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27、2

　　简家，娱乐周刊无数头版头条的贡献者，一会儿是“妻妾同楼简大亨坐享齐人之福”，一会儿是“大房把持简氏投资，出手连胜获利惊人”，一会儿又是“二房化身慧眼星探，捧红娱乐圈半壁江山”。说到底故事的脉络其实很简单，就是简盛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年轻时先后办过两场婚宴。第一场有父母亲人在场，凤冠霞帔三媒六聘俱全，还请了名流政要证婚；第二场简约质朴，三五好友冷餐酒会，牵出一位美人十指相扣，宣布这是鄙人新进门的二房太太。一时舆论哗然，然后简盛丰买下闹市区一整栋物业，将两房安置在上下层毗邻而居，舆论又哗然。从此稍微有一点家事流传在外，就是哗然再哗然，简执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早已习惯看到闪光灯就戴上墨镜，反正躲也没用。

　　所以从办公楼一脚踏出去，本来只想买个咖啡，顺便透透气，不料却被闪光灯闪了眼睛的时候，简执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格外收敛了一下表情，然后环顾四周。

　　果然，一辆眼熟的限量版轿车向他缓缓驶来。多少年了，还是这样耀武扬威的做派，除了他尊敬的父王简盛丰，还能有谁呢。

　　简执原地停下脚步，堆砌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笑容来，扭头朝车那边走去，亲手替老爷子打开了车门。

　　简盛丰被媒体写成“老态初现”也有几年了，人走出来却还是气宇轩昂。毕竟有亲手壮大的家底在，两个儿子又都出息，就算身体每况日下，精气神也不见衰落。他下了车，冲一众小报记者点了个头，紧接着又转过脸看着另一边的车门，直到里面的人出来了，跟复印似地也挂出一脸的笑跟上来，这才抬脚往台阶上走。

　　王之座驾这次出来，竟然还带上了简持。

　　皇帝出巡也没这么做作，简执一贯看不上这种莫名其妙的排场，于是一面配合着作出鞍前马后的姿态，一面小幅度地动动嘴唇：“你来干什么？”

　　老爷子笑得像又打算上头条：“我约了人在外面，正好经过。你好久不回家，你妈让我来看看你。”

　　咦，这倒是稀奇得很。印象中仿佛是头一回，老头在简持也在的场合，亲口承认了应亭女士的存在。

　　之前简执和简持两兄弟一起出现的时候，简盛丰就会像自己单性繁殖了他们一样，绝口不提任何一位太太。成年之后，尤其是学成归来，自己又撑起了一方天地之后，简执想起这些诡异的缄默，逐渐开始觉得可笑。可简持却是个乖巧的巨婴，到现在还把谁的妈出现在简盛丰嘴里，当成一种独特的风向标，每次都竖着耳朵斤斤计较，活像今年刚满两岁。

　　简执脸上继续笑着，嘴上毫不掩饰地冷哼了一声。

　　单论英俊和风度，简持其实比简执更像模特，祖上有过多国混血的痕迹更明显。长成这样，人走到哪儿都不输阵，但细看眉宇间，那一股难掩的戾气呼之欲出，真是白瞎了大太太和简盛丰一人一半的好基因。

　　一个人再好看，时时处处都爱端着，也很容易让人看得厌烦。比如简执，就早已看腻了大太太和简持的德行。

　　每次遇上他，简执都会忍不住想起大太太清秀却阴霾深重的面相，如同一只皮肤光滑白皙的巨大蟾蜍，总是盘踞在豪宅最显眼的地方，唯恐有谁看不见自己，然后不慎踩到她无处不在的、包罗万象的尊贵。

　　跟他亲妈一样，简大公子也是个仪式感的急先锋。从简执垂眼的斜角望下去，他西装裤上的裤缝显然刚精心熨烫过不久，一双皮鞋的鞋面上丝毫折痕都没有，大概不是第一次，就是第二次穿出门。

　　不过是跟老爷子出门见个客，顺路来自家公司转一圈，这么拼了命的给自己加戏，真是旁人看着都替他累。

　　忍着由衷的恶心，简执伸手替这二位不速之客按了电梯按钮，冷冷地开口道：“欢迎光临。”

　　他们父子三人进去了，记者们却都没走，等了一会儿，甚至有人去旁边的咖啡店买了曲奇来吃，看来不等到简盛丰出来，就不打算撤退了。简氏娱乐本身就干的是这行，根本没有不让同行吃饭的道理，因此大楼门口的保安也只是站得笔直，坚守阵地，只要他们不往里冲，就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不料长期抗战的阵势摆了没多久，大约不过半个钟头，简盛丰就又笑容满面地，领着大儿子出来了。他们老派的生意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讲究个笑脸迎人，看多了就跟戴着塑料面具似的，颇有几分瘆得慌。哪次拍出来的照片都差不多，要不是衣服好歹换一换，就算用上回的照片也没差别，记者们很快作鸟兽散。

　　一下午的工作节奏，就被这一点干货都没聊出来的意外拜访全打乱了。简执错过了一个会，一个跨时区的电话，因此好几件后续事项都没法当天吩咐下去。有火没处发，他只能闷头摆弄魔方，纪风宁的电话打进来三回，他连伸手按一下手机都懒得动。

　　反正她今天也来上班了，要是真有急事，她自己会找到办公室来的。

　　魔方和简执这个人，多年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拿起来几乎浑然一体。若不是一个大活人正坐在这里两眼放空，光听声音的话，可能更像是两只机械手在方寸之间飞快地炫技。

　　敲门声很快响起，简执的动作被打扰了，下意识蹙起眉头。

　　他以为不作声就是回答了，谁知停了一瞬，外面又敲了起来。

　　一般纪风宁来找他，发现没人应，就会自己在门口略站一站，稍等片刻。反正再过几秒，简执就能把魔方复原，然后自然会叫她进去。

　　哪来这么多事需要找他本人处理，简执心烦气躁地拉开抽屉，把魔方往里一放，随即习惯性地整理表情，告诉自己进入营业状态。

　　“请进。”

　　钟庆比他刚才还暴躁的脸立刻出现：“……有空吗？”

　　“有。”简执站起身，亲手倒了杯水放在小桌上，示意钟庆在沙发上自己找地方坐：“东逝水的事情听说差不多了……”

　　破天荒的，钟庆居然打断他：“我不是来说这个的。尹逸是怎么回事，在路上了吗？我中午就想约他下午商量明天试镜的事情，结果他发了个定位给我就不吱声了。那地方开车回来要四个多小时吧，他明天最迟五点半要开始做妆发，他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钟老师虽然一向是个骂骂咧咧的脾气，却大多自己拿主意，轻易不把内心活动这么详尽地喷给另一个人听。这一番话说完，他自己浑然不觉，简执却有些惊讶。

　　简执念完书回来，进公司开始在各部门轮转，了解业务情况的时候，认识的是跟谭莹素共事时期的钟庆。艺人对经纪人有意思，经纪人本人性别男取向男，这件事怎么看都古怪且棘手，也只有钟庆能玩得转。那说一不二的气魄，那明察秋毫的独到，当年旁观了一段时间他的日常工作，连简执都觉得能看会不少东西。

　　怎么一转眼，钟老师竟像变了个人似的，知道遇事先找人商量了？

　　见他沉默了一会儿，钟庆自己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愿意啰嗦？尹逸不是你的人吗，而且我跟他经纪约都还没签，我打电话三请四催的，不合适吧。”

　　简执揉着眉心，感觉自己这一下午皱眉头的动作都没断过，皱纹都快提前报到了：“他说他家里出了点事，他爸的手术费……”

　　话说到一半，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纪风宁拿着手机，目不斜视地走进来：“老板，你怎么又不接电话，我刚才……”

　　简执咳嗽了一声，纪风宁猛地转头，看见了凶神恶煞般的钟庆坐在一边，脸色登时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来得正好，我刚想找你问呢。”他们师徒每次见面，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简执不予理会，直接说起正题：“我让你转给尹逸的钱，你转了吗？”

　　纪风宁对上简执的视线，讷讷无语，又偷眼去看钟庆的脸色。挺漂亮的一个姑娘，平时也很干练，这会儿一来二去的，表情直接就呆滞了，好像有人给她下了个禁言咒，好半天都没发出声音来。

　　钟庆这等人精，这时已经看出些门道来，双手抱在胸前往沙发里一靠，摆出了一副等着看戏的架势。

　　“行了，别两头看了，有什么话你就说。跟尹逸有关的，钟庆都能听。”

　　纪风宁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钱我早就转给他了，还打过电话提醒他。可刚才，苏安霓打电话给我，催我还钱，说尹逸家里缺钱给他爸做手术，她想帮他凑齐算了，省得他再找别人去借。”

　　天下还有这种事，金主把钱都送到银行卡里了，有人还非要再问朋友去借。看戏的钟庆一下没忍住，张嘴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声音：“哈，哈。”

　　办公室里静得像时间骤然停摆。

　　“苏安霓是谁？”简执捂着额头开口。

　　“你问人借钱干什么？”钟庆几乎和他同时发问。

　　纪风宁被两颗手榴弹同时击中，只好贴着沙发的一角先坐下，想了一下，还是先回答了给自己发工资的大老板：“苏安霓就是黄毛啊，那个跟尹逸合租的女的？”

　　“哦，你那个大学同学是吧，苏黄毛。”

　　钟庆紧跟着又开口：“苏安霓比你还穷，全靠她妈看不下去了偷偷塞点，你也好意思去借？”
　　“我，我付首付啊，我买房子了……”

　　钟庆一声冷笑，估计打算开始吐槽自己的垃圾弟子连首付都赚不出。

　　就在他们两个人隔空用眼神鄙视和被鄙视的空档里，简执不声不响地拿出手机，拨给了尹逸。
　　室内没人说话，那头接起来“喂”了一声，这边的三个人其实都听得很清楚。

　　简执直截了当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还不确定，我尽快。”

　　“你明天一早跟化妆师约的是五点半。”

　　电话彼端的沉默一纵即逝：“我知道，我尽量。”

　　简执的脾气被他的态度彻底点着了：“你尽量？你是公司的签约艺人，最基本的职业道德总要有吧。”

　　早就定下来的工作，临时爽约或者迟到，本质上都是违约。虽然试镜不是公开的商业活动，但楚令仪有言在先，不准冲选角的事情伸手才答应接受邀约，简执和钟庆想办法让选角导演去开口，中间也欠了好几层的人情。这件事只会比区区一个商演更严重得多。

　　尹逸不可能真跟简执争，隔了一会儿，等简执的呼吸平缓一些，才重新发声：“我会算好时间的，夜里高速车少，可以开快一点，应该来得及……”

　　“你怎么想的？熬夜开快车？”

　　尹逸彻底放弃了解释。

　　良莠是个多难得的机会，简执稍微一想，心里的火舌就能舔到嗓子里，说话也更不假思索：“我问过你家里的事要不要帮忙，你说你能处理好，结果呢？你到底留在那儿干什么？借钱吗？纪风宁转给你的钱有毒吗？”

　　尹逸显而易见地顿住了。

　　只有一方在发火，这个对话也没必要再继续，简执又等了他一会儿，得来的还是一言不发，于是直接给了定论：“我叫人去你发的定位那里接你。什么时候出发，你自己看着办。”

　　电话就这么挂了。简执在气头上，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钟庆只好出来主持大局。
　　“苏安霓叫你还钱是吧，你现在就还她。”

　　纪风宁一脸苦相：“我没钱啊，我刚交了首付，我哪来的钱……”

　　简执阴森森地，面向窗背对屋里，突然插话：“用我的。”

　　钟庆其实真的很想笑，纪风宁不知该说什么好，简执转过身来，看到这两个人精彩绝伦的表情，气得拎起外套就往门外走。

　　难以置信自己竟沦落成圣母的简二公子，把自己办公室的门摔出了一声轰然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