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神榭》楚越三逋客

11、昨夜箫声

　　阿部回到本城，还来不及掸去罩衫上的风尘，便被城主阿部高厉，他的父亲传见。
　　阿部心中自是纳罕，平日里几乎不怎么搭理自己的父亲，今日怎么……是因了柳生的关系吧。
　　理了理绔摆，正正迈进书房，一股甜甜的气息漫进鼻腔，微微皱眉，阿部在书案下首盘腿坐下，双拳撑地，伏身行礼，
　　“父亲大人，儿子清次回来了。”
　　“坐近点。”阿部高厉轻轻对一年未曾谋面的儿子。
　　于是阿部向前挪了挪，微微抬头，正对上阿部高厉深深的眼眸。一年未见，父亲似乎老了很多，与一直笑口常开的师父完全不同，师父……呐。
　　“清次郎，你师父，柳生巳廷……走了？”
　　“是”
　　“临终前，可有何特别的话语？”
　　“不知”
　　“哦”阿部高厉深深叹了一口气，“还有一事，你兄长的病愈发重了，怕是活不过今夏。往后你便是阿部家少主，休教为父失望。”
　　“……是，父亲大人。”
　　“嗯，你退下吧。”
　　“父亲大人，清次有一事相求！”阿部直起身子，紧紧盯着父亲的眼睛。
　　“讲”
　　“清次欲将柳生三郎接至府中，为我家臣，此子虽年少，但刀法造诣非常人可及，请父亲大人成全！”
　　“柳生三郎？巳廷的小儿子？不可！”
　　“为何？父亲大人，可……”
　　“方才柳生府新任当家派送加急函，说你在修行期间与那三郎关系不清不楚，真是丢尽我的脸！从今往后，休要再与柳生家有纠葛，不然，滚！”说罢气喘吁吁地拂袖而去。
　　阿部呆呆的坐在原地，想不到柳生宗义竟向父亲告状。
　　方才，父亲似乎是问完师父的情况，再提起培养了十多年却突然病危的兄长的。
　　方才，父亲听得师父仙逝的消息时，眼神中，似有一丝落寞。
　　方才，父亲是真的怒了，虽然一直待自己不冷不热，但从未发过如此大的火。
　　方才，他失去了接走千洛的最后可能。
　　父亲同师父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仅仅是曾经的主将与家臣的关系么？

　　许久，许久，直到膝盖隐隐发麻，阿部方站起，摇晃着，缓缓步入房间。这房间还是同一年前离家时的一样，仰面而卧，阿部却觉得，一切都不同了，没有了千洛，那里都没有。
　　晚膳时分，阿部并未出来，只是静静躺在门边，嗅着精致竹席散发出的幽香，无言。
　　隔门外传来侍童的声音：“少主，请用膳。”
　　阿部冷哼，称呼倒是改的挺快，兄长尚在，如此行为，令人心寒。
　　那侍童见没有动静，又喊了一次：“少主，请用膳！”
　　阿部不耐烦的踹了隔门一脚，吼了一句，“滚！”
　　膳盘落地，门口传来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和凌乱的脚步声，随后死寂。

　　许久，许久，门口再次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不同的是，来者为阿部的乳母，良衣局，一位四十有八的夫人。
　　“清次郎殿下。”温柔的嗓音，略带沧桑。
　　对于这个一手将他带大的人，阿部毫无办法，无奈起身拉开门。
　　“你也是来劝我改主意的？”
　　“不要着急，殿下，请听我讲一个故事。”良衣虽年近五十，风韵犹存，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但是，请殿下一边用膳一边听。”
　　阿部失笑，他还是个孩子时，良衣局同样是用这种方法让他吃下饭的。光阴易逝，若有人不变，也不失为一种永恒。
　　于是他端起红碗，拾筷而食。
　　良衣局淡淡开口：“二十五年前，一位大名府的少主爱上了一个剑术氏族的养子，想要收那个少年为小姓。因是养子，剑术又不高，于是那氏族没放过这个飞枝化凤的机会，将养子送给了那少主。大名因宠爱儿子，也未反对。
　　于是这两人同寝共食，征战千里，整整五年，那少主对少年的爱也日益深厚。然而原先默默无闻的少年在做了小姓之后，剑术忽的突飞猛进，于是便被提升为家臣。
　　原来他是个大器晚成的天才，百年难遇的天才，因此，剑术氏族萌生了收他回族以光耀门楣的念头，方法便是给少年指婚。
　　与此同时，那位少主也过了娶妻纳妾的年纪，必须尽快完婚，以维系大名府血脉。忠孝之重，可想而知，两人不得不分离。
　　他们做了约定，十年后，再相见。未曾想那少年在第三年当上了家主，统领一族，发妻却不幸先去。一日偶遇一绝□□，一见倾心，于是便接她入府，没命的捧着。
　　为此，那少主同少年以去信的方式闹翻。又是两年，那妇人似是死了，两人的关系才渐渐缓和。但疏离终是疏离，回不去了。
　　于是那已经成了大名的少主便将小儿子送至那一剑术名门，那时少主和少年均以中年，只希望子辈能结为挚交，一缓心中之憾。却未曾想，那少年故去，而子辈间，竟亦欲重演……”

　　至此，良衣局微微伏身道：“真是抱歉以此等感伤旧事打扰殿下用膳雅兴，良衣告退。”
　　阿部忆起那晚柳生家那间破旧的房舍，透顶的废弃厨室，以及厨室中的坛坛陈酒，若有所思。
　　苦笑一声，似是对良衣局，又像是对自己说：“多谢提醒。”
　　良衣告退的身形微微一颤，低声道：“殿下冰雪聪明，是良衣莽撞了。”
　　再然后，便静了，再没人来打扰，阿部也落个清静。拉开通往台院的隔门，门外长廊木板尤为光洁，全不像是一年未住人。石庭在此刻，虽是干净纯粹，却莫名的少了些生气，少了些明亮。
　　阿部缓缓坐下，掏出玉箫，靠至唇边。僮袅院制的玉箫清越动人，凄婉悠扬，月色通透，连带着人的心，也透不见瑕。
　　过了今晚，阿部便不会，也不能记得，
　　——曾经有一个少年，神情冰冷的倔强
　　曾经有一个少年，一本正经的灵顽
　　曾经有一个少年，全无血色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