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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 ...

  •   自从接完简执那个电话,尹逸就自觉不太对劲。做这一行的,一旦进了组,作息都由别人安排,连续两三天休息不好,或者不休息都是常事,可他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胸闷气短还两眼发黑过。

      临走前,尹逸在医院附近的几个药店里转了一圈,买了一盒退烧药,一盒布洛芬就匆忙上了车。等到了第一个服务区,下来又买了水准备吃药,才发现退烧药保质期就到这个月为止。

      咬咬牙,他还是吃了,然后在后座合眼瘫着,迷迷糊糊,直到被钟庆一个电话震醒。

      “家里的事搞定了?”

      尹逸含混地“嗯”了一声,感觉自己还不太清醒,并不想多说话。

      “缺钱你就说,我先借你。”

      勉强清一清嗓子,尹逸稍微坐起来一点,低声说:“谢了……现在不缺了。”

      “你嗓子怎么这样了,感冒了?发烧吗?”大半夜的,钟庆的声音也倦意深重,这会儿才收紧了一些,仿佛是真的替他担心。

      尹逸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不靠谱到这个地步了。人家经纪人还没正式走马上任,就快午夜了还得惦记着关照自己,也真是不容易。

      怀着一丝歉疚,尹逸认真回答:“没事,吃过药了。一会儿我直接来公司?”

      “嗯,我本来找你也是要说这个。你直接过来吧,化妆间有沙发床,还能多躺会儿。”

      听这口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好意思,你今晚没回去?”

      “还回什么啊,这都几点了。”钟庆听着像是伸了个懒腰:“唉,你要是迟到或者来不了了,我还得赶早去给楚导赔礼道歉啊。”

      这话要是从小姑娘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妥妥的撒娇。钟庆是为了表达自己不拿尹逸当外人,可尹逸天生学不会怎么跟人服个软,当下思路也不怎么清楚,停顿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回到了公事。

      “待会儿帮我跟化妆师打个招呼,别太往年轻了弄……我觉得没必要。”

      “原著里头,最后一季画到最后,付正也就大四。”

      尹逸凝望着车窗外,隔离带里的绿化黑黢黢的影子,表情恍惚,语意却很坚决:“这个角色不需要弄成阳光少年。就这么定了吧,我自己有数。”

      钟庆被他气笑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大主意?你这是第一回试楚令仪的戏吧,你也不问问我,她一般是个什么口味?”

      “跟口味没关系,我知道自己该怎么演。”

      钟庆在那头沉默良久,终于让步:“行吧……行吧,人各有命,我也管不了你。但你听我一句劝,一个人不可能所有事情都自己扛着,处处都逞强,你明白吗?”

      尹逸用一只手捂着脸,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明白。哥,我想再睡一会儿,到了我再打给你?”

      钟庆:“哦。”

      然后电话就断了。

      不用简执的钱,就能保存一点点灰烬里的火星,这是尹逸在那台阶上坐了半个下午,心里唯一的执念。这火星到底是他自己可笑的尊严,还是将来与简执“在一起”的可能性,只要稍微深究一下,尹逸就窒息得厉害,没法再让这种思考继续下去。

      然后在他还一团混沌的时候,简执用一个电话,把他见不得人的心思甩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让它无所遁形。

      它还是一个子宫里灰白的胚胎,顶着发育不全的、飘来荡去的大脑袋,挥舞着短小且尚未分化的四肢,就这样被人从羊水里一把揪出来,用语言剥去它的胞衣,然后,观看它丑陋的蠕动。

      纪风宁转给你的钱有毒吗。

      有毒吗。

      不,有毒的是我自己。是我居然生出这样的贪念,企望有朝一日,能与你互不相欠。

      我以为只有互不相欠,才能有……我不敢想的那种,来日方长。

      想到这里,由衷的悲哀像一整瓶福尔马林,将呼吸都浸得密不透风。分不清此刻令人呼吸困难的是伤心还是高热,尹逸以为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却诡异地很快又失去了意识。看来累到一定程度,连伤春悲秋的资格都没有。

      半睡半醒间,他梦见一只蓝色的塑料勺子和一把镊子并排放着。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

      车终于停稳,尹逸立刻醒来,下车前用手抹了一把脸,再睁眼时,就对上了钟庆写满一万个不耐烦的脸。

      “天刚亮,就堵车了?”

      司机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问给问愣了,七尺男儿竟露出几分畏缩:“没,没堵车。就是刚才在服务区,尹先生下来吐了一会儿,所以……”

      钟庆不客气地冲人家一挥手,截住了剩下的话,然后伸手虚扶了尹逸一把:“你怎么样?要不要休息一下?”

      约好了五点半开始化妆,现在已经六点多了,尹逸揉着太阳穴,跟上钟庆已经向里走去的步子:“……没时间休息了吧。”

      “对,没时间了。”钟庆头也不回地,走路像一阵风:“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当真。”

      整一栋楼都是简氏娱乐的,各个事业部分占不同楼层,会议室、排练室、化妆间和其它用途的各种非办公空间都在靠近楼顶的几层。电梯往上运行的速度很快,到达时伴随着“叮”的一声,尹逸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耳朵里的异样才恢复正常。

      钟庆带他来的这一层全是化妆间,越往里面积越大。尹逸跟着他走了一段,终于意识到有钟庆在,很多事情潜移默化地,已经跟以前有了明显的变化。

      比如他从来没用过这么大的化妆间。

      进门前,走廊里只有他和钟庆一前一后,步履匆匆的回声。隔着一道门板,隐约能听见里面有几个姑娘在说笑,开口闭口“你小心钟阎王一会儿听见了跟你没完”。

      钟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转动门把手时动作干脆利落,然后探身进去,语气平淡地开腔:“行了,都别骂我了,开工吧。”

      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交响乐团响应自己的指挥,只需要指挥棒微微一抬,做出一个收梢的姿态,一切声音便戛然而止。尹逸跟着他走进化妆间,只有靠近门的几个工作人员抬头冲他微笑点头,其余的一律各司其职,一点走神的意思都没有。

      这些人尹逸一个都不认识,跟以前他打交道的那一拨人相比,整个工作风格都是另一番光景。他在妆镜前落座之后,除了耳边化妆师与钟庆轻声嘀咕的声音,熨衣服的、整理文稿的、摆放餐点的、帮化妆师准备电吹风的,竟都没有丝毫噪音。屋里人人行止有度,沉默而高效,仿佛一台听从钟庆调拨的大型机器,每个螺丝钉都很明白自己该如何运转。

      至于今天开机是要为谁服务,他们显然并不在意。

      侧耳听到钟庆给化妆师传达的,基本就是之前电话里两人达成共识的那个意思,尹逸端起妆台上的水抿了一口,接过有人给他递到手边的剧本,慢慢收拢心神,开始将那些烂熟于心的词句,从头到尾,再过最后一遍。

      三个小时后。

      前一位试镜者显然在里面闹得很不愉快,出来时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尹逸起身朝着门的方向迎过去,恰好与他擦身而过。

      就这一眼的工夫,出于职业敏感,尹逸看出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节都在迎合原作漫画里的形象。为了突出“付正”秉性之温和,这位的眼角都是往下画的,可人本身的气质有棱有角,一双妙目硬要用眼妆拧成乖巧风,看上去就像穿错了别人的衣服,违和感强烈到呼之欲出。

      这个尝试显见没得到楚导的欢心,但谁又能有把握,今天能摸准她的脉呢。

      刚才在化妆间的衣架上,尹逸拒绝了所有人的建议,执意选了一件简单的牛仔外套,套在白短袖外面,配的下装是鸦色休闲裤,版型合体,一丝一毫的出格都没有。挑衣服有无数种办法,能在中规中矩中藏点设计感,让衣饰帮他强调个性,但尹逸坚持不要。一屋子人也只能目送他穿得像街上随便哪个大学生似的,独自走进上楼的电梯。

      紧张到掌心都是冷汗的手握上把手,尹逸略一闭眼,推开门时再睁开,告诫自己从这一秒开始,只有“付正”。

      付正这个人物,作为儿子和弟弟都是一张天使面孔加一颗天使心,亮点和难处都在于面对学校里一男一女的分别追求,他花了很长时间来理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试镜的房间里,临窗站着一个编了麻花辫的女子,骨肉匀停,衣饰无一不精,光看背影就知道是带了全妆的,只是这发色黄得太眼熟,尹逸望见就是一怔。

      “安霓?愣着干什么,下一个已经进来了。”

      黄长直应声回过身来,跟尹逸交换了一个同样惊讶的眼神。她恐怕也没仔细看过试镜名单,并不知道今天自己被叫来对戏,会遇到他这个熟人。

      可楚导已经发话了,他们两个一时间噤若寒蝉,立刻各就各位,向她投去了征询的目光。

      回答他们的,是毫不上心的一挥手。

      楚令仪这名字优雅得很,人却悍气横生,眉头永远皱得死紧,周身仿佛被一层不耐烦的灰色萦绕,令人望之生畏。她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好,保养也得当,四十来岁了还未见老,但跟十几年没变过的板寸发型,还有中袖里露出的半截花臂搭配在一起,实在是一丝女性的静美都不剩。

      选角导演明明与她并排坐着,也是业内数得上号的人物了,却被衬得犹如一个虚影。

      如果同样功成名就,圈子里一定是导演比演员更敢做自己,然而在公开出柜的少数几个人里,楚令仪也是当仁不让,活得最自我的一个。人言在她这儿,早就已经全不可畏。

      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在尹逸脑海里一闪而过,苏安霓饰演的“圆圆”已经背对屋内,立在窗边,说出了今天这段戏的第一句台词。

      “你说,如果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喜欢我,那……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

      圆圆一贯叛逆,美院的课不好好上,偏要成天逃课去校外学纹身。虽然有功底在,一两年内就颇有成绩,她却总被师长追着骂不务正业,甚至同龄的朋友们也不赞同她的想法。圆圆因此倍感孤独。

      付正抱着装蛋卷的铁盒,懒洋洋地趴在桌边,似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哪有那么多对错,他们也许只是害怕自己不了解的事情。”

      暗恋他的少女在深夜的月光下,侧过身来,并不敢看他:“……那你觉得我可怕吗?”

      付正不愿直视她皎洁的面容,只低着头笑答:“不过就是逃课出去学了一门手艺,还学得不错,怎么就可怕了?别瞎说。”

      “我看那些教我的师傅们,年纪轻轻的,都能自食其力了。我也想出校门就能养活自己,然后……过我想过的日子。”

      付正又开始嚼蛋卷,动作有些机械,眼神也有几分发直,似乎只是用习惯性的行为来掩饰心绪:“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圆圆望着他,神情模糊而神往,像在描述心底的伊甸园:“我想办一个民宿,装修简简单单的就好,依山傍水,每天给人提供一日三餐,然后跟大家讲讲我年轻的时候,靠纹身发家致富的故事。”

      付正没抬头,却一直认真地听着,逐渐停下了咀嚼。空气陡然静谧,他嘴里还有食物,也不管礼貌不礼貌了,隔了一会儿,含糊地答:“呦,这田园牧歌的调调,跟你现在的做派,可真是南辕北辙啊。”

      姑娘不服气:“那还有个词你听说过吗?”

      付正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像是想往后撤一步,却终于不忍心,笑出了那种年少时特有的,对一点情意欲拒还休的犹豫:“什么词?”

      圆圆轻车熟路地爬上窗台,像个小太妹似的,支起一条腿,曲肘撑在自己膝盖上,用手托着腮:“……殊途同归。”

      付正又不吭声了,只见他从桌上拿起一把不锈钢勺子来,在蛋卷盒里盛起一勺碎屑,又慢吞吞地倾斜一点角度,倒回去,然后再盛起来。重复几个来回之后,对少年来说太过复杂的表情慢慢浮现在他脸上,像一朵灰蒙蒙的积雨云从天边飘来,在半亩方塘里投下忧郁的倒影。

      他叹了口气,梦呓似地,跟着她念了一遍:“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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