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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山雨欲来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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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昏黄的灯光轻轻摇曳着。
江寒汀坐在床前,手里拿着一方湿巾,轻柔地擦拭着叶荣西额角渗出的汗水。
幸好,烧总算是退了。只是,用了七星草,就不能用天麻叶,还不能封住周身大穴,这样的话,定然疼得厉害。
江寒汀望着叶荣西比纸还要白的脸,眼泪扑簌落下:怎么可能不疼呢?右手臂被生生砍下,应该是痛彻心扉吧。
“嗯——”叶荣西眉头紧皱,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嘶哑的嗓子发出含混不清的单音。
“荣西哥?”江寒汀把耳朵凑到叶荣西的唇边,“你说什么?”
“……殿下……还没走……?”
“你都成这样了,殿下哪能回京啊!”江寒汀道,“难道把你一个人丢在雍州不成?”
叶荣西勉强撑出一个笑容,却在不经意中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马上将身子缩成了一团。
“怎么?很疼么?”江寒汀手忙脚乱地在叶荣西的膻中穴处揉捏,焦急道,“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叶荣西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我如今一个废人,何必理会……”
“你给我好生躺着!”江寒汀脸一沉,“没了右臂算什么?你还有左手!左手也能够拿剑,能拿剑的就是好汉!御影堂的武士怎有你这等婆婆妈妈的?”
叶荣西看着江寒汀淡淡一笑:“……你方才在哭么?”
江寒汀脸一红,把头转向一边,咬着唇,道:“没有的事!我江寒汀从来都是只流血的,哪里会流泪!”
“女孩子……哭……亦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叶荣西气息微弱,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已累得满头大汗,脸上却洋溢着温馨的笑意。
“你少说些废话!若再牵动伤口,小心疼死你!”江寒汀拭去叶荣西额头的冷汗,冷冷道。虽然紧绷着一张脸,但手下的动作却甚是轻柔。
“你可知道……那时南安侯的剑挥过来……”叶荣西闭着眼睛,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我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
江寒汀听了一呆,手里拽着的湿巾也滑落到了榻上,只觉得心中百般滋味,又是欢喜,又是凄楚,乍喜乍悲之下,眼泪竟兀自落了下来。
“不……要哭。”叶荣西抬起左手,轻轻去拂江寒汀的眼泪。
江寒汀身子一僵,神色忸怩,露出一丝女儿家的腼腆来,忙背过身去,整了整心思,转开话题:“你也真是个呆子。今日若换作我,定不去杀那男宠。殿下同南安侯之间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好了。”
叶荣西苦笑:“王命难违,即便粉骨碎身,也是不足惜的。”
“那也得分什么事吧!”江寒汀不悦道,“武士为的是替国尽忠,难道咱们的一腔热血是让别人来作践的吗?你今天受的这份罪就是不明不白的……”
“寒汀!”
“我说错了么?那陈商固然可恶,但王爷也……”
“住口!”叶荣西大声喝道,却不意动及伤口,只觉得胸口一滞,气血翻涌,“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江寒汀吓得连忙扶住他的身子,颤声道:“荣西哥!荣西哥!你……你别吓我……我错了还不成么?”
“荣西醒了么?”杨显低沉的声音出现在门口,“怎的?伤口又发作了?”
“属下无妨……”叶荣西直起身子,“令殿下费心。”
江寒汀稍稍欠了欠身,垂手立于一旁。
“怎么?寒汀还在埋怨本王?”杨显含笑着看向眼前这个矮小精瘦的女子。
“寒汀年幼,请殿下海涵。”叶荣西连忙向低头不语的江寒汀使眼色,那江寒汀却丝毫不予理会,只是淡淡道:“寒汀怎敢?王爷又在笑话奴婢了。”
杨显哈哈一笑,对叶荣西道:“荣西,你这小妹子果真有趣!”说着,细细打量着江寒汀,道:“也不小了,该是出嫁的年纪了吧!”
江寒汀脸色微微一窘,斜眼眯了叶荣西一眼,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倒是叶荣西“腾”地红了脸,道:“殿下……你方才……”
“本王方才一直在门口。”杨显带着浅笑,盯着江寒汀闪亮的眸子,道,“这次荣西受伤确实有本王的过失。”说着,转头看向叶荣西,“荣西不会怨我吧!”
“王爷!”江寒汀不等叶荣西答话,忙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荣西哥学艺不精,才为人所伤,怨不得旁人,请殿下莫要多心。”
杨显看着叶荣西,长叹了一口气:“只怕你心里恨着阿芒。他断你一臂,你又怎会不恨他?唉!这件事终究是本王之过。”
叶荣西把头一低。杨显的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他又岂会不知?叶荣西不由得心中苦笑:王爷亲自来赔罪,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心怀怨忿?只怕不肯罢休的人却是陈商。他淡然道:“荣西决不会做不利于小侯爷的事,更不会让王爷为难。至于我叔叔那里,荣西自有交代。王爷尽管放心。”
杨显心中一怔,一时无语,只好笑笑,不再多言,便转过身去问江寒汀:“若没什么事,后日我们便启程回京。荣西的身体吃得消么?”
“只是……”江寒汀刚想说什么,却被叶荣西的声音打断:“属下的身子已经没什么了,一切听殿下的。”
杨显点点头,道:“这便好,你好好休息吧。”
正说着话,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闷雷的巨响,不一会儿,又是几道凄厉的闪电划过天际,顿时狂风大作,门窗被刮得“呯碰”作响。
“要下暴雨了呢!”江寒汀起身去关了窗子,转过身却见杨显捂住胸口,眉头也紧紧拧在了一起。
“王爷?”江寒汀问道,“您身子不舒坦么?”
杨显摇摇手,端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碗茶,细细酩了一口,方道:“心口有些发闷罢了,想必是早上被那浑小子气的!”
江寒汀咬咬下唇,想说什么,终于忍了下去。
“王爷!王爷!”门猛地被撞开,一身青衣小帽的小个子男人冲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贾安?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名叫贾安的男人磕头如捣蒜:“王爷您先恕小的方才失礼,是……是藏真阁来的密件,说南安侯爷失踪了!”
“啪”杨显手中的茶碗跌落于地,摔地粉碎。他一把抓过贾安的领子,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贾安像小鸡似的被杨显拎在手中,一双小眼睛里透着恐惧,哆哆嗦嗦地重复道:“……南安侯爷……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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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显看着跪在地上的萧疏星和柳凉生,厉声道:“你们两个是怎么照顾侯爷的?竟然连他到底是甚么时候不见的都不知道!”
萧疏星叩首道:“启禀王爷,我家侯爷因为白秀的死很伤心,殿下走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沉香院的厢房里。我等也不敢打扰,直到亥时也不见侯爷出来,阿凉就冒死闯了进去,才发现屋内根本就没有人。不但侯爷不见了,就连那白秀的尸体,也一齐不见了。”
柳凉生接着说道:“藏真阁所有的密道和暗室我们都搜了遍,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侯爷他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侯爷若不是被人掳走,便是自己出走,但是属下认为,侯爷并不是会不辞而别的人,因此,侯爷他,必定是出了意外。只是侯爷到底是怎样出的藏真阁,我们则百思不得其解。而白秀的尸体一齐不翼而飞,更是可疑。只怕,有人早在暗中布好了局,就连那白秀也是局中的一颗棋子。”
杨显面沉似水,一动不动地坐着。
想不到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而已,阿芒竟然会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想昨日来雍州的途中,一念及马上就要见到陈商,心里是何等的快活!虽然早上在宣华厅时,自己曾疾言厉色,对陈商诸多斥责,但那些不过是一时之愤,稍稍教训一下他罢了,否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哪里会懂得收敛?
其实,自己心里又何曾真正恼过他?
自己一直都是尽量地维护他。什么事都由着他、任着他,即便是闯了大祸,也帮他遮着、掩着、盖着……
明明知道那小子胡作非为,任性无赖,明明知道那小子在外头坏事做尽,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明明知道他天性凉薄,毫无心肝……为何还要一味纵容?结果,反而让他更加有恃无恐,以至于招致众怒……
心中有一个声音问道:为什么要纵容他?为什么要维护他?为什么……
另一个声音喃喃自语:因为他是阿芒,我的阿芒……
胸前和虎口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那个声音在冷笑:他何曾把你放在心上,他可以为了一个脔宠枉顾兄弟义气,他可以为了一时的情欲践踏十年的情义,他可以在片刻之间翻脸无情,刀剑相向……
有什么要紧呢?阿芒他不过是小孩心性……一时受人迷惑罢了,他哪里会真心对我动手?即便是再过百年,阿芒也不会与我为敌……
一时间,杨显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如此般的心痛……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感受过了?
似乎,是从母后去世的那一刻起罢。
母后死的时候,自己几岁?十岁,还是十一岁?
已经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母后临死前拉着自己的手,不断地说着:
『显儿不能哭,哭了就不是男子汉了,你父皇也会不喜欢的。记住,一定要讨你父皇喜欢啊!』
要讨父皇喜欢,所以不能哭。所以他只能冷冷地看着母后入殡,冷冷地看着母后下葬……没有一滴眼泪。
母后的葬礼是何等隆重!
大清文成肃天圣仁皇后刘心雨。
红巾少帅刘心雨。
曾经,慕煞过多少人!
可是,自己清楚地记得,从母后病重到入土,父皇连一面都没有出现。原来,无上尊荣的背后竟是这般的戚戚惨惨、冷冷寂寂……甚至连眼泪也是奢侈的么?
然而,自己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躲到行宫的角落里,向隅而泣。
那时候,有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抬起脸来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哭?有人欺负你了么?”
当时的月色分外得柔和,那孩子站在自己面前,额间有一点殷红,就好似月下的精灵。会不会是母后在天上觉得自己孤单无依,所以化身成月下童子,来安慰自己?
杨显哑然失笑:少时的自己何其天真!人死了便死了,如何管得了活着的人?
自己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母后死了。”擦去泪痕后,自己只说了这五个字。
若是白天,应该会装成冷静沉着的样子,不屑地离开吧。只是,面对这样一个仙童般的小人,心里竟然暖和起来,仿佛看到了这冰冷宫墙中的一缕阳光。
那孩子仗义地拍拍自己的手心,用稚嫩的声音安慰道:“你别哭了,我陪着你好吗?我的父皇和母后也都死了。”
父皇和母后?杨显登时便愣住了。
原来这孩子竟然是……难怪长得如此美丽!
在隔了一条长江的南陈,宪宗皇帝陈深,那位十二岁登基便以冷血素称的少年天子,还有昭清皇后欧阳丽华,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早已是北国子民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本传奇。
欧阳丽华十五岁入宫,十六岁封后,陈深为她遣散后宫,从此,三千宠爱集于一身……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因为多情,所以不但失了江山,还丢了性命。临安城延庆宫的那把大火,埋葬了昔日的帝王,也埋葬了昔日的佳人……
或许,一个年仅六岁的稚子还不懂得“死”的真正含义,所以,在父母双亡之后还会笑得这般开心。
『现在我们就是好兄弟了。』
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童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说:“以后如果有人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月光的清辉中,孤独的自己莞尔笑道:“好啊。”
杨显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紧紧拽着,狠狠地挤压。
阿芒,你现在在哪里?到底在哪里?你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这幕后的黑手又是谁?
太子杨克?四弟杨朗?还是,江南四族的人……?
难道说……杨克这次针对阿芒的弹劾……也是陷阱之一?
杨显的双手也紧紧拽在了一处。
“搜!仔细搜!”杨显厉声道,“传本王的命令!封锁六洲城!雍州戒严!一寸土一寸土地搜!只要找到南安侯的半根头发,本王就许他高官厚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