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狐不归》颜杭

5、第五章 红线牵

　　原本是想将酒带回梨山，可是想想——梨织和我一般贪杯的性子，这酒放在梨山……终究是不放心。
　　想了想，抱着酒去了天帝的宫殿。
　　在人间的那百年里，看到人间供奉的天帝的画像，上边是一个约莫中年的男子，样貌威严——却没有人知道其实天帝的样貌却还是年轻男子的样貌，看起来比师父都要来的年轻。
　　他与师父还有酒神不一样，他天生便是神，其实可以选择自己的样貌的，只不过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子，曾有仙人质疑他这模样如何统领天界——不过到现在，怕是没人敢这么说了。
　　仙人们都道天帝很威严，据说三千年前天界危难，天帝以雷霆之势力挽狂澜，从那之后，再无人敢拿他的样貌说事——不过在我看来，他所谓的威严，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吧。
　　抱着酒到这里不是听了酒神的话想让天帝尝尝师父酿的酒，只不过我想不出天界有哪里比得上天帝这里，更能藏得住东西——何况，我今日在酒神那里没有喝到酒终究是感觉有所缺憾，而天界最好的酒，其实都是藏在天帝这里的。
　　我贪嘴、贪睡更贪杯，当初无意中游走循着酒香来到天帝的宫殿，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天帝表面上看起来威严，其实私底下啊，可是十分容易相处的。
　　当初我徘徊在他酒库外边不肯离去，他见了我，也只是轻轻一笑，念着我的名字：“清止。”云淡风轻。
　　我知道我是师父弟子这事情整个天界都知道，倒是没料到天帝却是记得我的名字，我曾远远见过他几眼，又常被仙人告知天帝十分容易暴怒，这才生出害怕之心，刚想逃走，他却对我道：“想不想喝好酒？”
　　我顿时移不开脚步。
　　想起那些事情，今日的难过倒是冲淡了几分——我常到这里喝酒，这儿的守卫见了我也不拦着，任由我进去，我也不去找天帝，径自去酒库抱了一坛好酒，坐到屋顶上一个人慢慢的喝。
　　天地苍茫，一人独酌，这样的日子……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呢，怕的是，以后还会有更长的时间，一个人舔舐寂寞。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天帝才出现：“清止，你又来我这儿偷喝酒了。”
　　我才不理他呢，知道他只是要吓我，继续抱着坛子。
　　他一眼便看到了我身边的三个酒坛：“清止你喝了我几百年的酒，终于舍得请我喝你的酒了？”
　　“你别打它们的主意！”我连忙打断他：“这是我放在你这儿的，你要帮我好好收着，别让别人给拿走了。”
　　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忘记他是天帝，总是这般没大没小的，好在他从未动怒——天帝在我身边坐下，抢过我手中的酒：“清止你也太小气了，白喝了我几百年的酒——”
　　“总之不许打它们的主意！”我生怕他非要喝师父酿的酒，赶紧说清楚了：“再说了，你什么酒没有，何必惦念着我那三坛酒。”
　　“这酒……是梨洛酿的那三坛吗？”他的声音有些幽远：“离人泪……仙途……清止。”
　　我倒是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不过他毕竟是天帝，无所不知倒也没什么：“既然知道了就不许碰它们。”
　　“放心。”天帝轻轻一笑：“放我这里吧，等你想喝的时候，随时过来。”
　　他既然这样说了，那么便是不会再打它们的主意了，我这才放下心：“我要去姻缘神那里。”仙人之间若不是私交甚好一般拜访的话要有拜帖，但是姻缘神对我当年所作所为一直耿耿于怀，若是贸然前去，定会吃他的闭门羹，所以我才来找天帝，有天帝的话在，姻缘神总不好不让我去吧？
　　“姻缘神？”天帝轻笑，似乎有些怅惘：“清止你想下世让姻缘神为你择牵红线吗？”
　　“才不。”我撇撇嘴：“我才不要牵姻缘——对了，天帝你为什么还没有寻一个女仙做天妃呢？”我顿了顿，很小心地转了话题，问出很多仙人托我问的话……其实我自己也挺好奇的。仙人是不能有情爱的，可是天帝不一样，他要担负起天界的职责，要为天界诞下下一任天帝，也不该总是一个人。
　　这些年我冷眼看来，他宫殿中居然连仙娥都没有，着实怪异，不过……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别人喜欢怎么过是别人的事，就像我愿意等师父……就让我等下去好了，千万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我会心烦，我想天帝或许也是这样的吧，所以我也不过就是随口问问，也没打算得到他的回答。
　　天帝愣了愣，眼神幽深，明明看着我的方向，却似乎在看某处很远的地方：“我在等一个人。”
　　果然是这样的啊，这下以后那些仙人问我的话我也有说辞了，因此不再纠缠，见天帝将我手中的酒拿走了，此时自己没有酒，师父的酒又舍不得喝，这才为了难。
　　许久之后，天帝忽然道：“你不问我那人是谁吗？”
　　“那么你想说吗？”我瞪着他手中的酒：“你是天帝，你若不想说我问了你也不会回答的吧？”我虽然好奇，但也不至于刨根问底非要弄个清楚明白，天帝的事情自然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和他不过是酒友而已，何必死死揪住不放，他毕竟是天帝，我若是惹恼了他终究也是不好。
　　他叹口气将酒还给我：“我以为……你会问的。”
　　说着他又摇摇头：“你若想去拜访姻缘神便去吧，我带你去……可好？”
　　我想说不好，他是什么身份，怎能这般屈尊做这种事，刚想拒绝，天帝却笑道：“刚好无事可做呢。”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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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姻缘神的居处，我是来过的。就在上次师父让我到人间历练之前，他特意带我来找姻缘神——那一次，场面似乎不怎么好，这也是姻缘神后来一直对我耿耿于怀的原因，
　　虽然没有成正果，可是因为师父的原因，我也算是一个仙人——没有经历天劫，所以是一个空有仙位没有正果的仙人。
　　仙人转世无需经过地府，可是师父觉得既然下世，便该为我寻一门好姻缘，所以才会来到此处。
　　姻缘神是个脾气很好的小老头——这是天界公认的事情，如果他不是那般斤斤计较把我一时做错的事记了那么多年的话，我也会这么评价他的。
　　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护着他那些个小泥人跟护着宝贝儿似的，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
　　当初他听到师父的吩咐，立刻千挑万选，为我挑了个据说算得上是如意郎君的人。
　　可是那时候我想着自己要下世，便要好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师父，见到那泥塑的小人儿没由来的便发火，姻缘神刚把红线系到那个小人儿与一个似乎是我模样的小人身上时，我怎么看那小人怎么不顺眼，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便把那小泥人一掌拍碎了。
　　姻缘神登时便变了脸色，只是碍于师父在，并没有发作，连忙为我牵了另外一条红线，之后我便被师父领回了梨山。
　　我做了错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原以为师父会骂我，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打发我下凡。
　　那一场轮回，师父封住了我所有的修为，却没有消去我的记忆，我带着数百年的记忆出生，开始我作为人类整整一世的悲伤，每日活在对师父的怨怼之中却不能在人世显露分毫，师父说——做人要有做人的样子，不能举止异常，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纵然我千般不愿，却也只能听从，只因我不想师父对我失望。
　　自小便结了一门亲事，十六岁要嫁作他人妇，婚礼之前，那人却死了。
　　我无甚悲伤，心想这或许便是我拍碎的那一个小泥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所有人都在为我惋惜或者都在讥笑我，我才不管呢。那个小泥人有多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我师父。
　　十七岁家人寻了另外一门亲事，这一次倒是没在婚礼之前便死了，拜过天地便送入了洞房，只是我怎么也没料想到那长得和师父一样好看——当然，还是不如师父的人怎么会那般毛手毛脚那般轻狂！
　　我从不允许除了师父以外的人碰我，哪怕只是摸一下都不可以——只是那时的我只是肉体凡胎，纵然有数百年记忆，也不过只是一个柔弱女子而已，如何能抵挡住一个男子的蛮力？于是所谓的洞房花烛夜，终究是成了我的梦魇。
　　悲愤之际，我只想着要让身上那人死去——这身子，我断不允许他人染指，若不是他死，便是我死。
　　我当然没死成，我下界是为了历劫，哪里那么容易死去——死的是他，或许是我的诅咒应验了吧，反正那人便那样死了。
　　我克夫的恶名远扬，再也不会有其他的亲事了，我反倒是乐得清闲。
　　所以酒神才会笑我说我不懂男女之事——可是其实或许我是一知半解的，要不也白白活了这数百年了，只是因为那些人都不是师父，我才会那般生气。
　　只可惜，我的师父，永远不会那般待我，他心里我永远都是那只小狐狸，他或许从未把我当成一个女子看过吧？
　　然而，他却要成亲，下世之后的他却要成亲……每每想到这一点，我便觉得心内满是不甘——凭什么让其他的女子近了师父的身？为什么可以是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却偏偏不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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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帝在一旁，纵然有些禁制——据说那些禁制是专为我设下的，我想那姻缘神老头儿也太斤斤计较太自以为是了，要知道，我没事可不愿意到他这儿来——不过好在这一次，也拦不住我们一行。
　　姻缘神不在，我只看到他屋内大大小小摆满了许多的小人偶，都是如人一般的相貌，只是不知，那么多人，到底哪一个才是我的师父。
　　找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看着那满屋的人偶，便有些厌烦：“小老头儿，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这些小人都打得稀巴烂！”
　　我不过是说说气话，似乎却有人信了，姻缘神忙不迭地跑进来，先跟天帝行了礼，对着我却是明显的忍耐住了脾气：“小姑奶奶，你可别乱来！打坏了的话，会扰乱三界姻缘啊！”不过就是个小泥人吗，至于让他记恨了几百年吗？
　　我怒：“你早知我在这里，怎么不出来！”
　　姻缘神有些委屈的模样，向天帝求饶：“谁知道你这丫头要来做什么！你一来，准没好事！若不是天帝领你来，我还真不打算让你进来的呢。”
　　本来有求于人我是想低声下气一些的，可是看他那神色就是让我不忿：“少啰嗦，我就问你件事，你不告诉我我就打烂你这些破人儿！”
　　姻缘神没说话，似乎在等我继续说下去，我嚅嚅了半晌终究还是开口问：“我想知道我师父的姻缘。”
　　姻缘神看了天帝一眼，见天帝只是面带微笑并未阻止，这才如释重负道：“这点小事啊，我还道是什么大事呢。”
　　他引我们上前：“仙人的姻缘哪能随便放，梨洛上神的姻缘都在这里呢——”
　　我一看过去，居然有十个看起来像是师父模样的小人偶，那些小人偶旁边分别站着四五个模样不同的女子，有的用红线绑住，有的没有——不由得便有些恼怒：“怎么这么多！”
　　“因为上神他转生了这么多世啊，这还算少的，有几世他还来不及娶亲便——”见我神色不对，姻缘神连忙顿住了。
　　“我的人偶在哪里？”我摸着师父的塑像，忍住眼泪：“是不是也是做得这么相像啊？”
　　姻缘神一脸好似被人夸过的表情让我觉得怪异，随即便见他献宝似的拿出一个小东西：“你的在这里呢！看，是不是很像！”
　　我瞪着那像是一只狐狸模样的东西，皱起眉头：“为什么我的会是一只兽身！上次不是还是一个小人吗……小老头儿不过是一只小泥人而已，你至于记恨我连人身也不肯给我吗？”虽然我对于人身兽身并不介意，但是姻缘神明显就是在记恨我所以给我弄了个兽身的行径还是让我十分不快的。
　　姻缘神一脸委屈：“上次是人身是因为你要投胎转世为人，这才是你的真身啊。”
　　“那我师父的真身在哪里？”我倒是好奇了，哪有那么多讲究。
　　小老头儿立即指了指另外一处一个没有系着红线的人偶，我把那人偶拿过仔细端详。
　　像倒是很像，只是我看着那些其他的人偶，就是不开心——
　　“你做什么！”见我居然拿过旁边的剪子把师父几世所牵那些红线都剪断姻缘神连忙喊道：“红线哪能乱剪的！”一副要找我拼命的架势。
　　我白了他一眼：“再牵上不就好了。”
　　说罢伸出手：“红线给我，我帮你牵上。”
　　姻缘神愤愤不平的把红线给我，自己去修补前面几世的红线，我拿着手上我和师父的塑像，心念一动，便把红线牵到了我和师父身上。
　　“乱来！”那姻缘神连忙过来要解开那红线：“姻缘哪能乱牵的！哪能自己为自己牵姻缘的！都像你这样，还要我做什么！”
　　他越解越急，那红线却打了死结一般，怎么解都解不开。
　　我乐不可支，将手上的人偶收起：“这样的话，我就能和师父一处了吧？”
　　看了看师父还空着的另一个人偶——那就是师父这一世的转世：不能让他就这么空着了！我转念一想，便自去拿了另外一只狐狸，也绑在了师父这一世的人偶身上——顺手把这一世与师父牵着红线的那女子的玩偶给拍碎了。
　　“太乱来了！”姻缘神面上大骇，看了那碎片一眼，脸上抽动了一下，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连忙要去解我牵上的那根红线：“你怎么什么姻缘都往你师父身上牵！”
　　“我要把我和师父牵到一处啊！”我白了他一眼，见他居然把那红线解开了，不由得大急：“你干什么！”
　　“这不是你的人偶你乱牵会给你师父引来桃花债的！”姻缘神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天帝您便看着她乱来？”
　　天帝只是在一旁沉思着，并不搭理我们。
　　“你骗我！”我当然不信，见姻缘神又要过来夺我手上我和师父的真身人偶，我连忙把那两个泥偶藏起：“小老头儿，我走了，你自己慢慢牵红线慢慢解红线吧！”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方才我看到姻缘簿上师父这一世的所在——
　　我要快些去了，那上面写着，师父这几天就要成亲了，我要是晚去了一步，岂不悔死！
　　我已经和师父分别了整整三百年，眼下多等一刻，都是煎熬。
　　我决定了，我要抢亲去！
　　天帝却叫住我：“清止。”
　　我回头看他，等他继续说下去。虽然是酒友，虽然是天帝，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管过我所做的任何事，此刻他的语气里似乎有阻止我的意味——着实怪异，这不像他。
　　“清止你要做什么呢？”天帝的声音幽幽的：“他自有他的命数，你何必干涉？”
　　我愣了愣：“若是我不知便罢了，既然知道了，又怎能让他娶了人间的女子。”
　　“清止，你该知道，仙人是不能有情爱的。”天帝叹道：“他已经忘了前尘往事，你何必执着于要为你与他牵上红线。”
　　“我才不是为我与他牵姻缘！”我红了脸：“我……我只是怕找不到他了，牵上了红线的话……无论他去了哪里……我都会比较容易寻到他吧？”
　　“只是如此吗？”天帝轻轻摇头：“如此，那你便去吧。”
　　“清止——”他转身便走：“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寻不到他、若是寻到了他却不肯与你回来……你该如何呢？”
　　“他怎么可能不肯！”我自是摇头，然而心念一动——他或许真的不肯，否则也不会躲在人间整三百年，我想了想：“若是他不肯，我便……绑了他回来，横竖他现在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天帝轻轻摇头，乍然走远，只是声音远远传来：“他一心只想让你成正果……若是你寻不到他、若是他不肯归来，你便回到天界，此后安心修炼，他日早成正果……可好？”
　　成正果成正果……我心中叹气，师父要我成正果，天帝这么多年从未与我这般说过，却原来也是要我成正果……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其实……不想成正果。
　　若成正果，便要摒弃情爱，我舍不得……断了我恋慕师父的心。
　　怀中的两个小泥偶被红线缠在一块，我多希望……我与师父之间，也有那么一根红线相连，可是我也明白，这终究只是我的奢望。
　　何必点破。
　　仙人果然……是很凉薄的，即使是相识那么多年的“酒友”，原来凉薄起来，比别人更甚——是我忘记了，他始终是天帝，许是见不得我这般离经叛道的修炼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