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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浩江波起(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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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皇甫并没有睡到药效指定的时间,醒来时日头刚偏西一点,大概午时快接近未时。
 轻微变化的气息让身边的岚剑泓停下动作,细心留意着他的动向。辗转反复几个回合终于艰难的睁开眼睛,对上熟悉又陌生的眼神,似曾相识是因为曾经凝视这样的一双眼,却因为记忆太陈旧而模糊,只觉得不真切,倒像是自己午夜梦回中的幻觉。
 “睡糊涂了?”用膝盖想也知道,那么恍惚而充满眷恋的眼神可能出自清醒的皇甫?岚剑泓苦乐参半。
 嗯的哼了一声,清醒过来首先仔细检查身体状况,发现头不晕了喉咙不疼了鼻子通气了,除了四肢比较乏力外。皇甫深刻反省自己——光躺了几个时辰就肌肉萎缩,他真的安逸太久了。
 ……那家伙一直在旁吗?
 朝岚剑泓看过去发现原来薛祺也在,正百无聊赖的趴在岚剑泓身后玩着自己的手指。小鬼那种道行的气息竟没有第一时间察觉,皇甫再次遭受打击。
 看见皇甫醒了,薛祺手脚并用匍匐前进到皇甫这边。虽然天敌本能让薛祺对皇甫保持一定距离,但毕竟小孩心性,加之皇甫成了病猫一只,少年的骄傲总是不容许欺负弱者的,薛祺就无所谓的趴在皇甫旁边。
 “你还真能睡,一天一夜了,有病了不起啊,害我家阿岚衣不解带的伺候。哼!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汝等一般计较,药费算你十两好了,阿岚的伺候算送的。”薛祺不知为何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但在皇甫思量这个问题前被他一顿啰嗦打断……一天一夜?
 岚剑泓在一边解释:“你喝药后到现在十五个时辰了。”
 原来是一天已过,还以为睡了不到三个时辰,难怪手脚乏力。
 ……衣不解带又是什么意思?
 岚剑泓没有回应,倒是薛祺鸡婆的帮岚剑泓邀功:“老刘说你一整天不吃东西不是办法,可是又睡得跟死猪一样,我拿开水烫你都没反应……开玩笑的,阿岚觉得你饿死在船上晦气,就喂你吃饭。”
 喂?怎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重点是……怎么喂?
 薛祺点点自己的嘴巴——如愿以偿看到皇甫的两颊红了一点,很快脸色刷白,接着泛青欲吐,好像川剧的变脸,非常精彩。
 岚剑泓似乎也受不了,敲了薛祺的脑勺,薛祺立刻乖乖的趴到他身边。“这么多话当心成了箭靶子。以后不许到街上,学得满嘴俗语。”小鬼嘟起嘴巴,显然不满遭人数落,但对方是岚剑泓量他也不敢过去咬人。
 看着乐也融融的一对,皇甫不屑的撇嘴瞪白眼,看不下去转开头。这一转头看见船篷顶上和旁侧有几处稍微透光的小洞,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昨日并没有。
 眯起眼睛,皇甫开始环顾自己周围的情况:原来自己已经被移到了船的右侧,而船蓬的左侧有不止一处的小洞,小洞之间的等距一致且分布比蓬顶更密集,而自己接近的右侧船蓬没有任何损伤……
 注意到岚剑泓拿在手里的出鞘的岚起剑,那是不到高傲的剑主认准的时机决不轻易出鞘的断金削玉之宝剑!
 至此皇甫心里明白在他昏睡的那段期间必定出过状况,但是明显得到了解决,否则岚剑泓不会有心情教训小鬼。
 到底是什么状况?
 察觉皇甫的目光,岚剑泓一语带过,“道上的水鬼来打招呼。”
 
 水有鱼虾蟹,有水草水鸭水耗子,还有水晶宫水龙王,还有江上讨生活的水帮水霸,当然还有水鬼。
 道上的水鬼很多说自己不是水鬼,就像做贼的常喊捉贼一样,但是水上劫了东西弄没了人的都说自己是水鬼。
 水鬼跟水帮水霸不一样,后者要名气要规模要名号还要有个大院子,至少也有条大船装着兄弟;前者既不要面子也不要里子。只要江上有人有买卖,水鬼就三五成群,神出鬼没的拦道抢劫,抢到了手就一哄而散,没抢到手更一哄而散,来无踪去无影,跟岸上的流寇没两样,只比他们更猖獗。
 江湖江湖,江上怎能没有江湖!江上的江湖比岸上的更复杂。靠水吃水,江上的江湖人除了逞凶斗狠之外尚有一个好比战场的商场,抢生意占地盘才是江上冲突的最大诱因,也因此他们不会惹事生非给自己添堵。
 所以会袭击江上来客的只有“水鬼”,无论是从哪路来的鬼,只是水鬼。
 他们船上的状况一目了然。
 船是再普通不过的乌篷船,虽然比一般小舟稍大一些,但在江上也是极其常见的,更何况近日往来江上的不少是世家子弟武林名家或租或买的精致豪华兼有之的大船,更多是孤身江湖客或跟三五成群共乘的小船。像他们这样一艘半大不小的乌篷船夹杂在其间要多不起眼有多不起眼。
 再说船上的人:刘老汉这样的船夫江上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华从清虽然是江湖新锐代表,但为人内敛,所识尽是所谓正人君子,此途又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断断无理在龙蛇混杂的江上有所招摇;薛祺压根乳臭未干,不足为道;月无华没得说,装无能的本事天下第一,况且放眼江湖还拿不出一个能对此人一知半解的人物。可惜自己风流倜傥,却是风吹雨打禁不起,落在船舱里孤芳自赏。而唯一可能对满江赶往武林大会准备大展宏图的野心家造成威胁的岚剑泓虽是江湖第一剑客,真正面目却鲜为人知,而且小鬼说他一直……呆在舱里……不会惹人注意。综合各种原因,他们招徕其他意外的可能极小。剩下的,就是“水鬼”!
 皇甫和岚剑泓的目光再次交接,这次无关其他,是两个混迹江湖之人在危机前一目了然的默契!
 此水鬼非彼水鬼!
 一旁的薛祺莫名其妙的看着深情对望的两人,一股被排斥在外的违和感忽然升起。那样的眼神里有他不懂的东西,却不是用言语表达就可以描述全面的东西,只属于可以诠释它的意义的特殊世界里的人。他所熟悉的阿岚是那个世界的人,他讨厌的皇甫晋少是,连傻头傻头的华从清也是,这满满一江的都是……除了他!
 扁扁嘴,有点赌气的爬到远离两人的地方趴着。
 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当初自己被一腔几乎窒息的痛苦骤然压下来的结果,为了那时的自己一句话,阿岚以及后来加入的华山派无不全力以赴,一路死的死伤的伤,还有皇甫和阿月这两完全毫不相关的人,大家一同走到这一步……不能不走下去!既是骑虎难下,更是顺理成章!
 他不能不要一个答案——扬言负尽天下也要保护的人竟在最后由自己亲手毁灭!他一定要问那个心如寒铁的魔鬼,然后杀了他,让黄泉道上苦苦等候的傻瓜不再孤独!可笑吧,那个傻瓜即使明知那是杀自己的仇人,只怕在黄泉看见了也一定是欢笑着迎上去,仍然当那魔鬼是宝贝一样小心翼翼的疼爱着依赖着。
 正因为他懂,所以他恨!所以他不能让黄泉道上的人等待太久!
 
 别开眼时,所有该明瞭的都在心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该明瞭的掩埋在更深沉的眼底、心底,等待哪一天被活生生挖开,鲜血淋漓!
 岚起剑入鞘,岚剑泓拿着拭剑的白巾走出帘外。如果皇甫没眼花的话,白巾拭过剑的地方染了浅浅的紫,几乎看不见的浅,但皇甫眼力的精确程度决不逊于他的耳力。
 眼力——明察秋毫,耳力——洞听细微,轻功——如影随形,袖手旁观——确保公正客观:武林贩子必不可少的技能和原则,缺一不可!然而说易做难,尤其最后一项。想他雨浮山庄流失的人手一半以上就是不能自拔的卷入任务而最后脱离队伍。虽然一年只有那么三两个,在庞大的“眼中钉”队伍里不比九牛一毛,但——心爱的爪牙被莫名其妙的家伙三五下勾了魂魄,说什么都是不爽的!所以——“眼中钉”的赎身费是很贵很贵很贵的!
 说到这样的叛徒……这条水道上就有一个……
 ……想到哪儿去了!把飘散的思绪扯回来,皇甫拿起留有可疑残迹的瓷碗扔向郁闷中的薛祺。薛祺一脸阴沉的转过头来,可怕的神色比之以前的装酷更冷上三分。
 皇甫自然不会被小鬼这点异常吓唬到,直接了当的命令:“说说刚才的事!”
 薛祺嫌恶的转过头去,半晌才听得哼一声,轻描淡写的语气满是不屑:“什么看头都没有,射了几支破箭过来全让阿岚拿剑挡了,接着后面几条船莫名其妙翻了底,然后你就醒了。”
 从蓬身的窟窿看来箭是从岸上射的。根据船程现在应该靠近长江与汉江的交接处,江上船只大半是赶往的武林大会的武林人物,在江中下手太过招摇容易徒生意外,从岸上密林发箭正好不过,不过……他们离岸至少三十丈远,弓箭手的眼界与臂力在江湖可谓少见,数来只有神弓门的箭手,估计起码是三支箭队之一的队长。至于跟在他们船后翻底的船只不是乘胜追击的杀着就是伺机再行动的暗桩,至于莫名翻船……必定是有人将内力注入水中,阻击船底——能够不动声色做到这种地步,其人内功之深厚,造诣之精深——数来只有月无华这个深不可测的怪物!
 哀叹一口气,皇甫为自己预测到的前景感到无奈加无力。
 眼下的境况不过是敌人的先声夺人,投石问路的伎俩罢了。
 虽然他不知道岚剑泓在金陵消失的一天里做了什么,但能让他抛下薛祺独自行动的诱因绝对不寻常,再加上他与樱琢的合作——可以肯定现在的岚剑泓手上掌握了相当了不得的东西!
 一样可以让追杀了他们多时的敌人投鼠忌器的东西!
 一样可以作为最后筹码的东西!
 
 这个就是你陪着薛祺任性胡为的底牌!?这就是你说的自有分寸的原因!?
 你这是哪来的自信,你就不怕一棋错满盘皆落索?!
 
 皇甫在心里冷笑,冷笑之外却有别于一般的可笑,笑得他满心苦涩……他怎能忘了,这才是真正的岚剑泓!
 对自己的实力以及运气都抱以绝对信心的江湖第一剑客!从他还什么都不是的六年前已是如此,何况成名立万剑出摄天下的今时今日。
 下意识的咬紧了牙关……好个岚剑泓,永远比我想象的占有优势!
 耳边遥遥传来薛祺凉薄的语气:“笑得这么难看还是别笑了,看着叫人讨厌。”
 “是吗?”皇甫轻轻的弯起好看得唇角,声音轻柔得比三九寒天的风雪更冻彻人心:“你以为你现在做的事情有多讨人喜欢。你不是他,你怎知他不是含笑而去,死而无憾的?!你的愤慨你的复仇就没有想过对他而言也许根本毫无意义!”
 宛如带着倒钩的利刃,刺进身体一路皮开肉绽,拔出来时剔骨抽筋。
 薛祺浑身一个哆嗦,倏然站立,拳头攥得死紧,嘴唇抑制不住的颤抖。
 “你……你……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他是那么好的人,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你没见过他,你懂什么!?我……我……”
 两道清泪从眼眶里溢出来,划过粉嫩的脸颊,像破开云雾缭绕的山脊的一道飞虹。
 如此坚强的孩子,即使被江湖第一大杀手组织发出千里追杀令,一路逃亡,一路见尽的风平浪静的生活里难以想象的血腥杀戮,一路尝尽锦衣玉食生活里没有尝试过的餐风露宿都不曾透露半句怨言,不曾流露一丝不耐,却在这样的人面前,这样的一句话之后……倏然泪下……
 残忍的人,何如珍惜一个孩子的为自己编造的真实谎言?
 “我的确什么都不懂。”皇甫说完这句,撑起身子弯腰走出帘外。
 他怎么会懂,他从没见过薛祺眼里的“他”——玄王朝的宜亲王,美如芙蕖,清如芙蕖,也灵动如芙蕖的宜亲王。听说宜亲王笑的时候春芽吐翠,春云出岫;听说宜亲王哭的时候一树梨花压海棠;听说宜亲王不哭不笑的时候像没有气息一触即碎的暮春落红堆砌而成的花精;听说宜亲王是玄朝皇室里唯一没有功勋却被封亲王安享万千荣宠的皇子;听说……宜亲王死了,尸身封在隔世石封陵的玄陵深处,灵魂万世不得超生,永远只能徘徊在幽暗的地下陵寝……
 这些,皇甫怎能懂!如果他懂,他就不能点破,不能解脱!
 
 帘外,靠着舱门而坐的岚剑泓静静看着江面,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不进去安慰你的小主子?”皇甫扯开邪恶的笑,讥讽道。
 岚剑泓的眼波流转,从奔流而去不复回的大江流水到皇甫幽深黑暗的眼珠。
 “谢了。”
 皇甫扯动一边唇角,冷笑。
 谢什么?谢我帮你把你想说而又不能说的话说了出来?谢我帮你打破小鬼自以为是的救世情怀?还是谢我给了小鬼一个真实的噩梦?
 什么都不用,他这样做不过是发泄自己无处可泄的自悲自泯而已。
 如果小鬼不是让他想到自己自以为是的过去,如果不是小鬼深得你的宠爱怜惜,如果……不是为自己仍然看不清你真面目的愤怒,他根本理都不想理那种沉浸在自己编造的谎言中度日的无知孩童!
 
 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岚剑泓,这是自你离开后我学到的另一样东西——不断追寻更深切的痛苦,那些他还不懂的痛苦!看着那些挣扎的眼神和灵魂,他就会心安理得,安心的从自己的痛苦中超脱出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赞美命运的公平,它让所有不想痛苦的人经受更多,而他,早就臣服在它的力量之下,然后解脱,感觉人间尚存的光明与美好!
 
 “你变了。”岚剑泓看着皇甫忽然阴狠的眼神,那里有他没有见过的狂肆,被极巧妙的掩藏在嬉笑郎当的皮相下的深深的一种近似死寂的疯狂!
 死寂的疯狂,矛盾的两个极端,却糅合在皇甫的眼里成为一种不为人知的魅惑人心的异彩,让这个人变得不再为岚剑泓所熟悉。
 “谢了。”皇甫把它当成称赞接收。眼神里填满一江的壮阔波澜,瞭天阔地的浩浩大江……
 快了,快了。江上的波涛已经被捣起,不用很快,它会变成大浪,难以置信的大浪,会把这条江上所有人都卷进去的滔天大浪,而它形成的风暴,是将要彻底把这个安静得无聊的江湖翻个底朝天还是无声无息的爆炸,掩入黄昏粉饰太平?无论是哪个,都让皇甫十二万分期待!
 岚剑泓顺着皇甫的目光看去——船头坐着月无华,裤脚高高挽起,一双白得惨无血色的脚浸在水中挑逗鱼儿——岚剑泓也笑了。他的笑与皇甫三分相同,三分异样,四分耐人寻味!
 岚剑泓不是笨蛋,而且还可能比皇甫更聪明。猜不透皇甫心中所有想像只是因为掌握的情报不够多,毕竟他没有专门收集情报的雨浮山庄,但究竟——他很聪明!
 隐约间,有一种东西在悄无声息的酝酿……从“神鬼夜哭”重出江湖那天起,到云来客栈的意外相遇,到西汕镇客栈的“三春白雪”,到镇江官道的三人劫道,到金陵袭春蓬的力挫桃煞,到一刻钟前的水鬼探路……明显一切冲着薛祺与他来,但……直觉告诉岚剑泓,这里面有更晦暗的不安因子……可能一开始与薛祺的千里追杀令并无关系,却不知不觉地纠结起来,最终——在铺陈一切的幕后——有两双手,扣在一起!
 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他与皇甫的相遇,这不是单纯的安排和利用!
 皇甫计划的东西也许要多出他的想象!
 到底是什么?答案也许并不遥远——月无华!
 这个强大得难以想象的忽然间出现在这个红尘世间的人无疑是这场酝酿的源头,是两双黑手扣在一起的诱因,而那两股势力的交汇点——一股是寒山阁,另一股是……
 可能吗?
 岚剑泓为自己想到的可能感到不可思议!
 为了一个月无华!?纵使月无华身负翻动江湖的力量和可能,但是以那个人的骄傲与自尊,况且他其实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么在乎这个江湖,江湖平定他无所谓,江湖动乱他更兴奋!试问这样的一个人怎可能为了一个只对江湖形成潜在危险的月无华而屈于人下,受人支使?
 然而除此之外,岚剑泓找不到更适当的解释。
 想不透!难得遇到这种几乎接触到核心仍然没有猜到原因和结局的事情——真让人兴奋!
 所以皇甫正在期待着,期待着这个动用整个江湖铺陈的无声无息的棋局,结果到时是明是暗,是惊天动地牵动江湖走势还是只是几个人悄无声息的黯然落幕?
 身为极少数有幸目睹过程的局中人,想必他比任何人都兴奋!
 岚剑泓的双目忽然闪烁出不逊于皇甫的放肆的光彩。
 他也开始期待了!
 并且不用等太久。
 并州,西汕,镇江,金陵,长江,汉水,武林大会,天门之战——天门之战!
 为天下群雄准备的舞台,也是为了月无华准备的非一般的舞台。到时,这个谜一样的人和他背后谜一样的牵引的局面都将大白于天下!
 如何不让人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