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狐不归》颜杭

4、第四章 人如旧

　　“清止，”酒神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悲悯，继续之前的问题：“你可知你为什么叫清止？”
　　我不答，只是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对于我们这样的修行者来说，什么光阴大抵是无用的，太过漫长的时光，足以将许多的事情暂时遗忘。
　　我的名字，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我以前在狐族的时候，可不叫清止。
　　狐族那么大，曾经作为狐族修为最强者的后人，我不可能没有名字，虽然我始终未能化形，可是单单拿出那姓氏，也足以吓倒一片——算了，想那些做什么，反正狐族我已经是回不去了，那个名字，不提也罢。
　　犹记得那年，师父将我带回梨山，逼我修炼，我一心想要逃走，终究还是没有逃成，只因师父的怀抱过于温暖，我耽于那温暖之中，到底还是舍不得离去。
　　那一日，他为我抚去身上的伤口，将我纳入怀中，摩挲着我的皮毛，看似不经意的开口：“小狐狸，以后我便是你师父了，总不能一直小狐狸小狐狸的叫你，我为你取一个名字，教你修炼，助你成仙，你可愿意？”
　　我是想说不愿的，然而他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的头的时候，我实在是懒得开口，太温暖，太让人不舍。所以只是闭上了眼睛不理他。
　　听他继续开口：“那你以后……便叫‘清止’如何？忘记你是只狐，跟着我，好好修仙，他日成就仙的果位……可好？”
　　我终于睁开眼睛，当然要拒绝了——我的名字，我的姓氏，凭什么他一句话便抹消掉了？然而我抬起头看到他眼中的痛楚，终究还是不忍心，默许了这个名字。
　　清止……清止……这个名字，对师父来说，一定很重要，否则当初念起这名字时，他眼中不会是那般哀伤的神色，否则……两千五百年前他酿下的酒，不会是这个名字。
　　可是，清止到底是谁？粗粗算来，跟着师父修行千百年，加之我在狐族的时光，而今我也不过生了千多年而已，而在我未出生之前，师父已经想好了这个名字。
　　“清止……”酒神的声音幽幽响起：“其实是情止的意思。”
　　“你该知道，成了仙人，便要摒弃情爱，放弃前尘——”酒神的声音依旧幽然：“然而，有些事情却是无法止住的，所以梨洛酿下这坛‘清止’，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忘怀，可惜或许最终还是做不到。”
　　我感觉眼睛很酸，那种想要泪流的感觉又来了：“清止……是一个人的名字……对不对？”或许，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师父如此记挂如此执着于这名字，定然是……有隐情的。
　　只是，我从来不愿意深究，我不愿意问师父这个名字有着什么样的意义，我害怕真相会往我无所适从。
　　我将头伏在案上，发丝垂下，挡住自己的眼睛：“你能否告诉我……有关于师父以前的故事？”有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我不愿意问师父，但是或许可以问酒神，至少，若是真的有什么的话，不是亲耳从师父口中得知，我依旧可以当做不知道，反正酒神一直都在骗我，说真话不妨也把他说的当假话——他从未说过真话。
　　那些事情，我从未敢开口问过别人，更不敢问师父，我是多么的害怕，害怕自己一不小心便泄露了自己心内的恐慌和眼底的情意。
　　酒神说了那么多，想告诉我什么我不会不知，我当然知道仙人是不允许有情爱的，所以我才那么害怕那么小心翼翼，我不怕扰了自己修行，我只怕自己的情意会害了师父。
　　我是如此的依恋着他，或许我自己并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可是那分情愫早已经如同藤蔓一般在我心内疯长——然而师父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要修仙便要摒弃情爱，他说我的执念会害了自己，可是他不知道我只是害怕我的执念会毁了他的修行。
　　我更怕所有的事情其实皆不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师父一心要我修仙，只怕是不希望我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杂念的。
　　可是，我要如何才能止住我爱慕师父的心思？
　　酒神轻轻闭上眼：“他的事，你自去问他，何必问我。”
　　我早知道他会如此回答，没有期盼过他的答案所以并不是太失望，不过我可不想让他好过：“那么你的事呢？师父说你深爱过一个女子，酒神祭也只是为了她而祭——你分明是恼我毁了你的祭祀，所以故意想要惹我不快罢了。”
　　“从我修成仙人的那一刻起，我便放下了所有情爱——”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一笑，顿了顿又道：“其实，那是不可能的。”
　　“我做不到，别人也不一定做得到。真真切切爱过的人，如果那么轻易便放下了，便不是爱了。”他神情有些怔忪：“我曾爱过那样一个女子，她为了让我成仙牺牲了自己……我如何能放得下她？”
　　“只可惜，修成仙人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我与她的无缘。”酒神轻轻一叹，闭上眼睛，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人死后会有轮回，只是我再也没有了轮回，我只有长久而无尽的生命，活在对她的思念之中，而转世之后的她，不会记得我是谁。”
　　“人们都以为酒神祭是为了纪念我成为仙人，可是我只记得我成为仙人的那一天，便是她死去的时刻。”他睁开眼，把目光移向满山的红云：“其实，酒神祭只是提醒我记得她而已，即使后世的她已经不再记得我是谁，但是我想她记得我的名字，即使我的名字已经成为一个虚幻的存在，可是想到她的后世或许偶尔还会念起我的名字，我已经知足。”
　　“她是谁？”我忍不住问：“能让你念念不忘的女子，一定很美吧？”
　　“或许吧。”酒神倒是无所谓：“其实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容貌名姓，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即使是神的记忆也终究是有限的。”
　　“当仙人有那么多的苦恼，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的仙人想要修仙？”我有些不明白，这些困惑已经困扰了我许久，虽然知道酒神未必会回答我，可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谁知道呢。”酒神叹气：“或许是为了追寻一个不死的生命罢了。”
　　“当了仙人也难免会死，那修仙又有什么意义？”我别开眼，想起师父……终究还是会难过：“即使是师父这样的上神，也终究免不了一死，那么多人想修仙想要得到永生，又岂知那其实不过是一场虚幻罢了。”
　　“不是的。”酒神轻轻摇头：“如果神那么容易死，那便不是神了。”
　　他的话让我有些狐疑，想起他之前的话，不由得便有些警觉：“什么！难道你是说师父没死？”
　　酒神面色如常：“我什么时候说他死了的？”
　　“你当初和我说他不会回来了的——”我想起当初梨花开时，他与我说的那番话，不由得发怒，仗着酒劲上前揪住他：“既然他没死你为什么骗我？”
　　酒神一个轻轻挥手便把我拂开，我的修为早已经大不如前，即使以前也打不过他何况如今？我把头埋进双肩之中，把眼泪擦干，这才看向他：“师父究竟去了哪里？”
　　“成了仙人，便可以不死不灭，但是你知道为什么以前的那些仙人都不在了吗？”酒神不再看我：“你也知道，成了仙人以后的日子是很无聊的，所以时间久了，便有人厌倦了，虽然可以不死不灭，但总有方法可以让我们摆脱这种烦闷的日子的。”
　　“什么办法？”我瞪着他，压制着心内的不满。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上古的那些神人们，厌倦了作为神的日子之后，便舍弃了自己的修为，化为甘霖滋养一方水土。”
　　“你是说师父变成雨水了？”我连忙打断他，却又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化成了哪里的雨水？梨山的吗？”
　　“梨山有你在，他怎么可能——”酒神回头，看了我一眼，长叹道：“其实我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
　　“你怎会不知！”我哪里肯信他：“他走之前特意来寻你、你怎会不知！你不知怎么也不问问！”
　　“就算我问，”他打断我的话，眼神深邃：“你觉得他会告诉我吗？”
　　我顿时无言，听他继续道：“神是不死不灭的，你看那些雨水，落下之后又会再度回到天上，然后再落下，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他滔滔不绝，我却没了心情，许是终于同情我耷拉着脑袋的模样，他这才止住了那些废话：“其实，梨洛没有化作甘霖，他没那么容易死的。”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虽然这结果我是欣喜的，可是还是不敢信他：“他去了哪里？”
　　酒神闭上眼睛：“他选择轮回去了。”
　　“人间？”我依旧不信：“他已经是仙人了，何必要再经历人间的苦难？”何况……他若在人间，我怎会寻不到他？
　　“自是为了你。”酒神叹气：“他要你成正果，可你却总是这般执拗的性子，他以为自己成了你的魔，只能选择离开，让你理清自己的执着。”
　　“你骗我。”我想了想终究只能做这般的结论，没办法，他骗过我太多次，若是师父知道我的执着是为了他……又怎么会从未让我知晓。
　　“难得说一次真话，却没有人信了。”酒神轻笑，看向我：“有一些话，三百年了，我终究能告诉你了——”
　　他突然顿下，学着师父说话的神情语气和声音：“我走了，可我总放心不下清止，你帮我看着她，三百年……三百年便好，三百年后，若她成了正果，便不要提起我；若她依然执着，你便让她来找我。”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师父……”
　　“这回你信了吧？”酒神换回自己的声音：“这三百年来，其实我也一样不好过。”
　　“三百年……”我心内细细盘算着：“他怕是已经转生三世了——”
　　“不是三世，”酒神打断我：“是十世。”
　　“怎么可能！”再度觉得酒神是在骗我：“哪有人三百年转生十世的！”
　　“那是因为他每一世的寿命都很短，转世之后的他，虽然没了数千年的修为，可是那一身灵力却是很诱人的。”酒神的样子似乎不是在开玩笑：“你也曾经是妖，该知道有一种修炼方法叫‘采补’——梨洛那肉身可是好东西，吃了能平添百年修为呢。”
　　我大怒：“谁敢吃师父我便把他打回原形永世不得超生！”
　　酒神轻轻摇头，瞥了我一眼叹气道：“你现在连一只小妖都打不过。”
　　被他说中痛脚，我也知道自己修为不济不和他计较：“我该去哪里寻师父呢？”
　　“我怎么知道！”酒神的样子十分可恶，不过到底还是有点用处的：“或许姻缘神知道吧，梨洛是上神轮回往生无需经过地府，可姻缘神是掌管三界姻缘的，总会有数。”
　　“姻缘？”我有些难过：“师父也要成亲吗？”说起成亲，便想起一些不快的记忆。
　　“我忘记了你不懂男女之事。”酒神面带调侃：“你知道成亲是什么吧？毕竟当初你下世的时候梨洛他——”
　　“我当然知道！”我打断他，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有所芥蒂，想起当初人世成亲那一晚发生的不快——我的师父，也会如世间男子那般恶心吗？
　　“为什么帮我？”始终对酒神抱着几分不信任，对于他突然的好意，实在有些吃惊。
　　“我也不知。”酒神摊摊手：“或许我真的对你扰乱我的祭祀有些介意吧——我不像梨洛，能为一人做到那般境地，我能为她做的，不过一个酒神祭而已，被你毁了，我怎么可能不介意？”
　　“她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我有些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师父……也一样。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莫名伤感，突然念起诗来，许久之后方才一叹：“谁能轻易放下呢？”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喃喃念着那两句，若有所悟：“人类的诗？”
　　“是啊。可惜清止你不懂这诗里的意思。”他状似叹气：“便是因为你始终不懂人类的情感所以才那般难成正果。”
　　“可是这两句我应该是懂得的。”我品味着那诗句：“就算我遇着再多的人，我都不可能像对师父那般对他们，因为他们都不是师父。”
　　“孺子可教。”酒神看着我：“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这句话——”
　　“千万别忘记了。”他似乎意有所指，不过不等我想透便赶我走：“你还不快去！我可没有酒可供你糟蹋了！”
　　“去哪里？”我不解，随即领悟：“对啊对啊，我要去找姻缘神，我要去寻师父！”
　　“你快走吧。我这已经没有好酒了你可以不用再来了吧？”他笑了笑，故意吓我：“梨洛酿的酒便留在这里吧？反正你把我的酒都喝光了我没有可以进献给天帝的酒，或许天帝会对梨洛酿的酒感兴趣也不一定呢——”
　　“你休想！”我抱起三坛酒，一脸的戒备：“你若是敢打师父的酒的主意，我便要你的酒神山真的变成无酒山。”
　　酒神笑得放肆：“梨洛怎么偏就收了你这么个小气的弟子！”
　　我才不理他呢，抱起三坛酒便走。我不知道这一次是否真的能找回师父，若是找不回他的话，我唯一能拥有的，不过是梨山以及师父留下的这三坛酒，睹物思人总要有物可睹才行，我总要护着师父留下的每一样东西。
　　走了很远之后，蓦然回头，看着桃花林中默然静坐的酒神，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感觉是那般的荒凉——就如我这些年一个人一样。
　　一个人的滋味不好受，我是知道的，三百年已经让我如此的难过，那么酒神他一个人数千年来是如何度过的，我不知道，只是想或许和师父酿的那坛“仙途”一般，那么的悲凉。
　　世人都道神仙好，哪知修仙多寂寥。
　　如果这一次我能把师父找回来，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他离开了，他不在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世人那么想修仙，又怎会知道仙途其实并不是那般的美好，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
　　人类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师父分别了三百年，也的确像是已经分别了千年之久。虽然我也知道若是别人听到我这般理解这句话一定会笑话我，可是管它呢，我才不在乎呢。
　　我只在乎师父而已，所以即使我遇到再多的人，也没有人能取代师父。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