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神榭》楚越三逋客

10、柳门送别

　　今日的柳生道场失了往常的热闹，五个弟子排座在空空荡荡的道场，身旁皆有一只包裹，一把黑鞘长刀，眼神平淡。
　　静默间，千洛一身白底黑竹纹，缓缓挪进来。
　　瑄景眼尖，责怪道：“千洛，你怎到此处？快去灵堂！”
　　“不，我负责送诸位，交代举荐信与盘缠，请收下。”千洛请面无表情。
　　璠烈忍不住开口：“小千洛你为何不随阿部离开？留于此地，你那兄长不会给你好果子吃罢！”
　　千洛静静看了璠烈一眼，“我自有数。”
　　简短告别，一行五人迈出柳生大门。
　　璠烈仰天，长叹一口气，回问阿部：“清次，你怎么不走？”
　　“府里车马未至，谁料如此早便被赶出。”阿部无奈耸耸肩，原计划是日中出发，结果未及晨阳，便被晾在门口了。
　　有两名弟子整了整行囊，道别后上路，于是剩下的三人并排而坐，一齐仰天长叹。

　　良久，终于有人开口了。阿部沉着脸幽幽问道：
　　“你们可有觉得千洛与柳生家的关系不太好？明明是一家人。”
　　璠烈点头：“是呢，自跟师父回家的那天起，他的话就少得很，如果不是你，我们大概一月才听得几次他的声音。”
　　“千洛不是在柳生家长大的？”阿部吃惊的抬头。
　　“大概吧……那年师父带着瑄景参战，回来时带着千洛的，说是流落在外的儿子，那时他八岁，是吧，瑄景？”璠烈努力回想着。
　　瑄景却一直沉默着，许久，许久，久到两人认为他睡着了，才缓缓道：“我以诸位为君子，今日所谈，切不可外传。”
　　阿部和璠烈都意识到，他有什么事要说，都点点头。

　　“随师父参战时，我还只十四岁。那时才知，何谓修罗。到战事的第二年秋，经历一场恶战，众人都疲惫不堪。少数未挂彩或是轻伤的士卒整理战场。
　　忽然有足轻报告说，在战场上见了鬼魂，吃着尸身。师父当他玩笑，大声喝骂着让他滚出去。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到第五天时，军中已是谣言四起，甚至有传说那鬼魂一身笨重古铠，无头无身，刀上尽是黑结成块的血，已连伤七人，食尽骨血……诸如此类的。
　　师父不能再坐视不管了，为稳定军心，他只能带刀去平息谣言。师父对鬼神毫无畏惧，柳生门代代相传的天人一剑，心空无畏。但我心中甚是忐忑，若是真遇上鬼魂，如何是好！
　　天未完亮，师父叼着半根苇草，摇着扇步去了未收拾停当的战场。我便跟在他身后，按刀而行。晨雾迷茫，只有无数尸身叠卧，枭鸟悲鸣。
　　忽的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猛地转头，发觉一副矮矮的古铜铠正解着一具尸身的前甲。果然，足轻所言无差，真真有食人尸身之鬼魂！我惊而不能动，背后传来师父平平的嗓音：‘瑄景，上前。’
　　此时那铠魂似也发现的我，微微的转动了身子。我暗想，这回是躲不过了，于是硬着头皮扑了上去，那家伙好像未曾想到我会扑上来，有些无措，我便趁机一刀劈下。
　　刀尖几乎触到铠魂的旧盔时，却被它堪堪躲过。这一下似乎激怒了它，放下手中的尸身，飞速抽刀，寒光一闪。我惊觉那竟然是胁差，毫无血块，寒光异常，透着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气息。
　　果然是妖刀，只三招，左臂，右小腿，右肩俱伤，但伤口却不深。感觉，这家伙在手下留情，只想赶我走。那时正是血气方刚年纪，一股无名火爆发，拼命似的冲上去。
　　却被师父一把拉开，他抽出爱刀光明丸，‘有意思。’
　　于是较量，师父是剑术名门柳生氏一代宗师，刀法自是精绝。那铠魂连接二十七招，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趁此，师父一刀挑开那家伙的头盔。
　　‘咣当’落地，一片冰蓝，我惊叫一声，被师父白了一眼。那时妖啊，发丝，瞳色，尽是蓝，彻骨的蓝。小脑袋上一双明瞳，呆望着师父。
　　‘呐，小鬼，做我儿子吧！’师父这般道，如同是在茶叶铺对那老板说再加半两茶叶似的。
　　‘师父！这……这是个怪物！’师父又踹我一脚。
　　然而那个小怪物却不领情，呆立在那里不动。
　　师父又顺手挑开了他的铠甲，一个紧裹着破麻布衣的瘦小身躯显现出来。师父收刀，感叹道，‘还是孩子啊。’
　　‘呐，小鬼，做我儿子吧！’这次师父从腰间掏出两个饭团，扔给他，‘见面礼，老吃那些霉潮的东西要坏肚子了。’
　　再后来么，那家伙就成了他的小儿子，姓了柳生。
　　后来我才知道，师父早就查过那些足轻报告过的可疑尸身，发现有个共同点，就是粮袋没了。他早就知道，那不是什么鬼魂，只是个饿极了的孩童。
　　而能挺过如此艰难生活的，必非等闲之辈。
　　那个蓝发蓝瞳的孩儿名曰千洛，年仅八岁，而师父与他对战，用了五成力。
　　师父曾说，千洛是为战场而生的，无忠无义，战斗至死。他是转世修罗，蓝瞳罗刹。
　　只是现在，发浸过黑软附着膏，半永久不褪，只有最强的剥离剂方可复原。
　　千洛如今在这柳生门，已是无依无靠，吾等是他最后的相识。故，在下水宫瑄景，恳请诸位，他日若与其战场相逢，请多，关照。”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心已了然，义不容辞。
　　此刻阿部终于明白，为何千洛的发稍总有淡淡冰意，为何他总是独来独往，为何在师父仙逝那晚，他会如此，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