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温与仙

52、12

　　二人齐齐抬头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头戴纶巾身着儒衫的男子，蓄着美髯，模样文弱，气质温和，见他们瞧过来立马三两并步走到近前，激动道：“我听说城里来了一位上仙娘子，没想到竟真的是仙子你！”

　　青果眯眼端详，瞧着是面皮白皙眉目疏朗，确实有些眼熟——

　　“啊——！是广平君！”真是又惊又喜！

　　男子忙不迭点头如舂米，道：“正是在下！正是在下！”

　　广平君，鬼仙陆君俨也。

　　他乡遇故知，自然是喜不自禁！

　　青果上上下下将他好一番打量，“你怎么留起胡子了？我都认不出你了！”

　　陆俨捋着胡子笑眯眯回道：“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在下如今在阎罗殿中当差自该稳重一些才好。”

　　青果疑道：“你不是在城隍庙里吗？”

　　“是啊，此事说来话长，还得多谢阎君赏识，调我来阎罗殿中做主簿。”陆俨笑答，说着又眼带疑惑地去瞥青果身边的子兖。

　　青果见了忙为他俩引荐，先指着子兖对陆俨说：“广平君，这位是东岳少君子兖殿下，乃是我的恩人，此番特地陪我来地府办事。”又反过来指着陆俨介绍：“子兖少君，这位是陆广平君，是我八百年前因一段奇特际遇而结识的好友。”

　　陆俨听了连忙躬身行礼，惊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然不知少君殿下大驾，失礼了失礼了！”

　　子兖笑着虚扶一把，说：“既是仙子的朋友便不必拘礼。”

　　言罢，又转身对青果说：“恐怕仙子与这位陆主簿还有许多旧要续，我便不过多打扰，仙子若还有用处直管来泰山寻我。”

　　青果冲他点点头，感激道：“此番地府之行多得少君襄助！他日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也请少君勿要客气！”

　　子兖颔首微笑，朝青果略一拱手聊作辞别，便足尖轻点化作一缕轻烟离去了。
　　青果看得奇道：“咦？出城难道不该按原路返回吗？”

　　陆俨同她一并站着，听了此话，问：“仙子与少君是从哪一路来？”

　　青果答曰：“从泰山北麓下至谷底，过鬼门关，沿着黄泉一路而来。”

　　“沿黄泉？”他双手环抱轻抚下巴，疑道：“泰山北麓有一条道是直通地府的，根本不用走寻常鬼路啊——”

　　“是吗？”青果面露疑惑地看着他，“我们下到谷底之时忽然碰见鬼差押魂，我问是否与他们同路，少君答也可——”

　　啊——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子兖陪她走一遭黄泉路浪费许多光阴纯粹是陪她而已。

　　听她这么一说陆俨心中也有了计较，不免欷歔：仙子到底是仙子，都是与贵人同行，先前是上神与帝君大人，如今是东岳少君，可笑自己往日还曾。。。多少不自量力——

　　他小心探问：“仙子——可着急赶路？”

　　青果这才回神，苦笑着慨叹：“急也无处急，不急。”

　　陆俨闻之一悦，提议道：“那敢情好！不若移步那边茶楼一叙？”

　　青果笑曰：“大善！”

　　茶楼在长街另一头的拐角，二层高的小楼造得是轩庭秀致，掩在酆都阴阴翳翳的薄霭中倒有几分萧索之气。

　　陆俨显然是此地常客，刚一跨进门便有相熟的茶房前来招呼。

　　“陆大人安好！有些时日不见！”

　　陆俨与之笑对：“是啊，近日甚忙，不常得空。”

　　“那还是老位置？”

　　“是是，老位置。”

　　“二位这边请——小心脚下台阶——”

　　茶房将他们带至二楼一间临窗的隔间，推了门请他们进去，自己立在门外问：“陆大人，您看还是照老规矩来？”

　　“不了不了，速去将我那罐君山银针取来泡上！”陆俨听了连连摆手。

　　陆大人这宝贝银针轻易是不舍得喝的，看来这位翩姿出尘的女客不寻常。

　　茶房遂笑着下去了，门被轻轻带上。

　　那边陆俨交代完茶房又扭回脸，笑着对青果说：“仙子莫要小看这地府的茶楼酒肆，那可都是人间难见的佳品，”忽而想起青果是天上的仙子，自然品过无数佳酿，又赶紧补充：“自然是不能跟天上比。”

　　青果听了轻轻摆手，说：“我不谙此道，广平君说是便是了。”

　　仙子真是连爽利这点都未变啊！陆俨暗忖，同样报以一笑。

　　说话间，青果抬眼先四下打量了一番，横宽竖窄的一个隔间，别看地方不大，却布置得很是细心，进门一扇竹溪图画屏挡着，后面才是他们的茶桌，右边的墙上还挂着一副竹枝腊梅图，也不知是哪家手笔 ，着墨不多却笔笔用心，浅远深近游刃有余。

　　“若不是身在酆都，还真不敢相信这里竟有会这样的地方！”她感叹道。

　　陆俨点头，应道：“是啊，没来酆都之前我也如仙子一般。”

　　青果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问：“刚才那也是鬼？”

　　“那是自然。”陆俨掩嘴轻笑。

　　青果嘟哝：“鬼不都是该去投胎的吗？怎么竟然在此泡茶？”

　　“这——仙子有所不知，酆都确不该留鬼，可这投胎也得要盘缠，有些生前家贫无人烧纸的只好滞留在此，赚点零碎当盘缠才好上路。”

　　可他这么一解释青果却更加糊涂，“何为盘缠？”

　　“就是银钱，可以用来买所需之物。”

　　“做鬼了还有何所需之物？”

　　陆俨被她问得愣住，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沉吟半晌，才说：“这恐怕与他们曾生为人的经历有关，世间万灵虽以人为首，但这人却也是最脆弱的，一无毛发蔽体，二无獠牙利爪，生存之道全需借助外力，若是短衣少食便有性命之虞，故人人渴盼富足有余，才能安康常乐，哪怕是做了鬼也照样如此。”

　　青果听了有些似懂非懂，又问：“那这些鬼有了盘缠又用来买何物？”

　　这个问题略有些尴尬，陆俨蹙眉思考了一会儿，想着怎么说能让她明白：“呃——”

　　正要开口，忽闻叩门声响起，茶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陆大人——您的茶好了！”

　　陆俨以拳掩嘴轻咳一记，道：“请进。”

　　门应声而开，茶房从屏风后转过来，手脚麻利地将茶壶和茶碗摆在他们面前，“二位请慢用，有事您吩咐。”言罢又麻溜地下去了。

　　陆俨执起茶壶给青果斟满一碗茶，又替自己斟上，说：“没想到今日竟然能与仙子重遇于地府，在下便以茶代酒敬仙子一碗！”说着便双手捧起茶碗举向青果。

　　青果自然笑纳，举起茶碗与他轻轻一碰。

　　喝了第一口茶，将碗放下，陆俨不无感慨道：“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竟过了八百年，仙子可还记得咱们在铜鼓茶摊上喝茶的往事？”

　　青果偏首侧目，回忆道：“记得的，那是我第一次下凡，见识了凡间许多新奇之物，这还得多谢了二位无私相携！”

　　陆俨听了笑着摆摆手，“哪里哪里——不过是一些俗物凡品，能入得仙子法眼也是仙子不挑剔。”

　　提起往事，青果只觉历历在目，“尤记我第一次夜宿凡尘，醒来时听到远处传来鸡鸣犬吠，只觉与天上寂静无声截然不同，我还记得那会儿薛道长说人间便是如此活色生香！欸——对了，薛道长如今身在何处？”

　　话音落下便听见陆俨长长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这些年来我与薛璟兄并不常有机会谋面，只是偶有书信往来，据上次来信所知他在替凡间帝王看护国运，不过那都是百来年前的事了，也不知如今是在也不在——”

　　“哦，原来如此——”青果心中顿时涌出无限感慨，造化弄人，原来连他们也逃不开天各一方。

　　她垂下眼睑，澹澹目光柔和地看着面前的茶碗，轻轻说道：“虽然与你们不过一面之缘，也只共处短暂时光，可总觉得十分不一样，可能是因为曾同陷囹圄，总让人有种同生共死的感觉。”

　　陆俨会心一笑，颔首赞同，“说来还得多谢仙子，那时我们都年少轻敌，若非仙子相助恐怕早就成了魔族的傀儡，永生不得自由。”

　　青果听了也是淡淡一笑，又说：“其实那会儿我一直遗憾未能亲自与你们道别。”

　　也不知是怎么了，听她这么说，陆俨只觉得有股酸意在自己胸臆中翻涌，他动了动身子，佯作整理纶巾抬臂掩住泛红的眼眶，他想起那时他与薛璟回到城隍庙，酆都使者果然很快就来了，他们先是一阵手忙脚乱，待把酆都使者打发了，他才有机会将后面发生的事情告诉薛璟，尤记薛璟听完之后怔愣许久，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都忘了吧，她不是我们能肖想的人。又过了许多年，他才偶然知晓原来自己这辈子竟然见过两位上神。

　　人生长恨水长东，悠悠几多嗟叹。夜上高台忧明月，不过痴心妄想。

　　看开一些，看开一些。

　　陆俨偷偷深吸几口，缓缓平复心情，问：“仙子回去之后可有受到责罚？”

　　“那倒没有，只是那之后我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也一直没有机会来寻你们。”

　　“那仙子如今身体可是好了？”

　　“嗯，算是吧。”

　　但见她峨眉轻蹙，似不愿多提，陆俨也不敢再问。

　　二人又闲聊了许多，说起当年魔物临世之事，其实这事陆俨知道的也不多，只能将如今魔族渗入人间兴风作浪的事说了一说，说到痛心处也忍不住激愤盈面，这倒跟子兖如出一辙，青果想，可她毕竟未亲眼所见，实在不能感其所怒哀其所痛，倒是忽然跃入脑海的另一件事令她心中一动。

　　她坐着身子，问：“广平君，有件事我一直疑惑，还想请问你。”

　　陆俨赶紧说：“仙子请讲——”

　　“那时你与薛璟兄是怎么进入苍木境禁制中的？”

　　“苍木境禁制？”陆俨一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啊，苍木境设有禁制阵法，擅闯者必被困于其中，我那会儿不知情，若不是碰到你们估计就要一直被困在阵里了，所以我一直很好奇你们是怎么闯阵又轻易出来的？”

　　陆俨吃惊道：“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仙子，今日若非仙子告知恐怕此生都不知道曾经闯过苍木境的禁制！”

　　青果心里一咯噔，不妙之感涌上心头，“那你们当时怎么会去那里呢？”

　　“我是跟着薛璟兄的，他说他知道有条下凡的近路，便带我去了。”

　　陆俨不知为何青果会忽然这么问，他不解地看着青果，眼眸中写满疑惑和担忧。

　　可就青果所知，天庭在北天之下中天之上，自天庭返人间最快的路就是直出南天门，而苍木境在东极，一个在南一个在东根本不存在什么近路之说！薛璟为何要骗陆俨那是近路呢？

　　忽然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风，从她背后疾走，激得她汗毛倒竖，那不舒服的感觉愈加明显，如蛆跗骨，数九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