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26、第九章 殊途

　　太阳好不容易开始西沉，裹着一圈毛边，绒线球似的挂在医院绿化的树梢上，自带几许俏皮，不知人间疾苦。转眼已是春末，在没树荫遮蔽的地方待久了，尹逸自觉背上的汗出了许多层，再一点一点被晚风吹凉，时间便这样悄然溜走。

　　沉重的心事如潮汐起伏，拿个主意在此刻格外艰难。他手里捏着手机，一时虚拢着，一时又用力到指节发白，紧皱的眉心始终没有松开过，活像个头顶冒黑气的衰神，就这么在住院大楼前的台阶上，从午后一直踟蹰到黄昏。

　　冥冥之中，大概老爷子也觉得有关李晓虹的一切都十分尴尬，因此前一天尹逸费了大半天的劲，也没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直到大半夜，老太太才从一个不知道哪年的旧存折里找到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恰好有虹姨的地址，整件事这才终于有了一点点头绪。

　　尹逸十二点多睡下去，一夜被老爷子闹起来三回，清晨赶早出了门，快中午才到虹姨的老家。老天垂怜他已经累得头晕耳鸣了，没让他再继续浪费时间，当下敲开虹姨家的门，就发现只有蒋陌一个人在里面在洗手作羹汤。见他来了，蒋贼居然一脸平静，在简陋的屋里搬了张椅子，请他坐下，然后跟他一起吃了一顿简餐。

　　饭前，蒋陌一边把饭菜分出一半来装进保温盒里，一边用眼神示意尹逸稍安勿躁。

　　他接下去的话不温不火，却把尹逸钉在那张椅子里。

　　“虹姨肺动脉高压，非要拼二胎生儿子。就这几天该上手术台了，他们家里实在没办法，才想到来找我借。这是要出人命的事，说不定就是我为她最后一回尽心，所以我给了。”

　　蒋陌这辈子在他真正的血亲面前，包括在尹逸面前，都从未靠谱过哪怕一分一秒。可眼下，在这个采光一塌糊涂，拎着个包进来都没处放的陌生屋子里，他却头一回看着像个男人了——虽然他撑起的是别人家的屋脊。

　　从来只会做一道菜的人，居然不知从哪里买了一本簇新的菜谱，摊在说不清是脏还是旧的、黑黝黝的灶台上，以一种几近荒唐的认真态度，一板一眼地照着做。

　　尹逸张了好几次口，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能看着他动作麻利地，又把另一半食物盛进盘子里，摆上桌来。

　　白瓷盘边上描着青色的鲤鱼纹案，粗糙得一点灵气都没有，好似原本就是效仿一群死鱼。应该是用了多年不曾换过，三四个盘子逐一放到尹逸面前，竟没有一个是完整的，要么沿上有缺口，要么蜘蛛网状的裂痕已经蔓延在盘底。

　　看着这几只器皿，尹逸感觉自己的心慢慢沉到了水底。

　　”钱已经给这边的医院了，反正也要不回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家里都恨不得一人给我一巴掌，是吧……”蒋陌低眉敛目，似是疲惫已极，像个人似地给尹逸递了碗筷：“先吃饭吧。一会儿要杀要剐我都认，我不是东西，两头只能顾一头，我选这头。”

　　就像少年时一样，两人默不作声地，把桌上那点吃的一扫而空。别的菜都很快见了底，只有一个番茄炒蛋被蒋陌放得远，尹逸心不在焉地，最后还剩一口饭的时候，才想起来去夹了一筷子。

　　蒋陌突然停下动作，看着他，尹逸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头，可那鸡蛋里近乎苦涩的咸味已经上了头。

　　看到他一瞬间的表情空白，蒋陌一下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

　　尹逸直接摔了筷子：“……傻逼。”

　　“这最先炒的，放盐还没数。你知道的嘛，我平时又不是经常做菜……”

　　不动手打他已经是忍耐的极致，让尹逸真跟以前那样，耐着性子跟他闲扯，那真是地球倒转也不可能了。一个刻意要若无其事，一个阴沉着脸就是不吭声，天很快被当场聊死，终究还是没完没了的沉默。

　　肺动脉高压，生育就是搏命。当年尹逸和蒋陌读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个风华正茂的女老师，也不知是怎么想不开了，就是这种情况下一定要有个自己的孩子。最后孩子落地，母子两个一起进了ICU，学校里还公开为她募集过捐款，最后还是一大一小都走了，一家人落得一场空。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尹逸才更加说不出话来。平心而论，家里的老父亲跟虹姨相比，的确没那么危重。而且在蒋陌心里，估计两头真一起命在旦夕了，他也一样会选他的虹姨。

　　虹姨才是他实际意义上的“亲妈”，别人还能说不理解，尹逸却是最清楚的。

　　至于他挪走的钱里，其实超过半数是尹逸这几年一分一厘存下来的……在两个家庭沉甸甸的故事和事故面前，似乎已经没法再计较。

　　那么紧接着摆在眼前的，就是老爷子的手术费到底从哪儿来的问题。

　　为了尽快让工作走上正轨，尹逸之后的工作安排比以往都紧，下次回家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守在身边照料是肯定做不到了，现在尹逸仅剩的孝心，也就只能是把钱的难题解决了再走。

　　当天下午，他跟着蒋陌一起去医院，见到了一副孤胆英雄姿态的虹姨，和虹姨木讷的丈夫。夫妇俩对他千恩万谢，说知道小陌给的钱是他们兄弟一起存的，开口闭口都说感谢尹逸对他们家的“救命之恩”。面对真实的困窘，尹逸本来就心软，这下更说不出什么来，只好赶忙告辞，一个人躲远点，握着手机思考能问谁借钱。

　　结果什么都还没做呢，纪风宁就打了个电话过来，叫他查收账户，说简执吩咐她“预支”一笔钱。

　　简执的手笔，自然十分大方，光看数额够蒋叔做好几回手术了。可尹逸犹豫再三，盯着那数字，直到屏幕熄灭，又按亮，再熄灭，最后还是拨给了黄长直，问她最近手上有没有闲钱。

　　他三言两语说清楚了，是借来给老人做手术，黄长直在那头也沉默了。

　　“我没那么多存款，不过……正好有人欠我钱没还，我去问问看，有结果就告诉你。”

　　没想到关键时刻，不过平平的交情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尹逸连说了好几遍“谢谢”。黄长直尴尬地咕哝了一声“不客气”，匆匆挂了电话，他这才从机械的重复里回过神来，急刹车似地闭上嘴，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沉默。

　　一天中，就数这会儿的日晒最和缓，小地方的医院就那么几棵树长得繁茂，又都聚在一处，护工们便纷纷推着轮椅往附近来，让久病的老人们稍微呼吸些新鲜空气。夕阳看似温柔，却是一种无法挽回的颓势，像是一个洞悉一切的、悲伤的微笑，逐渐消逝于漫天的火烧云之中，令人心生戚戚。

　　蒋陌如同幽灵一般，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尹逸身边。

　　“你怎么还在？你也等虹姨生孩子？”

　　这是一个有多年暴力史的人，抬手就能敲啤酒瓶威胁别人要死一起死，尹逸却心头敞亮，知道他不可能在他亲爱的虹姨这里闹事，于是只扭头看了他一眼，并没立刻躲开。

　　谁知他不吱声，蒋土匪就这么坐着不动了，他只得简短地开口：“滚远点。”

　　“我说真的，你留着有什么用啊？我爹的儿子不孝顺，拿他做手术的钱补贴别人家，那是我爹的命，你管这闲事干嘛？”

　　尹逸嫌恶地皱紧眉头，其实很不想跟这个不是人的玩意儿说人话。可世事就是这么讽刺，眼下这点破事儿，他还真只能跟蒋陌才说得上话。

　　“……对，你爹命不好，可他稀里糊涂的，本来就不好照顾，再弄得一身脏，我妈在家怎么活？”

　　蒋陌半晌无语，然后耸耸肩：“她可以少管老头子嘛，不还有保姆么。”

　　“保姆？保姆是自家人吗？保姆不下班吗？晚上怎么办？我妈自己不也是个病人吗？”

　　暴怒又压抑的声音听着简直不像自己的，尹逸话都说出口了，才感到一阵更深重的无力山呼海啸而来。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蒋陌难道不清楚，家里的父母活得是如何艰难。只是他心里自有轻重，早已做了决断而已。

　　蒋陌像是哑巴了，目光呆滞地盯着水泥地上，一点一点移动着的，住院大楼的庞大影子，很久都没再出声。大概是早上起来就没照过镜子，都到这时候了，他脑后的头发还滑稽地翘着一缕，头顶更是乱成一只鸟窝。

　　颓然至此，脸上说不清是倔强、迷茫还是麻木，活脱脱一个迷路的小孩。

　　从小到大，每次犯了没法收场的错，他都是一副鸵鸟姿态，好像不说话就没人奈何得了他。尹逸懒得看他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死样，正要起身走开，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施了一点微弱的力道。

　　——并不过分，却全是乞求。

　　“这些日子……我真的很想你。”

　　厌恶和悲哀同时张嘴咆哮，尹逸只觉得心口一片冰凉，手上条件反射地甩开了他。

　　这力道太猛，蒋陌被他带得身子一歪，差点磕在台阶上。想扶他一把的冲动几乎刻进了本能，尹逸的手指微微一动，又立刻捏紧拳头，克制住自己。一时间情绪过载，尹逸的神色复杂得一言难尽，曾经共度的许多年来去无踪，只剩下两个当事人，在始料未及的荒芜里盘桓。他望着蒋陌嗫嚅的唇，表情逐渐有些空白，然后又艰难地凝结起来，目光恶狠狠地，强弩之末一般，像是想用眼神，把对方即将出口的话直接掐死在摇篮里。

　　一直被尹逸握在手心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两人间近乎凝滞的空气又重新流动起来。尹逸低头看了几秒钟屏幕上闪烁着的两个字，简、执，终于从一笔一划里汲取了一丝清明，抬眼说出这天跟蒋陌的最后一句话。

　　“闭嘴吧你，有多远滚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