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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千年醉 ...

  •   “师姐,师姐——”
      立在梨山那株梨树之下,远远听到梨织在叫我,我没有理她,装作不知道她在找我。
      这梨花终年不谢,可是或许并没有人知道当年这梨树苗几近死去、
      树是人间普普通通的树苗,梨山却是在天界,灵气充沛,人间的凡物到了梨山,终究是会承受不住那灵气而枯萎的。
      可惜当时我不知道,只是看着树苗越来越羸弱,心中满满的,只有担忧。
      我担心这梨树若是就这般枯死了,师父便再也不可能会回来了,那样的结果,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最初答应师父的时候,我没有想那么多,师父说梨花开时,他便回来,我曾在人间的那百年里,听人类说起那人间的梨树要结果不过是三年五载罢了,我以为师父与我的约定,便是三年最多五载,所以才没有执意跟着他。
      三年五载对于人类来说或许很长,可是对于我们这样的修行者,不过只是一小段时光罢了,我真的以为不过三年五载,师父便会回来的,可是又怎么会想到,我等的,何止是一个三年五载。
      那梨树几欲枯死,我用自身修为维持着它的生命,可惜它终究是无法开花,依旧羸弱如昔。
      等了差不多十个五年,它没有长高也没有开花,我终于忍不住发急了。因为快五十年了,师父一直没有回来,我相信,一定是因为它没有开花的缘故。
      所以不惜耗费自己的修为,用自身精血灌溉它,只要它能开花。
      梨花开的那一天,我却知道,师父再也不可能回来的。
      我等了一天,终于等来一个远远的身影,我以为是师父,结果近了才发觉是师父的好友,酒神。
      师父与酒神交好,两人常常在一起切磋棋艺。师父找酒神下棋的时候最爱带着我,我一直觉得吧,神仙其实都是一群特别无聊的人——那棋一下便能下个好久,好生没趣。每每这时,我便在一旁打着呵欠,然后自己去找地儿玩。
      说是玩,其实就是喝酒罢了,虽然我是一只懒散的狐狸,但是同时也是一只贪嘴的狐狸,酒神那里最多的便是美酒了,常常勾得我移不开脚步。
      据说师父下完棋来找我时,通常便是看到我抱着已经空空的酒坛子不肯撒手,而且现了原形。
      醉酒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感觉是被师父纳入怀中的温暖别样的安心。所以每次到酒神山,我都要喝酒,而且每次必要喝醉,唯有喝醉的时候,师父才肯抱我。
      师父走后,我从未醉过。
      我不敢喝醉,因为师父已经不在,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在我喝醉酒现出原形之后,愿意将我纳入怀中,给我无上的温暖,再也没有了。
      我喝醉,只是因为贪恋着师父的怀抱罢了。
      我所有的坚强,只是因为有师父,我所有的软弱,也是因为有师父,除了师父以外,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软弱。
      可是师父却不要我了。
      那一日,梨花开,酒神在我面前幽幽叹气:“清止,算了吧,梨洛不会回来了。”
      我自是不信,只是看着他:“你骗我。”
      “骗你的不是我,是梨洛。”酒神满脸悲悯:“梨洛让我告诉你,不必再等了。”
      “你知道他在哪里的对不对?”我不理会他的话,我只是想知道师父在哪里。
      “我不知道,”酒神继续叹气:“这话,是他走之前叫我跟你说的。”
      “你骗我,”我依旧不信他,依旧还是这句话:“如果那样的话,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和梨洛都以为,这些话没必要跟你说,”酒神闭上眼睛:“我以为,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从他决定离开的那天开始,便注定了他不可能再回来,清止,你何必再等。”
      我仰起头看他,微笑:“我要等师父,不和你说了。”
      酒神幽幽一叹,转身离去。
      待得他走远,终究还是支撑不住,抱紧了身子靠在树干上,蹲下身子。
      身上“簌簌”落满了梨花,用我自身精血灌溉的梨树仿佛能感知我的绝望,一瞬间,梨花凋零,满地梨花白,似雪,一如我寂冷如冬日荒原的心境。
      可是,怎么可以?
      梨花开了,师父不一定会回来,可是梨花不开,师父一定不会回来的。
      师父不回来,一定是因为这梨花开得还不够繁盛,一定是的。
      所以只要我让这梨花开着,师父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只要他回来,便能看到这梨花似锦,便会明白我从未失约。
      我一直在等他,除非我死去,否则这梨花终年不谢。
      除了等待,我又还能做什么呢?
      -----------------
      一直在想着事情,但是依旧没有忽略慢慢靠过来的梨织。
      从她靠近我的时候,便刻意放慢了脚步,她陪着我两百多年,我又怎会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不过是由着她罢了。
      昨天回来时,梨织还绷着一张小脸,我还以为她会暗自生几天闷气不会来烦我的,没想到今天便又忘却了所有的不快,真是像极了一只无忧无虑的鸟儿。
      只可惜梨织不会是鸟儿,她是花妖,梨花妖,我眼前这株梨树的树精。
      在等待师父的那些年里,我常常在想,梨山那么大,在我没有来到梨山之前,师父便是一个人守着这梨山,一定很寂寞吧?
      所以我才将那梨树的树精点化变作了花妖陪着我,因为一个人等待的日子,实在是太难捱了。
      梨织便是那只被我点化的花妖,我为她取名梨织,梨是梨山的梨,梨树的梨……梨洛的梨。虽然她唤我师姐,可是她从无见过师父,我自作主张代师父收下她,反正无论我做什么,师父都不会生气的。
      “师——姐!”梨织走到我身后,突然怪叫道。
      我没有被吓到,只是转身看她叹气:“梨织,你总是这般胡闹,终究是不好的。”
      梨织一脸委屈:“师姐你又吓我。”
      我愣了愣,转身便走:“梨织你好好看守梨山,不要乱跑。”
      其实梨织那点小伎俩又如何能吓得到我?曾几何时,我也是如梨织这般爱玩爱闹的心性,整个梨山被我搅得天翻地覆,师父面对我时,必是如我面对梨织时这般的无奈甚至更甚,毕竟我闹腾起来较之梨织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候师父也常常这样说:“清止,你总是这般胡闹,终究是不好的。”连我此刻说话的语气,都像极了师父。
      多年之后,我终于或多或少的明白当初师父的心情,但是,也仅此而已,我始终成不了像师父那样的人,师父收我为徒,是想我修仙途、成正果,可是我修了千年,却依然还是妖。
      即使洗去了妖髓,褪去了妖骨,磨去了妖气,可是那妖的心性,却始终无法泯灭。
      师父说,我过于执着,他劝我,放下心内的执着方能成正果,可是当初我从不知,我所执着的究竟是什么——明明,我那么想如师父的愿,褪去妖身,修成仙人,可是无论如何,我却始终是做不到。
      师父说,心若执着,便放不下,可是他从未告诉我,我该放下什么,在他离去三百年之后,我终于参透了,原来我的执着,只因一人而已。
      我的师父,梨山之主,梨洛——我数百年修行,只是为了能在他身边多呆一刻,只是后来,他不见了,于是我便再也没有了成仙的理由。修仙修仙,我要修仙是为了他……若他不在,我修这仙有什么意义?
      若梨山已经没有梨洛,我又该何去何从?
      三百年来,我固守梨山,折损自身精血,换来梨山梨花似锦,不过是望着有那么一天,师父踩着满地的梨花白走来,身上也落满了簌簌落下的白色梨花,也无需对我道他去了何方,只需轻轻一唤我名字,我便满心欢喜。
      我所求的,不过是师父轻描淡写的一句——“清止,我回来了。”
      我折损了自身千百年修为,换来梨山梨花似海,只望着有一天,那人自花海中向我走来,拈花一笑,如是而已。
      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即使我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可是他都已经……死了啊。
      --------------
      酒神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抽动了一下,似乎很不愿意看到我。我当然知道原因,不过我才不理他呢,随意地绕过他,自己去找酒喝。
      酒神跟在我身后,叹气:“又要喝酒?”认识酒神数百年,他酿的、藏的好酒早就已经被我搜刮一空,这几年似乎有了捉襟见肘的架势。
      我才不管这些呢,反正,我只要喝到酒而已,所以只是瞥他一眼:“好酒呢?”
      酒神摊摊手:“我的酒不是被你喝光就是被你砸光了,哪里还有好酒?”
      我才不信:“你要献给天帝的酒呢?”
      酒神怒:“你还说呢?上次我好不容易酿出的酒本来是要做进献之用的,被你一口气全喝光了——这不,新的酒还没酿出来呢。”
      “你胡说,”我瞪他:“我哪里便喝的了那么多。”
      酒神哀怨地看着我,终于把我看得有些尴尬,嗯,的确不是我喝光的,是被我借酒装疯砸光的。
      师父走后,我从未喝醉,但是不代表我不可以借酒装疯,因为只要借酒装疯,我才有那个胆子,将对酒神的怨言发泄出来。
      我恼恨酒神没有告知我师父的实情,清醒时问他他永远不会理我,我只能拿他的酒发泄。
      我看了看那空空的酒库,面上不动声色:“酒神山无酒,你这里该改成无酒山了。”
      本来想作罢的,可是这么多年的习惯那容得说改就改,我索性耍起了无赖:“我不管,反正我现在要喝酒,你不给我好酒我可不依。”
      酒神就那么一直看着我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让他看到我不肯罢休的决心。良久之后他终于叹气:“清止,梨洛离开,有整整三百年了吧。”
      我愣了愣,想说什么,可是感觉鼻子好酸,连忙低下头,不让酒神看到我已然湿透的眼角。我不回答,不开口,因为生怕一开口,声音里的哽咽会出卖我此时的哀痛。我说过,除了师父以外,我不会给任何人看到我的软弱,即使是与师父相交数千年的酒神也一样。
      “他当年离开的时候,也正是酒神祭。”酒神不看我,只是径自幽幽道:“几千年的好酒都被你喝光了,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想说话,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无非又是告诉我师父不会再回来的话、叫我不要等的话——这么多年,我都听腻了。
      可是今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酒神今天说的是:“清止,你想不想喝你师父酿的酒?”
      我顾不得自己此刻眼角的湿意,抬头看他,生怕他又是在骗我而已。
      酒神转身便走:“你随我来吧。”
      酒神山与梨山不一样,这里没有雾,终年温暖如春,桃花妖冶,远远看着,仿佛整座山都被桃花笼罩着,人间对天界的想象,酒神山大抵是符合的吧。
      这里的桃花终年不谢,仙人当久了,总会有一些无聊的举动,比如说这般的违逆花期,其实就是为了好看而已。
      更何况酒神修为高深,不像我,维持一株梨树开花都维持得那般艰难。
      这桃花林深处,我也常来,我知道这里没有酒,再说了,我从未见师父酿过酒,我觉得,酒神估计又是在骗我。
      可是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信他。
      即使不信,但是真的看到那从桃花林深处挖出的三坛酒时,我还是带了几分期待。
      我愣愣地看着酒神将那三坛酒挖出来,洗净坛身的泥土,我顾不得上面还未干透,迫不及待地抱住那三坛酒放在桌上,想要揭开酒封,却又害怕了,终究还是缩回了手。
      酒神不理我,径自将第一个坛子打开,第一坛酒,没有酒的香气,却有着一股梨花白的气息,香气里带了几分苦涩。这哪里是美酒?酒神怕是又在骗我。
      心上虽然不信,却还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闻着那梨花白的香气,感觉心也和那梨花白一般苦涩。
      酒神将那酒倒入自己杯中,轻啜了一口,长叹:“还是这般苦涩。”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知这“酒”的味道不对,居然还好意思拿出来糊弄我。
      “这酒名叫‘离人泪’,酒的确是梨洛酿的,名字也是梨洛取的,我没必要拿这种事情来骗你,对我又殊无好处,”酒神仿佛能看透我在想什么似的,轻轻摇晃着酒杯:“三百年前,梨洛离开之前,特意来找我,酿下这坛酒,他嘱咐我说,若三百年后你还是如此执着,便把这些酒给你,清止,现在你知道了吧,其实他走得同样不舍。”
      “他哪有不舍得!”我不由得红了眼眶:“他走得云淡风轻的,把我一个人扔在梨山!”
      酒神不理我,径自打开了第二坛酒。
      那酒封一被揭开,我便闻到了一股清新的味道,没有酒的味道,有的,只是如春风化物一般的暖意。酒神为我换了杯子重新斟满酒:“来,喝喝看。”
      我闭目,知道此时和酒神争辩也无济于事,就算我把酒神山翻了过来,师父也不可能再回来了,他留下的只有这三坛酒而已,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三坛酒喝完,这样我或许便能稍稍了解师父到底在想什么了。
      这一杯酒入口微暖,有淡淡的、若隐若现的酒香,入腹之后却给人一种悲凉的感觉,一如我此刻的心情——明知道是无望,偏偏还是要等待。
      “这酒的名字唤作‘仙途’,酿自一千年前,梨洛将你带回梨山的那一天,”酒神闭眼:“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你总是这般执着可曾考虑过梨洛的感受——他一心要你修仙成正果,即使自己死去也甘愿,而你呢,你又做了什么呢?”
      “梨洛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成了你的魔障,”酒神轻轻叹气,再次为我将手中的杯子斟满:“他知道他成了你无法成正果的根源,他以为他离开之后,你便能放下执念一心修炼,孰知你却这般冥顽不灵,害得他的牺牲成了一场虚幻。”
      “原来……”我痴痴地盯着手中的杯子,白玉的杯子,琥珀色的液体,淡淡的醇香,明明如此美好,却偏偏如此悲凉,就像世人眼中的“仙途”那样,都以为很美好,却又怎会知晓其中的艰难,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眼睛却好酸:“原来他都知道的……在我还未知晓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可是他为何不知,我从不要他离开,”我忍着眼泪,看向酒神:“我只要能呆在他身边便好,成不成仙、修不修正果无所谓,我只要他而已——他才不是我的魔障,他是我修仙的唯一理由,我愿意修仙是为了他,若没有他……即使……即使是成了正果,又有什么意义,他已经……不在了啊……我所有的努力,他都看不到了……”
      酒神不理我,只是径自打开了第三坛酒。
      那酒封一被打开,酒的香气便止不住溢了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酒的醇香吸入鼻中——这才是酒,酒香醇厚而悠远,我不等酒神帮我,径自将酒坛子抱入怀中,盯着坛中的琼浆,却舍不得倒入杯中。
      师父留下的东西本就不多,这最后一坛酒,我实在不忍心分给酒神,哪怕是一滴。
      酒神轻笑:“我不和你抢,你试试吧,这应该是梨洛唯一一坛酿成功的酒。”
      我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倒了半杯,那酒味甘冽,入腹之后带来一股温暖,仿佛师父身上的暖意,只一口,便让我回想起与师父在一起的时光。心上的伤似乎不是那么痛了。
      “这坛酒的名字——”酒神看着我,眼神意味不明,顿了顿,方才道:“叫‘清止’,酿自两千五百年前。”
      “怎么可能!”我脱口而出,两千五百年前我还不知道在何处呢——随即发愣:“这是我名字的由来吗?”
      “是也不是,”酒神卖着关子:“你可知‘清止’是什么意思?”
      我摇头,刚想问清楚,酒神却转了话题:“清止,你知道对于酿酒,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会酿酒,刚想反驳他,想继续之前的话题,酒神却不准我开口:“是光阴。”
      “而世间万物,也是一样,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兴许经过光阴的洗礼,最终所有的困惑都会被解开,”酒神看着我,眼珠子一动不动:“那么清止,三百年了,你想清楚了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无畏地看向酒神:“你不要再劝我什么了,就算你劝,我也不会听的。”
      “三百年了,有些事情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了。”酒神不再看我,只是把目光投向满目的桃花,深深思索着什么。
      我等了半天等不来那下文,忍不住便有些气恼:“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你都已经知道,可是梨洛想说的,你知道吗?”
      “酿酒最重要的,是光阴,无论当初多么淡薄的酒,经过百年、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光阴之后也终会变成甘露,”酒神回过头看我:“可是你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所以梨洛只能给你三百年,给你三百年的光阴,让你想清楚自己的疑惑。那么清止你告诉我,三百年了,你到底想明白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低头,挡住自己的眼睛,眼泪却是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一滴滴入桌上的杯子中,与那杯“清止”融到一起,我任由自己的声音哽咽着:“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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