用剩下的灵力脉络，给你重塑了躯体，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你送到这里来，好让我找不到你……”
——所以涳渊君不仅会分给萤一半灵力脉络，还会用剩下的一半，为濒死的萤重新打造一副躯体。相萤恍然想，他就是这样为萤而死的吗？连这样的死因，他也是一直以来都知道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涳渊君这一生，一切苦难都来源于那朵他明明知晓命运、却依旧选择接下的瑶花吗？
不知为何，与蓬溪之野那次不同，听到涳渊君为萤做出的牺牲之后，相萤有感佩，有慨叹，最多的却是共鸣。
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因为，现在如果能让她用性命换回缙云，她也会毫不迟疑地去做的吧。涳渊君想救萤，就和她想寻回缙云一样，是不惜此身、抛却一切的执念。
想起缙云，让相萤伤心，而想起涳渊君的死，也让淏心伤心，她十分难过道：“是我下的咒不好，让他伤得那样重，才会不择手段，为了保住萤，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相萤：！
淏心像是受到了刺激，开始在半空中来回走，口中越念叨，就越有疯魔之状：“不对，不是我，不是我的错，我是为了救他啊。都是因为萤，如果没有萤，他就不会死，他就会好好的……都是因为萤！都是因为萤！！”
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相萤：“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相萤毫不畏惧，抬头回视。
“他对你不好吗？什么都给你，什么都想着你，都到最后了，还想着消去你的记忆，让你轻轻松松活着。他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淏心两眼血红，看到地上的“萤”慢悠悠地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轻蔑又高傲地说：“因为他爱我呀。他视你如草芥，却待我如珍宝，我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难道不是吗？”
淏心喃喃：“不是……”
“萤”却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他连正眼也不看你一下，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她知道什么？淏心脑中轰鸣，她……她知道要扼杀于未然！
淏心猛然哭号一声：“不是这样！”接着，她离弦之箭一般冲到“萤”面前，手中长剑刺出，要将“萤”就地格杀。
然而在长剑触及“萤”之前，一道绿色中混着金光的灵力先穿透了她自己的胸膛，她动作一顿，气力瞬间流失。
淏心低头，顺着灵力的方向看去，“萤”的魅影渐渐消退，相萤依旧跪在地上，一手向前伸着，掌中灵力迸发，脸白得比淏心也不遑多让，眼睛却亮如星辰。
淏心忽然想起来，涳渊君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萤的眼睛最美，永远也不会熄灭。”
淏心怔怔想，不会……熄灭啊。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三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