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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林暗草惊风(四) ...

  •   因着李旭反对,婚事便耽搁了下来。一拖便拖到了先帝染疾驾崩。那时天下举孝,京畿素缟。那日前,先帝在榻上托孤,偌大的寝殿里只有兄弟二人,皇帝李峻抓着李修的手死死不放。
      “是朕亏待了你。若旭儿往后顽劣,你——可取而代之。”
      “臣弟未有不臣之心,定尽心辅佐,让他做个流芳千古的无忧皇帝。”李修静静回答,瞧着面前的手足,如一只临死的雄兽,末路时凄凉的模样。
      李峻喘了一口气,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你生下来时,我便抱过你。父皇怕我摔着你,还呵斥了一句。”
      他用的“你我”,而非“朕卿”。李修霎时有些心酸。
      “你归塞之后,便不喜欢雪了。”
      李修低声慢慢道:“塞外雪大,幼时怕冷,便不喜欢冬日。坏习惯入了京畿,连带着帝都的雪,也不大欢喜。”
      “你爱吃甜,还胖过一阵子。喜欢吃蜜糖莲子,为兄送你许多吃,后来你便不喜欢甜味了。”
      李修轻声:“哪能一味如小孩般贪嘴。”他声音很是轻微,怕震断了那悬着搏命的气息。
      李峻定定看了一阵:“我唯你一个手足。”
      “我定视旭儿为己出,保护他的江山。”
      “是朕亏待了你,亏待了你。”皇帝便要烟气了,他瞪着眼深深看着李修,只叨念着这句话,攒足最后一口力气道,“遗诏在书屉内的锦匣里,朕对不住你。”
      李修见他手滑了下去,下意识地想捞,再握住时,皇帝已无了生息。
      李修在这世上唯一亲人,已成了先帝。
      他喊了一声皇兄,没有得到回应。静静坐了片刻,整好衣冠,去寻抽屉里的遗诏。传位与李旭的遗诏整整齐齐搁着,下头落着刚落气的先帝名字——李峻。
      太祖两子,峻与修。李家,峻德温厚,修明太平。
      李修默不作声地将圣旨上一点花掉的红泥擦干净,好显得庄严干净。红泥污了指,他伸手去捡案上的帛绢擦手,拽出了一只暗盒。
      暗盒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滚出一张黄卷。
      那是李修父亲,本朝太祖的最后一张圣旨。
      长子李峻,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继朕登基。
      李修捧着那圣旨,只觉得感慨万千。人生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生老病死,爱恨离别。
      太祖的字好看,可那峻字有些蹩脚,两点怪是写得歪,山字头上还有脏污一点。李修用指腹抹了抹,卷面竟抽了丝,雾了朱砂。
      李修疑窦,对灯照了照。
      这是卷染料摹字,下头隐隐看见原笔褪色印上去的痕迹。那峻字更是别扭,依稀看见两点下本有三撇淡淡痕迹,被新添的浓墨盖成了一个反文。
      李修只觉得眼前发黑,轰一声炸裂在脑海中。他手扶着几案,只觉得灯火惶惶,难以自持。

      “你…”公西鸿亦是傻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李修缓缓吁了一口冷气。
      公西鸿嘲道:“文绉绉的。当皇帝有甚么好,三宫六院?掌生杀大权?还不如乞丐自在。”尔后又顿了顿,“照你这么说,当今皇帝,你那小侄子,如此做了皇帝,天下都是他的了。为何司虔不是他的。”
      李修举目,看太阳渐盛:“哪能事事如意?”
      公西鸿兜手,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那你是何时,有了策反之心?”

      李旭登基之后,成熟许多。
      他开始学着将政治权利渐渐盘回王座,他也不在柳树下玩乐习剑,他甚至不再穿轻浮颜色的衣裳,他在艰难地适应着华藻重袍,还有攥得发根疼的厚重龙冠。
      但有一件事情是没有变的,新帝对侍卫司虔的宠信,几近盲目。
      宫人们说,皇上被男人迷了心窍了。
      司虔是什么性子的人呀,他是那么正直与持重。好似恰恰就在这流言蜚语的风口浪尖,白丞相将南疆蛮夷再次犯境的书笺,静静搁在了皇帝的案上。
      司虔就如那夜李旭恳求着不成亲一样,在金銮殿门前冰冷的地上跪了几日,只恳求着随君出征。
      “臣随陛下数载,从未有过军功,恬居禁侍统领一职,臣于心有愧!”
      “哗啦”一声,李旭将那天青釉色的花瓶从屏后砸来,炸裂开的瓷片迸溅,在司虔的眉角划下浅浅口子。
      “你胡闹!”李旭一看,是又气又心疼,直奔了出来,用玄色的袍袖轻擦司虔的眉,“你若有个好歹,我——朕要如何挨这些日子。你是禁军统领,便给朕老老实实呆在京城!哪儿都别想去!”
      司虔朝李旭行了一个大礼:“臣不敢。臣若立了军功,便风风光光回来,教满朝文武百官都闭了嘴。让他们不敢再说!”
      “说什么?”
      “让他们不再说您宠信无功无能的佞臣!”
      李旭呼吸一置,他微察着一种心情。他不再是可怜兮兮的不受宠的皇子了,他如今是皇帝了。而司虔,想要匹配上他罢了。

      次日的旨赦,在金銮殿上回荡着宫监刺耳的声响。
      监军摄政王李修,先锋副将禁军统领司虔。
      朝堂一片哗然。
      三万铁骑出城,并统驻塞所养两万精兵,一万骑兵。开始了一场艰苦的鏖战。
      李修遣将的策略极其诡谲,声东击西,无所不用其极。天时地势,都成为了他的利剑。

      “后来呢?”公西鸿当做话本一样儿,听得津津有味。
      李修轻描淡写,一句带过:“胜了。我军损了统共两万七千余人,险胜,却损失惨重。统帅在班师回朝时,尊我摄政王的身份,缴上兵符给我。我不疑有他。”
      “你也有被人骗的时候?”
      “统帅交我兵符之后,兵符却失窃了。”李修又不自觉地抹着指中,“他于朝堂之上一口反咬,乃是我监军所图兵权,意欲不轨。丞相又指司虔乃是我安排与皇帝身边的细作,蓄谋已久。”
      公西鸿蹙眉:“这也信?”
      “兵符在司虔战甲中寻见,他不得不信。”李修撩了撩袍站起来,“若是往前,他定然宠信司虔,不会心怀疑虑。可是那时不同往日,他是瞻前顾后,心机重重的皇帝了。司虔也是个糊涂人。”
      “此话怎么讲?”

      丞相于朝堂上掷地有声:“摄政王不臣之心已被昭彰!你还有何好辩论?!”
      司虔跪在前头,朝李修投去询问的眼神。
      李修轻轻摇头,做了一个口型:“非我”。
      便见司虔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对难以置信的李旭道:“窃取兵符乃是臣一人所为,与摄政王绝无干系——”
      那话音刚落,丞相便将趁李修出征时,从屋里搜来的数百封与司虔私下的书信撒在金銮殿上。那是李修被遣回食邑十年其间,司虔与他所通报的京城巨细。那些落着修长字迹的信笺,妄想化作无数花瓣。
      ——旭皇子长高了些,今日无人来看他。宫里的侍卫跟红顶白,虔便偷教了旭皇子些剑式防身。司虔手白。
      ——闻听白丞相着手堤坝修缮一事,其间似有端倪。旭皇子今日背全了出师表,受帝赞扬。司虔手白。
      ——京城落雪,北下难民时有进城以求庇护,今年流离者比往年更甚。旭皇子病了,手上生了冻疮,虔以辛香熬糊涂之,待有转好。司虔手白。
      ——旭皇子爱吃莲子,今时夏的果不如往年好。闻听举国上下收成不济,银钱紧缺。司虔手白。
      ——旭皇子被指婚了。司虔手白。
      ……

      人第一次尝到背叛滋味的时候,总是愤怒大于悲伤的。李旭将司虔绑至旧邸,打了足足数日,双眼通红。撩皮的鞭子都是沾了盐水,赤红的烙铁要印下他的名字。
      李修去接司虔,他忘了撑伞,站在滂沱大雨里,望着那破败的旧府邸翘起的屋檐,心绪难平。
      李旭打浑了脾气,司虔已失了神智。
      司虔瘦得皮包骨头,垂着头在李修怀里呕出一口污血,昏死了过去。李修抱着他,穿过一道一道的宫门,走过一条一条的宫道,从群臣幸灾乐祸的眼神中穿过,从宫娥大快人心的议论里穿过。轻轻对司虔说着:“回家罢,痴儿。”

      公西鸿沉默不语,陪着李修慢慢往医馆走。所谓官场倾轧,皇权争夺,公西鸿是从来懒去想的。那些事情对他来说就像是街坊间说的闲话一般,譬如今儿某某大官有抢了何人家的小妾,谁谁皇亲失势,留着空荡荡的府邸看着冷清。
      而李修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示范,此刻走在他的身边。公西鸿有些替他惋惜。人中龙凤,却如此命途多舛。然而不过是各有各的不如意罢了。
      “我那混账教里,有个教主。”公西鸿忽而说道。
      李修颔首:“有所耳闻,听闻是……”
      “邪教呐,哈哈哈。”公西鸿并无所顾忌,只道:“江湖如官场,也有泾渭分明的黑与白。自诩清高,不插手人命的,便是正派。而邪教坏事做尽,也有以讹传讹的缘由。欢喜便活着,恨得深了便去诛杀,比起正派中人,邪教更快活罢了。”
      李修喃喃,念着那句:“欢喜便活着,恨得深了便去诛杀。”轻笑一声,“你说那教主怎么来着?”
      “他以为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公西鸿瞧着李修,那秋日的阳光薄薄一层落在他的脸上,“你很像他,却有些不同。他一味为着失去苦恼,你却为着失去挣脱。你若要行那策反之事,前头定是腥风血雨,公西鸿愿你得偿所愿。”
      李修走路时肩膀挺得笔直,好像一座料峭的高山,只可仰望,不可侵犯:“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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