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禁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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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十分，山中空静，只闻得几声蝉鸣，几声风吟……
“虽说是半仙之身，但大病初愈，是不是也该早些休息？”宋君瑜一身白袍睡服，衣带微系，缓缓地从后门进来，没有掩饰脚步声，只是远远地打了声招呼，与她提了个醒。
她则一身淡黄薄衣背对天王像，面立长明灯。双目微瞑，白天时的种种仍在她眉间心上……
“我听人说过，一盏长明灯，便是为一个人而点。长明，却不长命……”她低垂的目光里泛着苦涩的笑意。
“长命又如何？像你我一般不生不死，不老不灭？”
“我还以为瑜师兄一心修仙。”
“这你倒说得不对了，我明明，一心想娶你为妻。”他罩了件淡绿的披风在她身上“山里入夜湿气重，就算身体无碍也不要着凉。”
“他曾经也和我说过，诸法随缘，万事自在。年少时还有几分好勇斗胜，年纪大了却变得无欲无求起来……可谁能料想，到最后，成仙的人，却是他……可是……”她的语气一转，变得犹疑、试探“他真的——成仙了吗？”
“你说的是——”
“纯阳。”她转过来看他。少女的脸庞上，却嵌着一双与年纪不符的眼睛，那种如刀一般锐利冷硬的眼神，让他觉得无从应对。宋君瑜转过身去，抬手挑了案旁铜壶，逐一地位架上的长明灯添起香油来。“我也想问，你明知按辈分，他应该是‘恩’字辈的，你却偏偏挑了‘纯’字给他，而且还是——”他话到嘴边，又止住“这个中因由我倒是从白天便想问你，可都忍住了，没有开口，却没想到这会儿子竟换了你来问我。”
她愣了一下，随即结果他手中的铜壶，也学着他的模样自顾自地添起灯油来“我还道你看得出，却没想到，你也身在迷局之中。我问你，纯阳到底是什么时候成的仙？”
“应该是——最近一段时间吧。世间确实是近来才流传起这样的说法来的。”
“因为看到纯阳飞度？星华璀璨？可是那不过是他的残像。只是他的念，并不是他的形。”
“这我也知道，尝听师父说过，修为圆满的人才会形神化尽度法成仙。而且我在无望崖中也并未找到他的残躯，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像我师父一样油尽灯枯，而是完满登仙了……”
“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成仙的……”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却像是在反问对方。眼神中不自觉地睥睨着别人，让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她的余光。
“自从你被送入寒潭之后他便去了无望崖闭关。这些年从未踏出半步。这样说来……”他苦笑一声“我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何时飞升的了。但是，能功德圆满，总是一件好事吧？”
“可是……你不觉得今天的少年和当年的纯阳简直一模一样吗？也许他并不是在我回来的时候才飞升而去的，也许他早就已经不在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那个少年……那张脸……”她将铜壶放回原处，眼中映着温暖的灯火，瞳孔中却仍然散着些捉摸不定的阴霾。“也是，”她不由自觉好笑“你没有见过少年时的他，又怎么会知道……但如果是真的……难道他只是入了轮回而并没有……”她最后一句话声音小得出奇。灯火也不安定地蹿动起来。
“人有相似，不尽相同。你未免想得太多了。”他的手轻轻拍在她的肩膀上。让她的情绪安定下来，让那些逐渐暗淡的灯火渐渐明亮起来。“我终于知道师父为什么会为你担心了。你的心神不定，往往不能自已。若不收敛，恐怕只会伤到自己。”
话题不自觉地变得沉重起来。然后两个人又陷入了最初的沉默。
殿上很静，虽然量如白昼，却掩不住殿外的夜色沉沉。山中的风飘进来，拂过长明灯，吹过琉璃盏，带来林中树木的芬芳……她似乎又想起自己初上山来，入得宝殿，跪在阶前。以及那时自己那张年轻，不肯服输认命的脸。倔强，但却充满生气……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一次……”这句话不自觉地从她口中说出“可我现在居然还活着。所以我总觉得，”她停下来挽了一下鬓角的碎发“这一生总有太多的不可思议。”
他转过脸来看她，似乎难得在她的身上看到一份宁静。他淡淡地笑着，可在她看来，这笑意却总有着几分轻佻。似乎对方仍是那个和她在西边嬉笑怒骂的少年，仍是那个不太正经的俊朗男儿……
“不如这样。”她指着灯架的最高处对他说“我想点一盏长明灯，就放在那里。可好？”
“这灯只为故人而立，不知道你又动的什么心思？”
“我哪里有动了什么心思？便点一盏灯你也要这么小气，难道是怕浪费香烛钱吗？”她打趣地笑着，直到她笑累了，才停下。这话其实没有这么好笑，甚至可以说一点都不好笑，但她却只是想这样无所顾忌地笑，直到眼泪从她的眼角悄然流下，她可以说服自己，这是喜悦的泪水……
“如果你笑够了，便告诉我，这灯为谁而立吧。”宋君瑜此时已执了一盏新灯在手。
她平静了一下心境，端正而严肃地看着他，最终方缓缓吐出两个字——“纯阳。”
他一愣，垂目道“这不合规矩。他并没有——”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滚落。
“你不要哭，我依你便是！”他忙乱地摆着手，这样的神情，依旧是当年的溪畔少年。
“如果你前世没有死在他的剑下，你会做什么？”
“如果我不死——”宋君瑜抱肩，从后面看着她萧索的背影，目光落在她的肩头“可惜没有这种如果。”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或许你应该杀了他，毕竟——”
“枉论生死，祸福自知。况且这成仙成魔之说，我现在倒是怀疑起来了……”她转过身，笑着看他“你看我这样桀骜不驯，浮躁气盛却不是魔，可如他那般循规蹈矩的人却成了魔，却真是天大的讽刺。”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过“我总觉得你知道些什么，或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是不是觉得身边所有的人都有事瞒着你？”
“有时——会这样觉得，觉得每一个人都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能说，却和我息息相关的秘密。”
“每个人自然都有自己的秘密，然而不是每个人的秘密都一定和你有关。我发觉原来婉妹除了性子诡谲还有个自以为是的毛病。”宋君瑜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说完这句话，却又不自觉地笑出声来。空旷的大殿里，却有那么点神秘。
“我说的这些事情，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也一点都不想弄清原委吗？也许这些……关乎到你我，纯阳和……师尊。还有整个九华。”她转过身对上他的目光，眼中是恳切，带着点急迫。
“我所知道的事情，便是历代掌教传下来的教诲而已。可偏偏你想知道的，确实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如今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一种心境想去探知这些事情，然而我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些事情会先牵连到很多人。人生许多事情适可而止便好，切勿连累更多的人……”
“你果然还是知道些什么。”
“多半都是我猜测的，你不是——也有你的猜测？只不过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而你所猜测到的事情也许我全然不知。仅此而已。”
“那么——”她抬起手。掌心对着他的胸口“你亲口告诉我，或者——我来请你说亲口告诉我。”长明灯火随着气氛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殿内二人的剪影也随着不安定的光源而不自觉地蹿动起来，显出几分慌乱。
“你不需如此，若是你执意要我说出来，我一定会告诉你。可是——你需得先应我一件事。”他挑了挑眉，严肃的外表下还依旧保留着年少时的轻佻。
“什么？”她歪着头一副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考虑然后答应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要接任九华的掌教。”
“为什么？”她的手僵在半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或者摆摆手，或者摇摇头，可她却无法回应。
“因为我觉得婉妹一定会比我长寿，而且也一定会比我有本事，况且我要告诉你的只是历代掌教相传的秘密。以这样的条件用来交换，我觉得公道的很呢！”
“可是——”她目光一转，一个笑意在嘴角闪过“我有其他的法子让你开口，又何必答应你这样的条件呢？”
“那你便试试。虽然先师的道行不如你家师父，术法也不见得如何高明，但他老人家的缠魄——”他顿了顿。突然抬手握住她腾空的手腕“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缠魄。
这个词一出便惊得她一身冷汗。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已已然被对方拉入怀中。丝帛的披风从她的肩头滑落。她以一种充满畏惧和疑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男人。“答应我……”谁知，从对方的口中说出的这三个字，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哀的乞求。
“你知道，我这人答应的事情很多，辜负的人也很多。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只因为……我不想辜负你。”她微微地停顿了一下，整理着自己的情绪，也竭力克制着自己近乎哽咽的语调“你为我杀了人，取回了狐胆。这事我不会怨恨你，也不会责备你。但是这件事……如果你真的不能说也不敢说，我也不会逼迫你。我不会用前世的恩情来逼迫你做任何事。”她反复地强调着这句话“你说得对，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不是每个人都想知道别人的秘密的，既然你想独善其身。我也不必要偏偏连累了你。”她的手捂上他的胸口“你不需要将九华托付给别人，因为你将是唯一一个——可以看到结局的人。”
“不要说了！”他打断了她的话，并将她从怀中推开“这样听来，我果然是一个只想着‘独善其身’的局外人了？”他的愤怒，怨怼和伤悲都毫不掩饰地抛了出来。
“我并没有——”
“够了！”他抬起手，一个简单的手势便止住了她所有的辩解。“由后山的松云峰向东十余里有一处断壁。是历代师祖收藏典籍和收录门派大小事件的宝址。但是先代时变为人下了咒，所以我和师父都不曾进入……我想……那里边有你要的东西。”他长袖一甩不作多言，身形便隐没在了这一片朦胧灯火之内……
“清浅清泱……”她左手双指竖起抵在下唇轻轻唤着二位小童的名字。
“不知师叔祖深夜唤我二人前来所为何事？”两童子双双站在殿外，垂首而立。
“可知道松云峰何在？”
“弟子知道，您老人家可是要去松云峰？”清泱入门时间较长，自然对山中的大小事情是知道得比较清楚的，只有一旁的清浅还有些睡眼朦胧摸不清头脑。
“现在就去……”她疾行如风，从二童身边飘过，一把拽起二人的胳膊将她俩一同拉上云端，御风而起，云动风流……
她运术得当辅以清泱认得路径不消片刻便到了断崖跟前。之间山势陡峭，险象环生，虽在夜间看不真切，但那种凛然危峻的感觉，却仍旧让人不寒而栗。
“我入得山门多时竟不知有这样一个去处！”清泱只顾着惊叹一时不察险些摔倒。“师姐你看，这上面有字！”清浅伸手扶她的时候经无意中看到了石壁上的刻字。
“福——地——洞——天？”小丫头歪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饶有趣味的样子。
“这样说来……这里便应该有入口的。”她自言自语着，全然不顾身后的两个童子。
她试着运了真气在石壁上拍打，却意外地被什么弹了回来……这种熟悉的感觉……这种结印的手法……她眉头一皱——“是纯阳的封魔印！”
和在沧州的时候一样……就是这种炙手的伤痛……一定是纯阳！这根据人体五行打出的术……一定是他。
既然如此……
她调整内息。再一次运气掌中。将灵力打碎，散于福地洞天四字之中。届时，她猛然拍出一掌。震出墙壁上的阵眼，猝然一掌将其震裂刚猛精巧，游刃有余……一时间山壁摇晃，碎石迸溅，却于那四字之旁浮现出一道石门且缓缓打开……
门隙之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张脸……一张画工精巧的脸……
相中人一双明眸，却似雾里看花。望之令人心醉，顾之令人生畏。门渐渐打开，可将那画卷看得分明些了，不单是脸，还有衣着打扮。画中人通身气度潇洒，举止清明。虽有英气逼人，隐隐透出些儒雅之气。手执一柄折扇，似笑非笑……画前一张黄花梨桌上雕八仙过海，下刻福寿绵长。案上供的是三牲酒礼，案下置放着绣金白缎蒲团。而那画上一旁则有古文提着数行小字：创道师祖重华真人像。而右下角的落款则是——门下弟子九华奉立……
此时门不过才开了小半，却由内刮出罡风一阵，随之金光毕现发出一种炙人。
案上的供品失去了显眼的色泽，瞬间变成了沙土随着那不知来去的风卷涌起来，而那画像也突然燃起了火焰，瞬间变成了虚无……
“不——”她不自觉地抬起手，然而风沙却迷住了她的眼，她的手伸过去的一刹那竟有一种无疑名状的痛苦……
这并不是她所幻想来的苦痛，而是真实的，被烈火烧炽着皮肉的痛楚。火从石屋内奔涌而来，火舌凶猛，势不可挡。一瞬间化成一条火龙将冲出门去，将触及的一切与这夜色都吞噬在了火光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禁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