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柳凉生

10、死去元知万事空

　　“爷！住手！您这是做什么？”尖锐的女声打破了室内浓厚的血腥气味。

　　陈商一愣神，转过头去，却见一身红衣的苏淡月闯了进来。她拔出佩剑，硬生生压住陈商手中的长剑，语气中尽是焦急：“您怎能伤了叶堂主？那可是大将军的亲侄啊！您如何向大将军交待？如何向皇上交待？”

　　“我不管！反正叶荣西今天休想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爷！”苏淡月苦苦劝道，“就算冲着二殿下的面子，您也不该……不过是一个白秀，难道还抵得过你同二殿下的情谊？王爷要杀了他，亦为了您呀！”

　　“住口！”陈商的脸上尽是阴鹫，“苏淡月！我的事用不着你来过问！”

　　苏淡月气得浑身发抖，死死咬住下唇，一眼瞄见站在一旁的柳凉生，不由得怒火更盛：“爷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么？刚才动手的时候为什么不拦着爷？”

　　柳凉生手腕痛得厉害，嘴唇微微哆嗦，低下头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垂手而立，由着苏淡月冲自己发火。

　　陈商却一皱眉，恨恨道：“阿凉他听我的，你用不着在他身上撒气。我就要一刀一刀剐了叶荣西，看谁敢拦我！”

　　“那本王呢？本王也拦不住你么？”

　　随着一声低沉的男音，杨显负着双手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身紫衣的萧疏星。

　　苏淡月一见是杨显，急忙上前恭敬施礼道：“殿下，侯爷他年少冲动，不小心伤了叶堂主，您莫要恼他行事鲁莽。”

　　萧疏星疾步来到叶荣西身侧，俯下身去慢慢揉压他右肩的裂盆穴，叶荣西只觉得一股强劲的真气涌入周身，断臂的剧痛不再似方才般锥心刺骨，喷涌的鲜血也渐渐流得缓了。他勉强抬眼看了萧疏星一眼，低低道了声谢。

　　杨显望了一眼受伤的叶荣西，又转过脸来看看陈商，神色波澜不惊，目光却异常凛冽。

　　陈商依旧持剑而立，一张脸绷得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弩，漆黑的眸子倔强地盯着杨显，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

　　屋内极为安静。

　　“阿芒难道还想对本王出手么？”杨显看了一眼陈商手中的长剑，呵呵一笑，“自然，本王哪是阿芒的对手？连御影堂一等武士的手臂都被你砍下来了，何况本王这点微末本事！”杨显顿了顿，复而冷冷地盯着陈商，“阿芒今天到底想怎样？”

　　陈商把脸撇向一边：“留下叶荣西，凭我处置。”

　　“本王若不答应呢？”

　　“我就用这柄剑将他留下。”

　　“阿芒！为了一个脔宠，你连二哥的话都可以置若罔闻了么！”

　　“白秀不是脔宠！”

　　“不是脔宠？”杨显眯起眼睛，“那是什么？”

　　陈商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想那日上元灯会，白秀无意间冲撞了自己，虽然只是因为一盏小小的宫灯，但骄傲如他陈商，又怎咽得下这口恶气？何况那白秀又是个英俊挺拔的青年，正好合自己的心意……这其中，有多少是愠怒？有多少是欣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当时所想，只是竭尽所能地把那个硬气的男子弄到手而已。

　　可是，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突然间，陈商感到心脏仿佛被什么紧紧扼住了一般，满脑子竟都是白秀的影子。

　　从此，便再也听不到白秀愤怒的声音，再也看不到白秀厌恶的表情，即便是那充满憎恨的目光，也永远消失了吧！

　　杨显见陈商默然无语，颇有些不忍，便上前扶住陈商的肩膀，柔声唤道：“阿芒。”

　　陈商望着杨显，眼睛里一片空白，静若止水般地视而不见。

　　“阿芒，你怎么啦？”杨显见陈商如此，竟有些后悔，心中暗道，若是能叫阿芒开心，纵使是泼天祸事，替他担下又如何？为什么自已方才非要拂了阿芒的意，一定要杀了那白秀呢？区区一个白秀，亦算不得什么，只要阿芒高兴，留下他的命又何妨？

　　陈商喃喃自语般地说道：“我不过是希望，阿秀能陪在我身边罢了。二哥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

　　杨显有些踌躇：“那白秀又不是什么绝色，你何必这样执着？明日二哥就去挑几个俊俏少年，送来服侍你，可好？”

　　“我说过，阿秀他不是脔宠！”陈商大声吼道。他狠狠地将右臂一甩，想把杨显放在自己右肩上的那只手挣开，只是他忘了：自己的右手此刻正握着一柄锋利的长剑。

　　右臂抡起的同时，剑，也跟着送了过去。

　　只听“嗤拉”一声，杨显的前襟被剑尖划过，胸口裂开了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鲜血顷刻染红了白色的中衣。

　　一霎时，屋里的众人都愣住了。

　　“殿下！”叶荣西惊骇之余，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也顾不得自己重伤在身，挺身挡在杨显面前，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狠狠瞪向陈商。此刻的他浑身上下都被血染透了，脸上满是血渍，表情更显狰狞：“南安侯，你胆敢对秦王殿下动武！你想造反不成？”

　　苏淡月却吓坏了，“扑通”跪倒在地，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殿下！侯爷这是一时失手、无心之过，您千万……千万别同他计较啊！”说着转头看向陈商，神情甚是焦急，“爷！快向王爷请罪呀！”

　　一旁的萧疏星也来拽陈商的手：“爷，您倒认个错呀！”

　　“我为什么要认错？”陈商一把推开萧疏星，“我有什么错？我不过不小心划了他一剑，可是……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杨显一怔，突然哈哈大笑：“荣西，让开！”

　　叶荣西沉默地转身站到杨显身后，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陈商手中的长剑。

　　剑尖仍有血珠无声地坠落。

　　地上蜿蜒的血迹犹如一条小蛇。

　　杨显缓缓抬起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深深的裂口，正是方才在宣华厅时被陈商的拈花指所伤：“为了一个贱民，你接连两次对我出手。”杨显深色的眸子盯着陈商，“既然你怜惜那贱民，不如现在杀了本王，好为你那白秀偿命，怎样？”

　　“殿下！”叶荣西大骇。杨显却沉着脸环顾四周，厉声喝道：“谁都不许插手本王与南安侯之间的事！”他抬眼看向陈商，冷冷道，“你还不快动手？”

　　陈商的脸上带着一抹凛然，慢慢抬起右手，染血的剑尖笔直地指向杨显的咽喉。杨显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仿佛无动于衷地看着陈商机械的动作。

　　“爷！”苏淡月和萧疏星惊呼出声。柳凉生亦脸色微变，右手微微勾起，一枚钢锥已经捏在中指与食指之间。

　　“爷！你……你疯啦！还不住手！”苏淡月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死死拽住陈商的右手，声音近乎嘶哑，“你看看清楚，你眼前的人是谁！陈商！你对得起夫人吗！”

　　陈商漠然地看了一眼苏淡月，冷冷的声音仿佛出自冰窖：“放手。”

　　“苏姑娘，你让开！”杨显的眼神透着狠厉，“本王倒要看看，他这一剑是怎样刺下来的！”

　　“你说我不敢？”陈商道，“我有什么不敢的？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本侯都不会皱一下眉头！”陈商一把推开苏淡月，眼睛已经变得血红，只见他牙关紧咬，竟真的挺剑向杨显刺去。

　　剑锋带着风声狰狞着奔向杨显。

　　没有一丝犹豫。

　　杨显微微一笑，脸上写满了嘲讽。

　　然而，剑，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剑尖在杨显的咽喉处戛然止住。

　　一抹淡淡的血丝在杨显的脖颈处诡异地爬动，那是被方才的剑气所伤。

　　“当啷——”陈商的手一松，长剑落地，发出铿锵之声。

　　杨显冷笑道：“你果然还是不敢。”

　　陈商抿着嘴，僵硬地站着，不语。

　　杨显缓缓抚摸颈间的血痕，突然仰天一笑，随即一甩袍袖，厉声道：“荣西，我们走！”

　　陈商转身背对着二人，语气冰冷阴森：“叶荣西，你还欠本侯一条左臂和两条腿，日后一并要回，你可记清楚了？”

　　杨显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陈商，冷冷道：“有本事就请南安侯亲自到秦王府来取回！”说罢，领着一身污血的叶荣西决然而去。

　　“二殿下……”苏淡月欲待上前，却被身旁的萧疏星一把拉住，戚然回首，只见萧疏星冲自己缓缓摇头，再看看陈商，依旧是一脸的死寂，仿佛连悲喜的神情都消散了，不由长叹一声，终究没有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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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京里的事，您准备怎么办？您伤了叶堂主，若是大将军发了怒，您又怎么办？”半晌，苏淡月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死寂，“您现在把秦王殿下也气走了，以后的烂摊子，您要如何收拾？”

　　“以后？”陈商漠然道，“他们想怎样便怎样！”

　　苏淡月心里发苦：“爷！您这又是在和谁赌气呢！”

　　“你闭嘴！”陈商狠狠瞪了苏淡月一眼，又看看另外三人，冷冷道，“你们现在都给我出去。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踏进沉香院半步。”

　　“可是，爷……”萧疏星斟字酌句道：“这屋里都是血腥味……还有，白公子……”

　　“滚！”陈商铁青着脸，“你们都听不懂我的话吗？”

　　一旁的柳凉生面无表情地朝陈商草草鞠了一躬，转身便走。

　　萧疏星拽拽苏淡月的衣袖，朝门口努努嘴。苏淡月迟疑了片刻，低低叹了口气，默默随着萧疏星往外走，待到门口，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陈商：“爷，您若想明白了，还是去同二殿下认个错吧，或许还来得及……”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陈商突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般冲了过来，一把扼住苏淡月白玉般脖子，咬牙道，“苏淡月，你要是再罗嗦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

　　苏淡月被掐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两只胳膊不断挣扎，一张脸也憋得紫红。近旁的萧疏星急了，忙来掰陈商的手：“爷！您住手，这是苏姑娘啊！您要掐死她啦！爷！”

　　陈商终于松开手，怔怔地看着苏淡月，突然温柔地抚上她的脖子，指尖在青紫的淤痕上轻轻摩挲，声音中竟带了哭腔：“二哥，对不起，阿芒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杀阿秀……”

　　苏、萧二人顿时呆住。苏淡月剧烈地喘着气，一把抓住陈商的手，焦急道：“爷！爷！您清醒清醒，您怎么啦！”

　　陈商一愣，随即嫌恶地甩开苏淡月的手，道：“你别来烦我！”说罢转身进屋，一把将门合上，便将二人关在了屋外。

　　苏淡月哪里放心得下，急忙欺上身去推门，谁知陈商竟从里面落了锁。这下苏淡月更急了，拼命拍打门环，一边喊道：“爷！开门！求您开开门！”

　　屋内却是一派沉寂。

　　苏淡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颤声道；“爷，您倒是说句话呀！”

　　萧疏星也高声喊道：“爷！恕属下冒犯。”说着抬腿便要踢门。

　　“我说过不要烦我！！”屋内发出一声大吼，接着是物体“砰砰磅磅”落地的声音。

　　萧疏星的脚停在半空，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爷……”苏淡月小心地开口，“您……没事吧……？”

　　“苏淡月，你马上给我滚，本侯现在听到你说话就想吐！”陈商的声音隔着门传了出来，“整天像苍蝇似的粘上来，你就没有一点廉耻么？”

　　“你……”陈商的话好似一把钢刀插进她心头，苏淡月只觉得气苦至极，一口腥甜涌将上来，竟是柔肠寸结。一想到在京城时有多少王孙公子甘为自己的裙下之臣，然而自己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偏偏要跟着陈商受这等闲气……自己的一腔柔情难道是让人来作践得么？念及此处，苏淡月不由冷冷一笑，道：“陈商！若不是因为夫人，我才懒得理你的闲事……你既无情，我何须有义？今日我便回京，此后永不相见！”

　　“你要走便走，何须这么多话！”屋里的陈商冷笑不已，“同爷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苏淡月气得浑身颤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想自己时时处处为陈商着想，却是将一片真心付诸沟渠之中了……越想越气，越想越苦，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竟是止也止不住。

　　萧疏星看了心里难受，过来轻轻摇她的肩，柔声道：“苏姑娘……”

　　苏淡月却毫无反映，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双拳紧紧拽住，一言不发地立在院中，良久，方恨声道：“陈商，你可小心日后众叛亲离，到最后落一个孤家寡人，凄凄惶惶！”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

　　“苏姑娘！”萧疏星追了上来，“你知道爷的脾气。他这是在闹别扭，发一发火也就好了，你何必同他较真？”

　　苏淡月停住脚步，转身看向萧疏星，憔悴的面色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性子是躁了些，但孰轻孰重还分得清。现在二殿下这块护身符是没指望了，能救咱们侯爷躲过这一劫的，除了夫人还能有谁呢？”

　　“苏姑娘的意思……”

　　“现在我就上京去。”苏淡月疲惫地道，“侯爷的事，你多费些心……我怕他这个样子，终究不妥……”

　　“姑娘放心。”萧疏星似作不经意地抚上苏淡月的肩头，道，“方才听你说‘此后永不相见’，可叫人急煞了，幸好……”

　　苏淡月往后挪了半步，轻轻挣脱了萧疏星的右手，淡淡道：“我不过说些气话罢了。我能去哪儿呢？夫人三媒四聘把我迎进门……不管他对我怎样，我却不能负了夫人的恩义。”

　　萧疏星的眸子暗了下去，低低道：“苏姑娘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时间紧迫，恐怕夜长梦多，我先去了!”苏淡月见萧疏星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隐隐有些乱，匆忙地道了万福，便转身出了院门。

　　目送着那抹火红的身影渐渐远去，萧疏星下意识地将右手送到鼻端轻嗅，感觉到女子清雅的芬芳仍留在指尖，脸上不觉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哇——哇——”不知哪里飞来的两只乌鸦，竟落到房梁上，兀自嘶叫，盘旋不去。

　　“大白天的，哪里来的乌鸦？”萧疏星抬头望了望阴晦的天空，喃喃自语着，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