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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少年(2) ...

  •   沈琛刚出了杜坤霖的门口,就恨不得大叫,一路狂奔。压抑不住,一蹦一跳握着拳头把欢呼声憋在喉咙里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跑。
      回到家,喜梅正洗菜,见沈琛高兴,知是杜老收了他做学生,也高兴起来,说要出去买些荤菜回来加加菜。
      沈宁听说沈琛拜了师,让他跟着杜坤霖好好学。当时沈琛说想要拜师,他也暗地里去查了些书。几十年过去,都几乎没有什么人记得他了。知道了杜坤霖是谁,沈宁也有了顾虑。一个被敢当面指责天子的臣子教出来的学生,将来即便有朝一日上了朝堂,怕也是难以立足。
      饭桌上两个小的没正型,拿个鸡腿坐得东倒西歪。沈宁教训了他们两句,一顿饭吃得喜气洋洋,甚是和睦。
      沈琛躺在床上,想起杜坤霖的那个问题,什么是君子之道,什么是小人之道,自己将要走的又是什么之道。君子之道,古来常有。孔子论语中君子二字就出现了上百次,同样的,孔子也对这两个字做了许多解释。说到底,君子是圣贤心中那个完美的人格,而小人则是与之相对的。
      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难道只是在杜坤霖面前把这句话背一次吗?
      小人喜阳奉阴违,阿谀奉承,损人利己,落井下石,嫉妒心重,虽不至于恶贯满盈,但心胸狭窄,只装得下自己。
      而君子胸怀广阔,装得的黎民众生。
      那自己的胸襟呢,又装得下多少?
      沈琛迷迷糊糊地想,翻了几次身,今日实在是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睁开眼时已经是明日清早,天色朦胧,隐约有些阳光照进来,沈琛醒觉,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想起昨日杜坤霖出的题,心中一凉。想着要是杜坤霖问起,只能随便胡诌些什么上去了。
      心里没底,走路也慢了许多,一路磨磨蹭蹭地挪到了杜坤霖门前。老头子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
      他先叫了一声先生,又恭顺地先把那些日日要做的琐事都做了,才站在杜坤霖面前等他发问。
      “想好了?“
      “…想好了。“沈琛不敢看杜坤霖的眼睛。
      “说说看吧。“
      “君子…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嗯。这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他虽然做不到,但是君子是内心宽厚,心中安宁平静的,知道如何取舍,所以没有困惑,他也足够勇敢,所以没有恐惧。“
      “嗯。“杜坤霖点头。“小人呢?”
      “小人心胸狭窄,汲汲于富贵,阳奉阴违,落井下石,是为人不齿之人。”
      “那你呢?你是君子还是小人?”杜坤霖抬头看他,眼睛已经有些不太好了,微微眯了眼,看着沈堃。
      “学生…自问算不上君子,至于小人…,学生虽无什么功业,但不曾坑蒙拐骗,损人利己,自问也不算小人。”
      “以后呢?你想做什么人?”
      “自然是君子。”沈琛挺直背迎上杜坤霖的目光,想要显的志向高远些。杜坤霖拍桌子骂道,“狗屁。”
      “君子之道,孔子如此圣贤都称做不了圣贤,你区区黄齿小儿,敢自诩能做君子?”杜坤霖皱眉,“我问你,你是谁?“
      “我是沈琛。“沈琛小声答。
      “你是今日的沈琛,却不是以后的沈琛。你今日与我说你想做君子,十年二十年,先生不在了,你是否还想做君子?“
      沈琛不说话。
      “君子这里,“杜坤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装的是天下,是众生,小人这里装的却只有他自己。你这里能装得下什么?“
      “你好好想想。“杜坤霖掀起桌上茶盏的杯盖,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时时扪心自问,你来这里的初衷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做个有些成绩的读书人,你明日就不须再来了。“
      沈琛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杜坤霖家的大门。
      天气一天天更加炎热起来,过了五月,窗外知了的叫声铺天盖地,让人心烦。沈琛每日不跟着沈宁上堂了,天天往杜坤霖家跑,除了学业精进了不少,伺候杜坤霖也越发得心应手了。
      杜坤霖老了,近几日身体突然不好了,眼睛有时整日整日的看不见东西。他没有子嗣,只有沈琛照顾着他。后来每日夜里也得要人看着了,沈琛就从家中搬来杜坤霖府中住下了。除了每日在老头子旁边看书写功课就是抓药煎药喂药。
      杜坤霖大部分时间坐在屋内的一张木头椅子上,不是什么名贵木材做的椅子,这些年下来也十分破旧了。杜坤霖坐下时都是慢腾腾地让沈琛扶着坐下来。有时实在撑不住了就会躺在内院房间的床上。说书的工作辞了,在家养着。杜坤霖没了收入,现只靠着微薄的一点积蓄熬着。
      沈琛后来与沈宁商量了,便拿了点钱当学费给了杜坤霖,但还是不够,药钱都够不上,只是杯水车薪。
      沈琛想着要去街上看看有什么短工,寻来做一做,也能多些钱来。
      沈宁上门上课的时候帮忙从各家打听了些回来,说娄家钱庄缺个写账的,只要每月把账理清楚,字写得清楚漂亮即可。沈琛听了觉得不错,每日花几个时辰看看账本,也能不荒废功课。
      沈琛到娄家钱庄门前时,抬头一看那乌木匾额,描金地写着“招财进宝“,门前已经有了不少排着队来见工的。掌柜趾高气昂地点着人派号,沈琛站了一会,手中也被塞了一条纸条,上面写着“六十九”。这小小店面原来已经挤了快七十号人,但眼看着这还没有开始呢,这得排到明天去。
      沈琛想着要不就沿着这街道上走两圈,看看有没有别的招工的,搞不好还有比这好的差事也说不定。
      他把纸条折好,规规整整地放入钱袋中,转身去看别的铺子去了。招工的不多,大多都是找些苦力,看店小二之类的。沈琛有些失望,循着原路又走回娄家钱庄子去,却看那铺子突然乌央乌央出来了一片人,那掌柜恶道:“一个个贼眉鼠眼歪瓜裂枣的,就不怕你们坏了主子家的财运!”
      沈琛走近了张望,听说那掌柜看人先看脸,还没开口问话呢就去了一大半人,开口了说话又要嫌人家有口音,声音喑哑刺耳。
      人群熙熙攘攘吵着,都说着诸如这掌柜以貌取人之类的。沈琛奋力往前挤了些,把那纸条摊给那掌柜看。那掌柜的长得那才叫贼眉鼠眼歪瓜裂枣,眼小鼻子大,厚嘴唇,有些驼背,弓着腰翘着下巴看着沈琛。
      难怪以貌取人了哈哈。沈琛心中暗笑,但脸上不动,任那掌柜打量着。
      沈琛眉毛有些淡,面孔有着少年特有的脆生生的白,眼睛大而有神,黑而幽深,严肃时冷淡而疏远,笑的时候又显得十分温柔。嘴唇薄而不尖刻,微微有些上翘的弧度。
      “你叫什么名字?”那掌柜抬了抬下巴,傲慢道。
      “沈琛。”桌上铺着纸笔,沈琛耐心把名字写了,递给那掌柜看。那掌柜“嗯”了一声。
      外面走进来一人,一看却是娄鑫。锦衣玉袍,硕大的扳指套在拇指上,和他的小身板一比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沈琛?“娄鑫奇道,”你怎么在这?“
      “少爷,他来见工。“沈琛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掌柜的已经凑上去了,”铺子缺个算账的,我看他就十分不错。少爷今日怎么得空来铺子里头?“
      “我来看看热闹。“ 娄鑫背着手一副视察的样子,戳着沈琛的鼻梁骨装模作样道:”好好干,以后爷罩着你。“
      沈琛笑了,拱着手回了一声“是。“
      掌柜的一看这仗势,往外赶人了,“招好了招好了,都散了罢!“说完吩咐人看着店面,带着沈琛到店里去了。娄鑫看热闹也看完了,沈琛也得了工作了,背着手溜了,外头还有很多好玩的呢。
      店里是一个颇大的房间,铺着不少大大小小的箱子,还有一个极高极宽的架子,上面摆着许多平时见不到的珍贵物件,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绿得不带一丝杂色的手镯子,什么都有。
      沈琛没见过这些好东西,架子上有一个箱子,打开是一串红得要滴出血来的玛瑙手链,沈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一下,掌柜见了骂道:“别碰坏了东西,卖了你都赔不起!”
      沈琛赶紧收回了手,跟着掌柜在箱子间穿梭,但还是好奇问道:“掌柜的,这都是哪来的?“
      掌柜哼了一声,“都是些败家子拿来当的。这里的宝贝说不好比宫里的还多呢!“
      沈琛赶紧客气奉承道:“娄家真是好气派。“
      掌柜领他把庄子里看了一遍,又回到店面上,拿出一本账本。沈琛接过来翻了翻,里面的字狗爬似的。掌柜咳了咳道:“以后你就负责把账本写好,什么人借钱,该付的利息是多少,什么人存钱,又发了几张庄票,什么人来当钱,当了什么,一一记好。这本子你带回去看看,以后就按这上面的写。“
      沈琛答了一声是,又低头细细看那账本,蓝皮红字在封面上写了账本二字,翻开来却是杂乱无章。借钱存钱当钱的全写在一处,再在每日前草草写了个日期。
      从钱庄出来,沈琛便寻了个卖笔墨纸砚的小贩买了本账本。那款式并不罕见,就是个寻常账本,又去药房拿了他先生的药。等回到杜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杜坤霖坐在堂前的椅子上,看了沈琛一眼。沈琛叫了他一声,去厨房准备饭食去了。端出来的菜色也非常简单清淡,青菜,还有一盘子炒冬瓜,一盘炒鸡蛋。沈琛还煮了点粥,拿了碗筷就叫杜坤霖吃饭了。
      杜坤霖端着碗,吃得缓慢。还是那一双布满老人斑的手,捏着筷子,夹起来的冬瓜啪的一声又落回盘子里。沈琛夹起那块冬瓜,轻轻放在了杜坤霖的碗里。
      夏天的风到晚上都是热的,沈琛只微微地开了一点窗,闷热的风裹着一点下雨前的阴郁吹在了两人身上。一室寂静。
      沈琛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又关了窗。
      “沈琛。“杜坤霖的声音有点嘶哑,沈琛转头,杜坤霖还坐在饭桌前,眼睛却不知道在看哪里,之后却又不说话了,只是躬着背坐着。
      沈琛去把药倒出来伺候杜坤霖喝了,又把他扶到书房去,找了他要的书规规整整地放在书桌上,杜坤霖翻开书,沈琛也看他的。杜坤霖有时给他讲讲书里写的东西,知道书里写的不对也不能大声骂“狗屁“了,他只能小声而沉重地一字一顿道:”这说得不对……“
      他说什么,沈琛就细心听着,因为声音不高,有时还有些含糊。
      临睡前,沈琛要把蜡烛吹熄,却听见杜坤霖小声而含糊地说了什么。
      他看着那支在桌上的蜡烛,道:“我如此烛。”
      那蜡烛烧得只剩下一个头,黯淡地蜷缩着,烛焰在从门口吹来的风中有些摇摆。
      沈琛正要说些什么,杜坤霖却摆摆手,盖上被子翻了个身。
      沈琛知道他不想听,吹灭了蜡烛,慢慢带上了门,去隔壁的一间侧房睡觉去了。
      因为多了娄家庄子的工作,沈琛起的更早了,把今日该做的功课早早做完了,中午饭过后就得换一身干净衣服赶去庄子算账。掌柜的站在门口点了今天存进来的银钱和写下的凭条,全数交给了沈琛。沈琛提了笔就进了后面的房间里。
      他把账本细细分了三部分,存钱借钱和当钱的,一一按姓名日期细细抄好理好,把明日要催收款的都列好,写了半天,再抬头的时候就是傍晚了。期间除了倒洗笔水上茅房都没从那张桌子上起来过。沈琛把账本和清单都给了掌柜,匆匆去市场,卖菜的阿姨知道他要来,会给他留一点好的菜。
      喜梅知道沈琛最近在照顾杜坤霖,担心他天天陪着他老师吃青菜豆腐营养跟不上,拿了食盒装了好些肉菜在杜家门口等他。今天沈琛回来得晚了些,喜梅在门口也等了会。沈琛远远望见了一个穿鹅黄色素色衣裳的身影颇为眼熟,连忙跑过去,见是喜梅,忙叫了一声“师娘“。
      喜梅笑道,“跑什么呀那么急。”说完把食盒递过去,沉甸甸的,看是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一会和你先生吃饭的时候拿出来,里面还做了些素菜,蟹黄豆腐呀之类的。师娘不会做汤,但是义父知道一些,草草问了些也做了个冬瓜排骨汤。”说完从让了让身,原来地上还放了另一个食盒。
      “让你先生多喝点,你也喝,天天这么累得亏了身子。”喜梅把两个食盒放在他手里让他拎着。
      “谢谢师娘。“
      “师娘走了。家里还没开饭呢。“喜梅说完了整了整沈琛因奔跑歪了一边的衣襟,沈琛笑了笑,”好好读书,不要惹先生生气,实在熬不住了就回家歇一歇,不要太累了,实在不行让师娘来照看你先生,也是可以的。“
      “嗯。”
      喜梅走了,匆匆地。
      喜梅总是这样忙。沈琛用手肘把门开开,提着食盒进了门。
      沈琛想起,喜梅就是这样总闲不下来,忙忙碌碌地但是却很和蔼可亲,是一团和气的人。卖豆腐的赵家,一家子都是性格温吞的人,买整豆腐就送多小半块,大家图个开心和气。喜梅年轻的时候也是有名的“豆腐西施”,虽是京城人氏,但是不知是不是沾了豆腐的清淡气,长得眉清目秀,眼睛大且圆,眉毛细而弯,身材又瘦,一身的江南柔弱气息。喜梅有时帮着家里看档口,来买豆腐的少年郎一下多了起来,都说是家中母亲差使来的,个个醉翁之意不在酒。赵家两姐妹都是那时当妈的心中的准儿媳范本,除了那些个富贵人家看不起赵家没权没钱,寻常人家都挤破了脑袋想来赵家提亲。
      沈宁怎么就后来居上呢?
      沈琛想着,迈进房子里,发现房子里一片漆黑,还没点灯。沈琛摸黑在柜子里摸了火折子出来。把灯点上,才发现杜坤霖其实就坐在门口。
      沈琛吓了一跳,问道:“先…先生,你怎么不点灯。”
      杜坤霖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沈琛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先生身体不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腿脚坐麻了,没人扶他起来他就站不起来,只能一直在椅子上坐着。
      灯点起来了,房子里一下亮堂起来,满溢着暖黄色的灯光。沈琛把杜坤霖扶起来,到餐桌边放下,又给他按摩双腿,却感觉头上多了一只手,这只手动得极缓慢,沈琛手下顿了一下,复又继续先前的动作了。
      夏日的时光过得极慢又极快,聒噪的蝉鸣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的时候,已是七月了。娄鑫家里也开始抓他读书,沈琛也许久不见娄鑫在街上晃荡了,廉怀北听说不爱上课,每日翻出墙去和他爹的旧部学打架射箭,周晔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沈堃学了些算数,也跟着喜梅去豆腐店帮着看店了,人们看他讨喜,老给他糖吃,吃的一口烂牙,喜梅只能回了那些糖果零食,让他回去好好念书去。沈钰跟着她娘学了些女工之类的,不知哪日在墙头看了廉怀北练功夫,笑嘻嘻地也跟着人家学去了,军部那些混不吝的,见小丫头片子挺有意思的,就也带着她玩。廉怀北认出来是沈家妹妹了,护着她,沈宁还放心些。后来一日沈钰回来了,膝盖上摔了碗大一个伤口,沈宁气坏了,干脆不让她出门了。沈钰被关了两天,成天就对着那些“女孩该玩的”,实在坐不住了,从后院搬了好几张小凳子摞一块,跳墙出门了。沈宁知道了,回来把沈钰骂了一顿,完了沈钰就哭,眼泪珠子一串串地掉,哭了好几个晚上。沈宁实在烦了她,便随她去了。
      杜坤霖身体却好了不少,之前都难走动,现在也能站起来在房子里走两步了。沈琛下午要出门算账去,傍晚才回来,老头也乐得这个清净,挑了个阴凉些的地,种了一排小葱,每日浇点水,看它抽芽长高,还挺怡然自得。
      娄鑫自从也被一脚揣进了学堂,就时常来寻沈琛。娄鑫不是不识字,现在跟先生也不是为了启蒙,识字是早就识过了,他先生教他做文章。娄鑫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大家心里都有数,他自然是写不出来,又不想一日一日地被他先生逼着抄前人的文章。他家里最近不惯着他了,一起逼着他念书。娄家老爹看最近生意难做,想把娄鑫送进朝廷有个一官半职,日后辞官了也有人脉,这生意才能做得下去,这整个娄家,产业数不胜数,亲戚还多,日后用得着朝廷关系的时候多得是。
      娄鑫写不出他先生要的东西,就来央着沈琛写。又是请好吃的又是玩好玩的,他知道沈琛的先生是杜坤霖,觉着沈琛作文章肯定厉害。厉不厉害沈琛不知道,反正杜坤霖也从没因为自己的文章太烂,罚过抄书。
      沈琛手头紧,娄鑫央他帮他写作业,他也不要什么吃喝玩乐的,只要钱,当做卖与他了,娄鑫收了那两页纸给了钱就走,也不和沈琛称兄道弟了,急着回家抄一遍,怕给他先生看出端倪来,沈琛收了钱自然好说,让娄鑫快滚,他还急着从钱庄出去,他先生还等着吃饭呢。
      因着杜坤霖身体好一些,就不用每一日吃素了,沈琛买了些猪肉,回去炒了黄瓜,桌上多了点荤色。
      第二天娄鑫垂头丧气地又来了,说先生根本不信他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把他骂了一顿,告诉他“不信不立,不诚不行“,抄书就算了,打手板心,完了那文章还得再写一次。
      沈琛问:“那你来找我干嘛,你回去自己乖乖再写一遍。“
      “诶哟,我的沈琛,琛琛,元和,心肝儿……“说着赶紧给沈琛身上贴上来,沈琛被恶心得无语凝噎,把那滩烂泥推柜台上就要走了。
      娄鑫说要找他沈琛才到店面上来的,帐还没算完,现在往后面那小房间走。
      娄鑫一路跟着,一路求他。
      “你就不能斟酌着再给我写一篇?”
      “我怎么知道你现在写成什么样了?!”
      “……”
      沈琛脚步一顿,笑了。
      “你把你文章给我看看。”
      “差不多你写写不就完了,我写的狗屁倒灶的玩意就别看了。”娄鑫说完谄媚笑道,“这不是怕伤了沈举人的眼嘛。”
      “我不写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不不不不不,我这就拿给沈举人看看。”
      “别天天举人举人地叫我。“沈琛抬手作势要打,娄鑫赶紧溜了。
      仗着他和娄鑫的关系,沈琛在钱庄子里的生活可谓是十分滋润。但他帐做得的确不错,条条目目一清二楚还不拖工时,掌柜和他也没什么过节,也愿意做这个顺水人情,对沈琛也算不错。
      那就有人眼红了。钱庄子上上下下,毕竟不止沈琛一个做工的。沈琛不是签的卖身契,是不用困死在娄家的,时间也方便,早上回家照看他的老先生,下午来着算半天账,工钱还高,有些人虽根本与沈琛没有说过两句话,但也从心里偷偷恨上沈琛了。
      沈琛长得又好,眉目清朗,鼻梁挺拔,特别是那双眼睛,有嘴里没德的就偷偷在那传,沈琛其实是娄鑫的姘头,否则哪能那容易就捡到了这个肥差了呢?娄鑫又是个三天两头逛花街的主,谁知道好的是哪口?
      娄鑫拿了他那一堆满江红的作文纸来了,沈琛看了,字有时都写不对了,别说写个通顺文章了。
      沈琛给他写了一篇没什么新意的文章,也不要用什么漂亮辞藻,就把字都写对了,多多少少故意留了两个错的,塞给了娄鑫,顺便又讹了他一笔。
      第二天娄鑫果然喜笑颜开地来了,说先生夸他了,他爹给了他好些银子当做零花钱。平时一向有钱的娄鑫当然是不缺这么一点零花钱的,重点是他爹破天荒了能赏他一回,来带沈琛去烟波楼吃饭去。
      沈琛不愿意,说没空,一会还得回杜家去。娄鑫扯着他去找了掌柜的,掌柜一看娄鑫来了,连说沈琛平时工作太辛劳了,是他的疏忽都没有休息,还给了二两银子意思意思让两位玩得尽兴。
      等出了庄子,娄鑫挑眉问:“怎么样?“
      沈琛每日里看他作威作福也看惯了,懒得夸他,一会尾巴得翘到天上去,于是装傻道:“什么怎么样?“
      “我让那老头放你出来,你一点表示都没有?“
      “我这不是陪你去烟波楼了吗?“
      “这还是老子请客呢?“
      “那不帮你写文章了,以后我得督促你好好学习,免得以后一事无成…“沈琛背着手往前走,娄鑫赶紧追上来勾肩搭背,嘴上道:“我自愿的我自愿的。”
      俩人先在烟波楼吃了饭,娄鑫嫌沈琛穿的太破烂,带他买衣服去了。
      本是有说有笑的,沈琛却感觉到了些奇怪的目光,转头看去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来来去去几次,娄鑫嫌他疑神疑鬼的,像个女人似的,沈琛拐了他一记,也不往后面看了。
      其实沈琛实在说不上穿得破烂,只是普通整洁而已,也不爱穿一些亮色衣服,每日都是黑灰白,朴素地要埋在人堆里。
      裁缝铺子也是娄家的,娄鑫买衣服根本不用掏钱,大不了把帐报到娄家账上,一下全报了就完了。老冯说近几日进了些好看的料子,是上好的绸子,没有明显的花纹,只有细细的竹子暗纹,织了好几种不一样的颜色,让几个学童拿上来让娄鑫看看。
      桌上铺着松花绿,绛紫,雪青和缁色的几批料子,娄鑫摸了摸,的确是好料子,比自己身上穿的一点不差,沈琛站在一旁不说话。
      娄鑫看了一眼沈琛,问老冯:“这多少钱?”
      老冯道:“三两一批。”
      沈琛在心里算,三两一匹布,这布能够他先生家吃一个多月了。眼下自己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和锦衣华冠的娄鑫站在一起,娄鑫当然可以随随便便地买这种漂亮的布,但是自己不可以,自己要精打细算。沈琛心里有些小弯绕,不开心了起来。
      娄鑫看沈琛,沈琛摇头,看着是不想要。
      “送你的。”娄鑫道。
      沈琛道:“不用了,这多贵呀,我还不起。”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送啊,不要你还。“
      沈琛不搭腔,只是面色冷了,看着桌上几批做工精美的布,道:“还是算了。”说完就自己出了铺子。娄鑫追上去,拉住沈琛。沈琛甩开了他的手,娄鑫气道:“你有毛病啊,什么破脾气,不要就不要呗,送你点好东西跟强你似得?“
      “我和你做朋友不是为你的钱,我不需要这种好东西。”沈琛道。
      “你装什么清高?你帮我写文章还不是收了钱?“娄鑫在气头上,冷笑道。
      沈琛愣了,一下子想不到如何反驳,像被踩了痛脚,一时失了声。
      回到杜家已经又是傍晚,杜坤霖坐在门口,今日他自己点了灯,沈琛回来的时候屋子满着温暖的光,只是沈琛心情不好,放下东西就去做饭去了。
      吃完饭,沈琛收拾了碗筷,开始读书。
      窗下有杂乱的竹子,长的极高,杜坤霖身体不好,已经很久不曾打理了。风一吹就有沙沙的响动,寂静之处更显寂静了。
      “先生。“
      杜坤霖苍老的眼从书中移到沈琛脸上。
      “我对我自己有些失望…“沈琛犹豫道。
      “你以为你是什么样的?“
      “……“
      “人有人性,只要大道不错,就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
      沈琛似懂非懂地听着。
      “你还记得我问你,君子和小人你想成为什么吗?“
      沈琛点头。
      “你说君子。但是君子只能是一个无限接近完美的一个标准,既然做不了君子,你得有一个你得一生去走的‘道’,只要不违此道,就没有错。”
      “你的道是什么?”
      “我不知道。”
      杜坤霖叹气,夏天的炎热无边无际的笼罩着京城,这场声势浩大似乎不会结束,但是已经七月了,离秋闱只有一个月了。
      “策论。”
      沈琛认真听着。
      “最忌立场摇摆不定,模棱两可。一篇没有立场的策论,就是镜中花水中月,没有意义可言。先生告诉你,你没有你给自己的道,你就没有标准,你就没有立场,你就写不出策论。一味抄古人也没有意思,谁没有读过呢,圣贤之道?你是圣贤吗,不是,你是沈琛。”
      说完这些话,杜坤霖也有些累了。
      沈琛的脸在烛火下有些忽明忽暗,是少年带着稚气的脸。
      杜坤霖没有收过别的学生,他没有精力去给再多的学生上课了,也没有学生的父母愿意把孩子送到一个垂垂老矣体弱多病的老头身边。杜坤霖愿意只专心教沈琛,只是他又能教沈琛多久呢?也许有一天沈琛能功成名就,但是他是活不过那个时候了。他有些着急了。
      杜坤霖也觉得自己着急了,所以他不说了。
      娄鑫好几天没来钱庄了,沈琛也有些赌气,懒得找他。少了娄鑫有事没事的压榨,掌柜的日子看着也好过了些。闲言碎语也是有的,有一天终于传到了沈琛的耳朵里。
      他在书中也不是没见过这些事,断袖分桃,自古就有的,只是他从未见过,他也从未肖想过会和娄鑫怎样,只要稍微一想那画面,他就觉得别扭。
      因此,沈琛更不想见到娄鑫了。
      沈琛想躲着娄鑫,想着过些日子,这些闲话自然就淡了,他俩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能真的在一起么。
      七月初,再过两日就是七夕了。
      杜坤霖晚上读书时,似有似无地提了句,然后让沈琛七夕那天不用来读书了。沈琛是没有什么心上人要见的,杜坤霖要放他的假,他也乐意不读书了,出去消遣消遣。
      七夕当晚,喜梅带着沈钰在家中,在月光下穿针玩儿,说是穿得好的话,以后姑娘家也会手巧。沈琛觉得无聊,沈宁是不愿出去的,只剩一个沈堃愿意和他出去,沈宁给了零花钱,让他们早些回来。
      沈琛很喜欢京城的繁华,灯火弥漫,嬉笑声叫卖声远远近近地包围着他和沈堃,鲜活的不得了。有穿着各色衣裳的女孩在街上玩闹着,还有成双成对的情侣,像沈琛这样带着弟弟的比较少见。沈堃说要吃糖,沈琛不准,家中早就不让沈堃吃糖了,每日都碰不着甜的,沈堃馋得不得了,趴在松子糖铺前走不动道了。
      老板看了一眼沈堃,沈堃立马笑得眼睛弯弯,老板也笑了,从摊子上挑了零落的一颗给他,沈琛抓到他的时候他嘴里正嚼着这颗来之不易的松子糖,抱着沈琛的腰,央他回去不要告诉沈宁。
      “我这一年就吃这一颗!”
      沈琛威胁他要是再被他抓到,就不单只是告诉沈宁了,以后他都不带他出来玩了。
      “沈琛。”有人在背后叫他,声音低沉,很是耳熟。
      沈琛转头,看见许久不见的周晔正站在他身后。
      “周少爷?”
      周晔拿了把乌骨扇子,徐徐地扇着,还是锦衣玉袍的,但脸上没有什么喜气,扯着嘴角笑了笑,“叫我周晔就可以了。”
      沈琛不喜欢他,没有搭他的话,只道:“怎么又到京城来了?还住在廉将军家?”
      周晔想起当时第一次见到沈琛的时候,廉怀北随口说的说辞,便顺手圆了,“凉州哪有京城热闹?住在叔父家中多见识见识。”
      “哈哈。”沈琛干笑了两声。
      街边有卖花灯的妇人,一盏一盏的甚是精致好看,京城的护城河上都飘着这些闪光的灯,一时璀璨一片,宛如银河下九天。
      沈堃要买个玩,沈琛笑了,逗他,“你要写谁的名字?”
      “什么谁的名字?”
      “要写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写在花灯上的话就会一辈子在一起哦。”
      “阿堃有喜欢的女孩子吗?”沈堃有些脸红,一时说不出来话,后又支支吾吾说不买了。
      周晔也笑了,问沈琛:“你要不要买个玩玩?”
      沈琛道:“我没有喜欢的人,买了也是浪费,你不买?“
      “我买了也浪费。“周晔晃着他的扇子,老神在在的,脸色却看起来高兴了一些。
      低头看去,却觉得那个在河岸上的身影有些眼熟。
      仔细一看却是娄鑫和廉怀北,俩人手里都揣着一盏花灯。廉怀北的灯已经被他放进河里去了,没想到将军府粗枝大叶的少爷还有这样柔情的一面,轻轻托着那灯,放进河里去。
      两人跑下河堤上河岸上去,周晔凑过去看娄鑫的灯,没想到是空的。身边突然凑一个人出来,娄鑫也吓了一跳,差点没把灯扔出去。
      等看见沈琛的脸也出现在周晔身旁的时候,脸色又尴尬了些,只道:“你们今日也出来玩?“
      周晔嗯了一声。
      廉怀北放了灯拿着笔也来了,见娄鑫的灯还没写字,道:“你不是要写……?”娄鑫一巴掌捂住了廉怀北的嘴,耳朵尖上都是红的。
      沈琛不明所以,周晔抿着嘴没说话,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
      娄鑫赌气似的把灯随手漂进了河里,就要走了。
      一行人跟着,穿梭在车水马龙和人山人海之中。
      天上一轮明月静悄悄地挂着,人间却是繁华无数,流光溢彩,人声鼎沸。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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