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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剑凝孤霜碧血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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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江湖在血雨腥风之后总有稍许平静,朝堂是一个永远不会停下明争暗斗的地方。在这里,所有的阴谋阳谋染上了政治色彩,铁打的皇家,流水的官员。为了名利身家,各级官员结党营私者不在少数,一旦一方势力倾覆,也就不可避免地牵连甚广。
而平南王一王谋逆,株连更不止于东南官场。且不说八月查出的私挖金矿一案,已经暴露了不少隐患,江南官场早已风声鹤唳。再及金九龄以绣花大盗名义为他收敛了多少钱财,这些钱财又被暗中用以贿赂了几多军政要员……东南地方本就势力盘根错节,再加上与朝廷派系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着实令人头疼。
况且先前秋收爆发的六部贪粮案,已经暴露了这个国家机器内部开始腐烂的事实,当务之急是换上新生血液,整饬吏治。而后方能再细细筹谋其他。言曰则原本与皇帝打算借平南王之事将毒瘤彻底铲除,再雷厉风行地推行“一条鞭法”政策。可如今他倒是不急了,本来他的势力一部分也纠结在贪腐案中,他要整顿官场,首先就得拿自己开刀。然而如今他与朱炘启嫌隙未消,又有太后和定远侯暗中使绊子,关系岌岌可危。他不介意再等上一会,将自己先摘干净再慢慢消磨掉对方的势力。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够而立之年便担任丞相一职,只是源于已经故去的长公主的一个局。这位心智非凡手段更是了得的大庆帝姬,默许朱炘启拉拢自己,放任自己步步高升,其实根本上不过是在培养一条衷心的恶犬,一柄任皇家驱使的利刃。只待他为大庆剜尽毒血,燃尽光热之后,便可拿出自己的罄竹难书的诸多罪证,而后菜市口上一把砍头刀,结束自己轰轰烈烈又短暂的一生。
最后既能去除外戚内上政沉积多年的隐患,又能以死平定那些世家的怨愤,增显皇威。可谓一箭双雕…而自己这个丞相的价值也被榨得干干尽尽,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呵呵,真不愧是是皇家手段,帝王心术…极端凉薄,极端残忍!……
可惜啊,他言曰则不是那愚忠的狗,他是一匹狼!他既然能在朝中布下无数暗子,当然有反扳一局的能力。就算他戚氏忠义世家的风骨不容他祸乱朝堂,那也要他心甘情愿地做那至死方休的春蚕才行。否则,就凭目光短浅的太后和定远侯想让他甘心引颈待戮,倒不如拂身而去来的自在!
以他言曰则之能,又岂会折在这些小人手中?
可是……
朱炘启,唯有你可令我心甘情愿赴死,也唯有你让我几度心如死灰甘心放弃。而我想看看,在没有了外力干扰后,你是否愿意真心待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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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想死的人,最后却没有死成,他会怎样?
叶孤城不知道,他只是在醒后微微讶然了一会,然后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醒了。”身旁传来一个声音,清冽寒冷,却也算不得陌生。
那是西门吹雪,或许是他呆在这屋子里很久了,久到气息便如同空气一般静谧。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除了这一声,他再未言语。
西门吹雪也不说话,对他来说,这个人还活着,便已足够。
或许是比剑后心境起了变化,他此刻心中没有过多的情绪。
只是到底心中释然了许多。
沉默如同夜色的寂静,那样理所应当地存在着。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有人的气息出现在屋外。
“在下秦写月,不知叶城主可是醒了?”
“西门,我可以进去吗?”陆小凤道。
正是秦写月、陆小凤和花满楼三人。秦写月预计到叶孤城会在这个时辰醒来,便携了花满楼和陆小凤来看看。
屋子里的沉寂被打破,西门吹雪神色平静,却没有应声,拂袖一道剑气挥出,门已从里打开。
陆小凤摸摸胡子,直觉西门吹雪今天心情不佳。
进屋后,三人不由微感欣悦。
——叶孤城终于醒了。
秦写月更是要激动几分,毕竟人是他救的。身为医者,亲手将病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他的内心是愉快而满足的。
救死扶伤,这本就是一件令人快意的事!
他揖了一礼,才笑着问道:“城主可否让在下诊一下脉,在下还要确定一下药效。”
叶孤城抬眼,虽然脸色苍白如雪,却姿仪威严,教人不敢轻视慢待。
“是你救的我?”
这句话是明显的疑问,显然,他并不知道秦写月会医术。
但他知道,西门吹雪会医术,还是个极其厉害的医毒高手。
所以他将视线移向了西门吹雪。
那双深邃如墨的眸子明明没有什么明显波动,但西门吹雪却还是瞬间明白了叶孤城的意思。
“千年雪参,华佗之技。的确是他为你施术。”
叶孤城只是静静看向秦写月。
秦写月有一点惊讶,一点尴尬。“不过是微末伎俩,怎敢称华佗之技,庄主高看了。倒是在下未经城主允许擅自施诊,冒犯了城主,还望城主宽宥。”
叶孤城点点头,已是应允。
秦写月立即上前探脉,触及叶孤城腕部时,他明显感觉到了叶孤城身体瞬间紧绷起来。
秦写月更为轻柔了。毕竟命脉是武者最为忌讳的地方,叶孤城的反应极为正常。
陆小凤已忍不住开口了。“城主的剑当时为何慢了半分?”
他知道他不该问,因为若非那偏了半分的剑,此刻他或许该哭的。
“无他,从心而已。”叶孤城淡淡道。
这不算回答的回答,生生让陆小凤失了话语。他想问很多,却已经开不了口。
西门吹雪依旧沉默,他的脸色和叶孤城一样苍白,但至少他此刻还能动,他已经调息好了。
而叶孤城……
“城主现在情况很好,只是半月之内不可下床,再服用三月的汤剂,静养半年即可。”
秦写月收回手,看着一动也不能动的叶孤城,温和说道。
随着他这悠然轻快的的话说出,陆小凤眼尖地发现,叶孤城的脸色似乎……有点黑……
“咳咳~既然城主无事,在下就先下去了。”秦写月忍着笑,若无其事地拉着花满楼请退。
花满楼:“……”
他方转身,叶孤城却开口阻止了。“慢,我有一事相问。你,为何要救我?
西门吹雪眼神飘回叶孤城……
秦写月倒是笑了,他本来就打算说的,原本他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似城主这般人物,死了…不就可惜了?再说……有叶城主在的白云城,才是那个白云城。若没了叶城主,白云城近万百姓又怎会安宁呢?”
叶孤城蹙眉。这些在他‘死’的那一刻便该与他无关,他已放下了一切。
只是秦写月话风一转,蓦然带了几分凛冽。
“当然,城主也并不欠在下什么。在下所为也不过是为了在下的师兄罢了。”
“言曰则?”不须过多思量,叶孤城就猜出秦写月口中的师兄是谁。他用的,也是肯定的语气。
“是。”秦写月肯定回答道。
“我明白了。”叶孤城半敛眼眸,气质越发冰冷了几分。
“在下告退。”
“慢着,写月你说清楚,你的师兄是谁?”陆小凤急忙追了上来,他可不知道秦写月竟然会有这样的身份。
“哦,抱歉陆兄,在下还未曾告诉你此事,实在是疏忽……疏忽……。在下还有一师兄名唤言曰则,正是当今的丞相。陆兄可怪在下隐瞒不告之罪?”
陆小凤实在觉得自己不该生气,他劝说自己:既然秦写月可以是沧海飞尘楼楼主,为什么不可以是大丞相的师弟呢?
可谁知道原本当初给秦写月定的形象只是身份神秘,医术了得的武林新秀,现在却是个背后势力了不得的大忽悠?
是的,大忽悠!
他努力地不要生气,可是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揍人!
“唔……阿楼,陆小凤是不是生气了,你看他胡子都跳起来了。”秦写月戳戳陆小凤的脸,歪头对花满楼说道。
你看,这小骗子还忽悠着花满楼和他在一起了!明明当初花满楼对他最好了,让他住在百花楼,给他弹弹琴,他还可以随便喝花满楼亲手酿的百花酿,没事一起出去散散步。
可现在……
“呵……陆兄的‘四条眉毛’的确有趣!”花满楼笑道。
花满楼你快清醒一点,我们才是好朋友呀!
陆小凤简直想要嘤嘤嘤了,这个世界太不可爱了。
“好了,陆兄,是在下的不是,在下给你赔罪了。啊,昨天宗梦姐姐说明月楼新出了一批好酒,比如什么步司小槽、殿司凤泉、宣赐碧香、十洲春、蓝桥风月……这些啊,统共十几种呢,我让她给我留了几坛。不知陆小凤愿不愿意要呢?”
秦写月见陆小凤脸色不好,笑吟吟赔罪道。
陆小凤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几坛酒怎够?怎么说也要每样都留上一坛才尽兴。”
花满楼见他这副被酒勾了魂的模样,不禁摇头道:“陆兄真是有度量,写月投你所好便松口了。你若实在不解气,正好我新酿的菊花酒好了,不如明日宴请你去有客居聚上一番,也算赔罪。”
“好啊,这样才够意思嘛。有客居……你们怎么又换了住处?”陆小凤疑问道。
秦写月神色一顿,微微有些黯然。
“因为明月楼乃天下文士聚集之地,近来朝廷官员变动频繁,恐非清静之地。而且……师兄并不愿我牵扯上朝堂,咱们还是避着些吧。”
陆小凤看到秦写月神色抑郁,默然半响才拍拍她的肩道“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我明白了。”
“想不到你陆小凤竟会这样想。”秦写月挑眉道。
陆小凤摸摸胡子,悻悻然道:“我今日被皇帝召进宫,他问我叶孤城的死讯可真,那时我便觉得,皇帝或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仁善。况且我总觉得皇上看我的表情有些奇怪…………”
秦写月也沉默了,他还未接到言曰则的消息,现下还是很为言曰则担忧的。
“哦对了,写月,这是今天下午我从皇宫出来后一个小厮让我转交给你的信。”陆小凤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秦写月定睛一看,竟是言曰则的字迹。
他立马接过:“多谢陆兄,这是我师兄的信。”说完就将信揣入怀中。
“唉!写月你怎生如此小气,让我看一下怎样?”
他虽口头上如此说,却没有夺那封信。显然,陆小凤这个人对朋友还是很尊重的。
“谢了!陆小凤,明日午时,有客居三楼雅间,我亲自为你烧一桌菜!”秦写月也不和他在啰嗦,说完后便牵着花满楼的手回了有客居。
所幸有客居离合芳斋同处北市,轻功两盏茶的功夫便可赶到。这也是秦写月今天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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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日月圆,银光似纱,静夜清寒。
有客居,亥时。
秦写月阅完信笺,合掌而笑。
“太好了,师兄说他一切尽在掌握中,命我不要担忧。”
花满楼眼带笑意,他看出秦写月现在喜怒发自内心,倒觉得十分可爱。
秦写月开心晚后瞅瞅花满楼,确定他现在没有不快。便大着胆子问道:“阿楼,我年少时承蒙师兄多次照顾,他对我是亦师亦友亦兄的存在,所以昨夜说话偏激了些,你可莫要在意。”
花满楼摸摸秦写月的发顶,温声道“我自然不会怪你。你对你师兄重情义,我很是高兴。
何况,你我相识并非一两日,我又怎会不了解你呢?”
花满楼先是斜斜看了秦写月一眼,打趣了一句,而后温柔又不失认真地道
“你并非那种迂腐可欺之人,相反,在我眼中,写月你是一个性情疏狂而又不失淡泊的君子。花满楼虽然惊讶那夜你与言丞相言语之中的狷狂不羁,却也不至于将写月看作那等视天下苍生为刍狗的险恶之辈。”
秦写月一愣,倏尔朗声大笑。
此时他心里暖洋洋的,几乎想要将花满楼抱起来转几圈才好。
花满楼看他笑盈盈的样子,心底温柔如水。
他接着道:“你是关心则乱,言丞相光风霁月,更兼大智慧,他这般人,即便是上天也不忍心任其折翼的。
我虽只远远看了皇上几眼,也看得出他心中是极为在意丞相的,若是二人可以心平气和地沟通一番,定能得以转圜。因此丞相既然书信于你相告无事,你也便可心安了。”
秦写月心中大安,放下书信,对着花满楼轻叹一声:“阿楼,你真真是将我们看透了。”
“你又何尝不是洞彻人心?不过,写月,你将人性看得太明白,有时不免会觉得凉薄抑郁。其实在我看来,倒不必如此认真,人生一世与花草虫鱼并无分别,由生至死,苦乐悲欢跌起,当是平常。”花满楼笑道,眉目温雅,语气包容,说起这几句话时,却似乎多了几份飘渺沧桑之感。
秦写月怔了一瞬,然后轻柔地将花满楼肩侧一缕突兀的发丝挑起抚顺,认真了神情说道:“阿楼这句话虽然极有理,可到底是太过无欲无求了,你想这人生须臾不过几十载光阴,若凡事都压着自己心中所求而为,不免会失了许多乐趣……人生一世,亦不过生死忧欢一场罢了,生于此中,当从心而活,方不负这一世韶光。”
花满楼心灵明澄,愣了一瞬道:“……正是如此。”
秦写月看他眼神清澈明亮,才蓦然想起若论对生命的热爱尊重,天底下恐怕连得道高僧都比不得这人。他方才居然会有种这人欲要飘然离去的慌张感,还真是……唉,看来自己最近心境实在失了平稳,须得好好注意才是。
“阿楼,”他忽然将头靠在花满楼身上,放轻了声音唤道。
“嗯?”
“我想明白了……我该尊重你……”
“什么?”
秦写月抬起身子,正视着花满楼,十指扣上花满楼的手。
认真道:“我想了一下午,以往是我太自以为是。感情是两厢情愿的,一直以来我都太过自私,我不能以爱你的名义来骗你,即便是隐瞒也不行。若我遇事只会自己解决却不考虑你的感受,那对你对我都是不公平,也不负责的。
没有任何一份感情是可以独自完美的,我妄想令你进退得宜,自认甘心付出,其实不过是在消磨彼此的情分,也是对这份感情的亵渎。
阿楼,你向来洒脱自在、心如皎月;而我却一味霸道蛮横、毫无自知之明,这是束缚了你,也是在自绝后路。
所以……以后我会放下偏激,试着坦诚相待,万事尽量相互交流,做到真正了解你。与你共同守护这份感情……好不好?”
这番话语温柔简单,却远胜千般誓言。
花满楼笑了,恰如清风里的月光,月光下的桂花,温情脉脉,沁人心怀。
他答道:“好。”
明月千年,空盈浮尘;
阴晴圆缺,叹有长夜。
漫夜踽踽,摇情随梦;
风流尽时,犹记多情。
迂回阡陌,咫尺天涯;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两心相知,一生相许;
岁月繁花,与君白首。
——莫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