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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戒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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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妄祠旨在宣扬门规门训,教导弟子知礼守仪,除邪卫正,若有弟子犯了错,破了戒,皆需到戒妄祠领罚。这里同时也供奉历代先辈,起微本来只是作为预备,毕竟人穷志不短,派小气势也不能输,但是仙囹非说自己怎么也担得起指引起微走向巅峰的赞美,硬是要自己做了个牌位摆到戒妄祠,供弟子观摩拜谒。
起微取意“起于微末,不失寸心”,训语:尽妄,一切生存之外物,皆为妄念,强求不该求,贪图不可图,虚诺轻狂言。
斩尽痴妄念,方列仙门使。
方盏不情不愿到了戒妄祠,内里空无一人。他等的无聊,便拿起仙囹的牌子把玩,心想要不以后也做个牌子摆上来,虽然他没有什么鸿鹄大志,好歹算是一派宗祠,面上风光啊。正美着,屋外进来一人,手持戒尺,背光而行,方盏眯着眼睛还没看清是谁,来人一手拿过他手里的牌位放回原地。
“喂!”
“起微开派九弟子方盏,早课迟到,顶撞掌门,领五十门规,你可认罚?”
时矜手持戒尺,俯视着方盏。
“好啊……早上的账还没算完,现在又要给我五十戒尺。”
“伏师伯有令,命我来戒妄祠执罚。”
时矜也不想过来跟他磨嘴皮,有那时间不若练功,哪怕补个觉也是极好的。可是掌门闭了关,二长老不管事,大长老又不想面对方盏的伶牙俐齿,只能自己过来受罪。谁知方盏这回十足好讲话,不反抗也不指桑骂槐:
“妙得很,这回打得开心点,别怕我报仇。”
他伸出一双手,掌心向上,一副领罚的姿态。
“你可认罚?”
“趁我没反悔,赶紧动手,再话多我可就保不准会干什么了。”
“你认了才能执罚。”
这就好比你要打劫人家,先问一句“哎兄弟,我想打个劫,你看成吗”,非得等人家心甘情愿说“好啊,你来抢啊”,才道一声“多谢兄弟,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他娘哪里的道理,方盏没被掌门气死,要被这破烂规矩气升天了,
“真够周到的,生怕谁说你们霸凌……好吧,我认,到底打不打?手酸。”
“九弟子方盏认罚,应天十二年丙戌六月初六,时矜执罚。”
时矜也不知在对谁念念有词,讲完一通废话后,才举起戒尺朝方盏手心打去。打一下问一句,
“一,可知悔改?”
“你不要得寸进尺……”
“二,可知悔改?”
“打就打,再废话小爷可不挨了。”
方盏忍着掌心的胀痛,还要听时矜碎碎念,哪里会心甘情愿。他每说一句,时矜就加重几分力气,好似催促他回答。
“三,可知悔改?”
“奶奶个腿……知道,我知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
“四,可知悔改?”
时矜果然减轻了一成力道。
“弟子知错,悔改。”
“五,可知悔改?”
“悔改。”
……
“廿九,可知悔改?”
“悔改……你可得记着今日。”
方盏双手早就通红,手心微微肿起。
时矜真就生生打了他五十戒尺,也问了五十遍可知悔改。方盏愣是没吭一句疼,额上全是忍痛憋出的汗珠,挨完罚手心已经裂开好几处,渗出丝丝血迹,慢慢描绘一道道掌纹,戒尺落手,掌心就淋漓着变成血手。
其实门规本来是挨板子,大长老念他有伤在身,改为戒尺。可五十戒尺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惩罚。方盏忍着钻心刺痛,拖着两条胳膊就要出门。
“伏师伯给的药,镇痛。”
时矜手里还握着戒尺,一手拉过他胳膊,想给他药,却发现方盏根本没有办法接,愣神间,方盏一挥胳膊甩掉他的手:
“撒手,嘶!假惺惺做给谁看?我就是废了也不要你们的药。”
方盏依旧慢慢悠悠往戒妄祠外晃,两只胳膊像断了一样垂在身侧,血水顺着纤弱指尖滑落,落到地上就成了朵朵血花。
一出门,清风吹来,他恍惚感觉松了一口气,神清气爽,也不顾祠外或是担心或是凑热闹的众人,直朝着去擎云台的路走。
“方盏,先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方于木上前拽着他,拉起他胳膊就要查看伤情,方盏往后退了一步,抽出自己的胳膊,出言讽刺道:
“放它去,好让你们看看目无尊长都是什么后果,以后都要谨言慎行,仔细着点。”
“先把血止住,天气这么热,不管会化脓的。”
方于木往前一步非要带他去包扎,方盏不从,死活要往擎云台去。
“于木,让他去。”
“大师兄?”
时矜出门来,手里的戒尺又是净洁如初,丝毫看不出不久前刚刚将一人手心打的皮开肉绽。他一手背在身后,站立在戒妄祠门前。方于木不解,侧身看向时矜,方盏趁着他让开路,提步就离开了戒妄祠。
“叫上陆离,你二人带好东西去擎云台……他若是不肯,多骂我两句。”
“……是。”
方于木不敢耽搁,拔腿就往灵均阁赶,拉上了正跟活师丸挣扎的陆离。
辛苑里,停芜正坐在床铺边,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停芜姐姐,二长老她就是心直口快,没别的意思。”
杜林桃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停芜自从早课上被二长老羞辱,回来后就一直坐在此处,低着头一言不发,不论自己怎么说,她只是摇头,不作应答。杜林桃没法子了,只好在停芜面前蹲下来,
“停芜姐,你说句话啊,我好担心你。”
杜林桃一直往停芜面前凑,想看清她什么表情。停芜终于抬起头,眼睛里隐隐有几缕血丝:
“我没事,我都懂,是我非要跟着你上山,又说不清自己来历,二长老怀疑我是应该的。”
她抚了抚杜林桃的头,想让她放宽心。
停芜的身世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初她以流民的身份被杜父收容,留在杜家作为杜林桃的玩伴。后来杜家遭难,杜父找到故友方回舟,临终托孤,停芜硬是求着方回舟也救她一命,方回舟见她可怜,便将杜林桃、停芜一道带回起微。她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说不清,停芜这个名字也是上山后,方回舟问起,她才道:
“掌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就取名停芜,以后我这条命任凭掌门调遣。”
“停芜姐姐,你是个好人,我们都知道。二长老她生性如此,平日里大家都被骂过,我们作为后辈,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对修行来说是好事呢!”
杜林桃实在是不会安慰人,说来说去都是“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这种人”、“他本来就是这样”、“你误会了”之类。
“林桃啊,你不懂……我不敢委屈,掌门救我于水火又让我入门,我愿意一辈子待在这山上,哪怕只是日日在虚谷堂洗碟弄碗。”
“不会的,你现在是起微弟子,只要勤加修炼,日后一定会得道,像二长老一样,成为闻名天下的女修!”
“……谢谢你,林桃。”
停芜拉她坐到自己身边,掌心握着她的手。
“嘿嘿,我说得是真心话,停芜姐姐在我心里永远是最棒的!”
时矜带着一把戒尺上了霖雲峰,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方才在戒妄祠,他看着还在滴血的戒尺,又想起方盏痛极也不肯求饶的眼神,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有那么一丝的后悔。或许自己不该答应大长老来做这得罪人的事;或许该下手轻一点不至于教他一双手鲜血淋漓;或许该告诉他当初是事出有因;或许根本不该升起这些乱糟糟的念头。
他进了峰上的灵静阁,想去看看小沫情况如何。
经过大半个月的修养,小沫的伤势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可是神智依旧迷迷糊糊,不知道是因为伤势未除还是受到的打击太大。时矜常常过来看她,一开始小沫见到生人就会发疯,惊声尖叫,疯的厉害了,还会挠自己,经常将身上挠出一道道血痕。日子久了,她才慢慢冷静,如今甚至有些认出时矜,见他进门只是倚靠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他。
时矜将戒尺放在门外,坐到床边,轻拿起她胳膊,灌入一丝灵力探查伤势。小沫也不反抗,只是配合着他的动作,眼睛始终盯着时矜的脸。
“好得差不多了,夜里可会做噩梦?”
时矜柔声发问,一出声自己都被惊了一下。小沫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盯着我做什么,可是有什么话想问?你现在很安全,不必担心。”
时矜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又轻轻掖了几下被角,
“这里是停芜山上的霖雲峰,我是起微弟子,常来给你看病的是我派中大长老,姓伏,跟你年纪一般大的那个小姑娘,也是派中弟子,叫杜林桃。”
他自顾自的给小沫介绍起平日经常来的几个人,小沫静静听着,也不插话。她见时矜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突然发声:
“我叫小沫,你……叫什么?”
时矜是第一次听到小沫声音,跟她面相相似,是个柔弱胆小的小姑娘,多日未曾开口,此时说话还有几分生涩。
“姓时名矜。”
“我想……出去看看。”
“现在还不行,再过几日,我便带你出去,可好?”
小沫听他愿意带自己出去,安心的点了点头:
“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时矜见她十足的小心,想着这个小姑娘实在惹人心疼,当下抚了抚她头发:
“当然可以。”
时矜安抚完小沫,又出了灵静阁,顺手拿上那柄戒尺,走到峰顶临崖边缘,吹着山风,拎起自己用来擦拭戒尺上血迹的衣袖,静观多时,想自己对方盏似乎过于严格了。
他也不过是个孩子,自己尚且能对一个刚认识一月不足的小姑娘耐心有加,为何不能分给他几分随意。其实心里总是想着让他活的没有忧虑,哪怕玩世不恭,哪怕背负骂名,只要不为不可为,自己便能护他一生安稳。
若说他对方盏有三分歉意,剩余七分则全是羡慕,他想他永远“目中无人”,永远不听任何管教,永远不用承担不属于他的责任,永远不怕人言可畏。
可事情做来,便成了另一番境况。阻挡他自由,阻挡他狂傲的人总是自己,本想成全,到头来都成了残害野心的帮凶。
他捡起一块碎石,灌入灵力在戒尺上刻了些什么,一抬手狠狠掷向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