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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雨后萤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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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在塞外戍边多年未回,丁老独自住在村尾,四根粗壮树干撑起的草棚是厨房,紧挨的两间矮房没有篱笆墙围绕,闲来无事用木板铺就的栈桥一直通往江畔渡口,掩藏在细杆的芦苇丛间,灰褐羽毛的鸭子悠闲的四处啄食趴卧。
咴~~
拴在屋旁柿树下的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看见主人回来,踏着四蹄,嘶鸣迎接。
丁老过去拍抚马脸,笑道:“老伙计,我回来了。”马是跟着丁老上阵杀过敌人的马,因为腿脚受伤不能再上战场,丁老心疼不舍的让人杀了吃掉,就用自己的抚恤金买下带回了家,照顾的是无微不至。
“丁叔,船就停渡口了,”聆珑訾茂两人跟丁老刚回到家,张家儿子怀里抱着个大酒坛,手上还提条鱼和竹篮子,就穿过芦苇丛走木板桥到了三人面前,“我娘包了粽子,刚出锅的,丁叔您尝尝,”张家儿子把鱼放在了木盆里,藤筐酒坛搁在了灶台上,“筐里还有几包药,老爹吩咐,让您老自己熬了喝下,腰伤好之前都不能干重活。”
“老头自己的事用不着他闷葫芦操心,东西放下,你小子就赶紧走,看到了闹心。”
张家儿子是个老实人,也习惯了丁老突来脾气的臭毛病,笑呵呵道,“晚上可能会下雨,娘让我给丁叔提个醒,我先走了。”
“等一下,回来。”丁老去屋里拎了满满一篮青皮蛋,个个都比婴孩拳头还大,“这个你带回去。”
“腌到日子了我再给您老送过来。”张家儿子明了的接过篮子就离开了。
“小心眼儿。”不就是中午时分输了比赛,这么耿耿于怀,至于么。
“臭小子,说什么呢。”
訾茂瞅瞅草丛里正嘎嘎叫唤追逐的三两只鸭子,打哈哈道:“我说鸭子真好。”
“老头亲手养出来的鸭子,自然比别家的好了,”丁老得意了,下颌不多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就连下的蛋,十个都有八个是双黄的。”
咕噜噜~
早起到了这会儿也没好好吃上顿饱饭,肚子开始大唱空城计,聆珑自己听不到,便也不觉尴尬,丁老翻看了下放在灶台上的篮筐,装药材的纸包随手扔到灶台角落,篮筐下层是棱角分明的粽子,提起来,还是成串的,“简丫头,先吃个粽子垫垫肚子,老头这就去做饭。”
粽子蛋黄肉馅的,聆珑吃的津津有味,訾茂也饿,自己拿了粽子在四周乱晃悠看风景。闷葫芦张大夫院子外杏树成林,而丁老的破屋却是被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包围着的,沿栈桥穿苇丛走到尽头是沧水江,风吹苇叶沙沙响,小船在倒映着白云苍穹的江面晃动。
一个人住什么事都是自己来,丁老麻溜的刮干净了盆里放的鲤鱼又去抓了只肥鸭子割脖放血,聆珑坐在灶台前烧火准备热水烫鸭子拔毛,訾茂溜达一圈回来就站在厨房棚柱边,好奇观察着聆珑一举一动。
添柴烧火、舀热水放盆里、送刀子、端碗,丁老不发话,聆珑便已经有所动作,怎么看都跟个正常人没什么区别,“难道是早就做习惯了这些事情?”客栈老板总不会让自己又聋又哑的女儿到厨房杀鸭子吧。
“去去去,一边站着去,别再这里碍事。”丁老右手拿刀子,左手拎只拔光了毛已开膛破肚收拾干净的死鸭子挥胳膊赶訾茂。
不需要热水了,聆珑抽走灶膛里柴火照吩咐熟门熟路的到菜园里摘豆角黄瓜,丁老把鸭子放砧板上三两下剁成小块,一半准备跟青菜直接炒熟了,一半放了香料腌制,想放点酒,转身去屋里找沽酒的木勺,出屋,轰隆隆雷鸣乌云堆叠,天空闪电交加,眨眼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嘎嘎嘎,觅食的鸭子受惊扇翅膀没头苍蝇样乱叫乱跑,钻进了芦苇丛。
“还真下雨了,我的鸭子啊~”手里木勺往桌上一丢,丁老着急忙慌跑去赶鸭子,聆珑也想帮忙,被丁老一把拉住,拽到了棚下,“这么大雨,简丫头就别跟着跑了,留下来做饭,”聆珑指指丁老腰间夹板,担心不已,“闷葫芦的招牌可不是挂着好看的,腰上那点伤早好了,我老头还想再尝尝你的手艺呢,听话,赶紧去做饭,臭小子,你跟我去赶鸭子。”
再不服老也是上了年纪,儿子不在,丁老就靠着养的几十只鸭子过活,鸭子怕打雷,吓得四散乱窜没了影。“招惹了个麻烦妹子啊。”訾茂心里虽不情愿,却还是折了根苇杆在苇丛里乱钻的追赶鸭子,苇叶刮脸上就是一条血丝线,那群受了惊吓的鸭子在密实的苇丛里跑的随意,可怜訾茂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烂泥里几次没直接陷进去拔不出来。
雨越下雨大,鸭子一只只赶进圈里丁老跟訾茂两人衣服都湿透了,“……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哎,不对,好像少了一只,”丁老佝偻着肩背蹲鸭棚里又细细数了遍,“咳咳,确实少了只,我得去找找,咳咳咳……“起身时,腰上一疼,人趔趄差点摔倒。
“不就是一只鸭子,这么大雨,找什么找……”
“什么叫不就是一只鸭子,你们这些有钱人拿鸭子不当鸭子,可是在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眼里,它可金贵着呢,”訾茂扶住丁老,话没说完,劈头盖脸就埃了一顿说,“又没让你去找,哪来那么多废话。”
“就你这样站都站不稳还想钻芦苇丛找鸭子。”
“谁谁谁……咳咳咳……”丁老结舌,风一吹,止不住咳嗽。
訾茂拍拍人嶙峋后背,“老头,你这摆明不是要本少爷去帮你找鸭子吗?”
“老头就是想让你去找鸭子,臭小子,你就直说,去还是不去?”丁老瞪圆了一双浊目,扶着棚柱子站稳身体,问的理直气壮。
“去,本少爷是好人,见到老弱病残就心软。”訾茂转身又冲进了大雨中,却依旧不屑。拿鸭子不当鸭子,还能是什么,嘁。
訾茂去找鸭子,丁老落的清闲,回屋换了身干净衣服到厨房那边帮忙,才进棚子,聆珑盛一碗刚出锅的热姜茶捧到丁老面前,年少时跟俞廉轻出门淋了雨,回家俞夫人都会给两人熬碗滚烫的姜茶驱寒,丁老接过碗,喝下去,心里也暖,嘴里却苦的说不出话来。
炒炖煮,丁老坐着看火,聆珑站灶台忙活半天,三菜一汤总算端上了桌,碗筷摆好,酒坛打开,香味扑鼻,“老头,鸭子没找……”訾茂闯进屋,原本月白的衣衫满是泥污,头发成缕的贴在脸上脖间,手里拎的鞋子犹自滴水,站门口看着桌上的碗碟,冻的发乌的嘴唇张合,忽然转口问道:“数鸭子的时候,你算了被自己杀掉的那只了吗,老头?”
“嘶~~”貌似是有这么回事儿,丁老放下酒碗,顾左右而言他,“怎么淋成这样,赶进喝碗酒暖暖,我去给你找件干衣服。”起身进了里屋。
雨里辛苦找了这么久全都是徒劳,耍本少呢。訾茂生气甩了鞋子,没碰聆珑准备的姜茶,光脚走过去,抱着桌上酒坛子满满倒了一碗,酒液清亮,喝一口,唇齿留香,忍不住叫人想象,杏花开的时候,也该是同京城外的梅林桃花源一样雅致唯美。
整碗酒下肚,訾茂又满上一碗,身边忽然多了一人,抬眼,聆珑将水盆放地上,拧干了毛巾递过来。灰黑的布帛,不知道丁老用了多久,用惯了精细东西的少爷哪里肯使,訾茂嫌恶,拿到手就扔在了桌上。
“我儿子当兵离家前穿过的,你就将就下。”丁老出屋,看着訾茂被芦苇刮破的衣袍下摆,难得不好意思了。
衣服湿答答的紧贴在身上实在难受,穿堂风一吹,冻的人直哆嗦,訾茂脱了外袍,伸手又去解腰带,“臭小子,里面换去,简姑娘还在这儿呢。”丁老把衣服丢訾茂怀里,坐回原处,招呼聆珑,“我们先吃,别管他了。”
丁老儿子去塞外那年才刚满十六,衣服穿訾茂身上,胳膊腿都露出一截,洗净了泥污,头发拧干了水重新扎成束,訾茂唇角勾笑,在桌边坐下,行动间依旧风度翩翩。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鸭子,多吃点。”丁老笑呵呵的给訾茂倒了碗酒,“简丫头要不要也来点,闷葫芦家的杏花酒可是很难喝到的。”说着,拿过桌上仅剩的空碗就要倒酒。
去年端午中午饭是在张大夫家里吃的,那日俞廉轻也喝了许多酒,回去时走路都东倒西歪,到家还听了俞夫子说教,俞夫人说女孩子在外面不能喝酒,聆珑伸手抽走空碗,杏花酒差点就洒了一桌,“简丫头不喝?”聆珑笑着摇头,丁老宝贝的抱紧了酒坛子。
“老头,再来一碗。”
“自己倒,臭小子,老头又不是你家仆人。”
“别一口一个臭小子,本少有名字,叫訾茂。”
“你也姓訾?!”
“祖上就姓訾,老头你干嘛那么激动。”
“只是想到了老头年轻时当兵那会儿,上面带头的将军就姓訾,沙场点兵手里一杆长/枪横扫千军,让敌人闻风丧胆……”
“好汉不提当年勇。”
“像你这种没上过战场的少爷,懂什么。”
“本少就是没上过战场,不懂,也不想懂,”姓訾的将军,战功赫赫的,全出自一家,訾茂不愿提及长辈那些过往之事,就把话题转去了别处,“这菜真是她炒的?!”
“不是简丫头炒的,难道还是你不成,来,喝酒。”
丁老孤独久了,难得有人陪自己喝酒,跟訾茂一碗接一碗的仰头往肚里灌酒,聊的高兴,不觉忘了时间,酒坛空了,桌上杯盘狼藉,屋外大雨也不知何时停下。
乌云还没散去,天阴沉沉的辨不出具体时间,简单收拾了桌子又给院里的老马添了草料,聆珑去了栈桥尽头。苇叶随风微摆,木船在江面漂泊,被栓在木桩上的绳索牵引着,江水翻腾浩渺生烟,暗云黑水浑然一体,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远方。
丁老被喝趴在了桌上,訾茂追着聆珑也去了江边,芦苇丛间静默而立的娇小身影,风吹长发凌乱,白日里的五彩缤纷仿若被大雨冲刷后褪去了所有颜色,许多东西一不留神就消失的无影无迹。“这次又看什么呢?”訾茂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聆珑肩膀,“现在还不回家,你爹娘不会找你吗?”
聆珑仰头去看,只有一团黑暗的轮廓,摸索着抓住訾茂的手,在掌心写道:“对不起,你的扇子被娘亲拿走我拿不回来了。”一笔一划,清晰明了。
“你会写字?!”訾茂忍着手心的搔痒等人写完,惊讶不已,“听得到我说话吧?”
听不到,看不清,说不出,空荡荡的模糊,无边无际,再怎么睁大了眼睛去看、想要破口而出,都是徒劳,曾经刻意忘记的事实,风吹在脸上的冰凉……十三年,俞夫子一家给她编织了场美梦,现在俞廉轻离开了,梦也该醒了,聆珑害怕的步步后退。
“你还会写什么?”发现了有趣的事情,訾茂忽然伸手抓住聆珑。及时阻止了人掉入江中。
零零星星的几点绿光在苇叶间漂动,若隐若现。书上写,夏季会有发光的虫子在夜晚飞舞,非常漂亮,俞廉轻大晚上就带着聆珑偷偷跑出家门,看了萤火,后来聆珑睡着了,还是被俞廉轻背回家的。
那次的萤火虫比现在要多好多,闪闪烁烁,比天上的星辰好看,聆珑伸手承接,萤火虫穿过指缝朝訾茂飞去。訾茂出手,握拳,快如疾风,掌心摊开,小小的虫子,微光闪了两下,就死掉了。
对面而立,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訾茂不管说了什么,聆珑都不做回应,只愣怔看着天空中三三两两上下晃动的萤火,看着看着,鼻头一酸,眼泪就滚了出来。
“饭煮的不错,字也写的明白,若真是又聋又哑,这些都是怎么学会的?”訾茂好奇的紧,想着就问出了口。
“简丫头会的东西,多的去了。”被冷风吹醒的丁老摇摇晃晃的出现在两人身后,醉的晕晕乎乎,辨出訾茂声音,不悦骂道:“打听那么多做什么?臭小子,离人家姑娘远点,简丫头是要嫁给俞公子,做状元夫人的,丫头,今天天太晚了,待会儿可能还会下雨,老头去给你收拾一下隔壁的空屋子,明天再走吧。”
城门估计已经关闭,訾茂也不认识回去的路,“老头,你家就两间屋子,有多余的床铺吗?本少可不跟你挤一张床。”换衣服时看了一下,那屋子摆设简陋,还不如府中下人住的地方。
“你是不是看上简丫头了?在打人家姑娘的主意,敢乱来,小心老头打断你的腿。”
“老头,别把人想的如此无耻下流可好?”
“你若是真的不无耻下流,还担心别人会说你闲话?”
“什么是闲话?还不是那些吃饱了没事找事的闲人嚼舌头的碎语,怎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