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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脏在我手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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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史局静得出奇。
院里树影被月光拉长,风从廊下钻过来,吹得窗纸微微鼓起,又缓缓落下。屋里只剩一盏灯,灯火孤零零地立在案上,把一小块纸面照得雪亮。
李承盈坐在那盏灯的影子里,面前摊着的是起居注的正册。
今日之前的几行字已经写完:
“太成四月年八月初四日,诏:清河伯、散骑常侍、前征虏将军韩绍,自陈永康浚阳旧案承办不谨。念其久经沙场,有功于国,听于私第自缢,以明国家不纵徇私。其家不坐,世职削一等,余如旧。”
这一行的下面,空着整整一行。
那一行,是留给她写韩绍是“怎么死”的。
“着付史”三字还在耳边回响。裴太傅把圣旨推给她的时候,叹了一句:“到了你这里了。”
到了你这里了。
从御史台到中书省,从皇帝御案到太傅府,名字在一封封折子和黄纸圣旨上流转,走了一个大圈,最后落回她手里,要她在这一行里,给韩绍的生平画一个句号。
桌上放着几张草稿纸。她已经写过几遍,又一遍一遍划掉。
第一遍,她写的是:“清河伯韩绍,自经于第,以谢众论。”
看了许久,觉得不对,又重重划去。
第二遍,她写:“韩绍忧惧自经。”
“忧惧”二字写完,笔尖在纸上顿住,心里忽然想起韩府那道旧门,老槐树下那盏灯。
那盏灯想必已经灭了。她把“忧惧”也一并划掉。
圣旨上用的是“畏罪自缢,以明国家不纵徇私”。只要她照抄,就万无一失,御史台看了满意,军府看了安心,内外都能交代。
可“畏罪”两个字,一写下去,便是承认:韩绍有罪。
她手指按在“畏罪”那两个空着的位置,指尖发冷。
韩绍不是没杀过人,不是没有血债。
她知道。浚阳一夜,他督军破门,他的部下进城,他的刀砍在浚阳城下谁的身上,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可那一夜应不应该有人死,谁该死谁不该死,不是她能说的。
而今天要写的是另一回事。今天要写的是,十年之后,谁该替那一夜死。
她抬眼看着那条空白。如果她写“畏罪自缢”,将来的史书会怎么记?
“清河伯韩绍,当年承办不谨,畏罪自缢。”那就是罪人。
浚阳旧案会被写成:“军府虽有失当,然终有一韩绍以死谢事。”
御史台会满意,清议会满意,读书人翻到这一页,指着纸上的名字骂几句“韩某畏罪不过如此”,便觉得自己为浚阳伸张过公道。
谁会记得,是谁点了名,是谁送他去御史台,是谁递给他那根绳子?纸上只有“畏罪”,没有“被逼”。
李承盈缓缓吐出一口气,笔尖在纸上又停了一回。
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像是谁脚步踩过廊下,又在门前顿住。
她还未来得及放下笔,门已经被推开。风顺着门缝灌进来,把灯火吹得一跳。宇文岳走了进来。
他今日没有披甲,只穿了一身深色常服,袖口还沾着未干的水痕,似乎是从雨意未尽的夜里一路走来。
看见她,他的目光先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落到案上那几张被划得乱七八糟的草稿上。
“写不下?”他问。
声音不高,却把屋里所有的安静都打破了。
李承盈起身,压下心中的一丝惊慌,行礼:“将军。”
宇文岳走近几步,伸手抽起最上面一张草稿。灯光下,那些被她划掉的字一笔一划都清晰可见。
“自经于第”、“忧惧”、“以谢众论”。
最下方,有一行只写了一半:“韩绍自——”
后面空着,墨迹已干,显然写到一半,她停了。
“怎么不写畏罪自缢?”他把那张纸摊开,淡淡问。
承盈沉默了一下,道:“臣女不敢妄称他畏罪。”
宇文岳看着她:“圣旨上是这么写的。”
“圣旨要一个不纵徇私的名头。”她抬眼,“将军也要一个案子到此为止的交代。”
“御史台会满意,军府会满意,清议会满意。”她一字一句,“只有他不在了。”
她指了指那叠草稿:“臣女若写畏罪自缢,将来翻到这一页的人,会说韩绍有罪,自知惭愧,所以自缢。一切干净利落。”
“可韩绍,他是奉令行事。浚阳一夜不是他一个人做主。如今却只写他畏罪。”
她说着,声音有些发紧:“将军要用臣女的这四个字,把那一夜所有人的罪,都压在他头上。”
灯火映在她眼里,亮得刺目。
宇文岳听完,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
他说,“李承盈,你是在可怜他?”
“臣女不敢。”她道,“臣女只是不愿欺他。”
她盯着那一行空白,慢慢道:“他明知道自己是被选出来的。你去见他的时候,他也明白自己要去做什么。你们在屋里说清楚了,一人一句‘知其如此’。”
“只有这行字上,会写成自觉有罪,畏罪自缢。”
她抬头,看着他:“将军觉得,这样公平吗?”
宇文岳看着她,那片刻里,眼中有一丝东西掠过,像是烦躁,又像是某种极深的疲惫。
“那你打算怎么写?”他问,“写宇文仲行军不仁?写骠骑军府逼死韩绍?写陛下纵容御史,要一个人来死?”
他语气不高,却句句击在要害上:“你敢写吗?”
承盈握着笔的手指收得更紧。
“臣女不敢。”她坦然承认,“臣女若那样写,不止韩绍一人要死,臣女也活不了。”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他逼问,“你既不肯照圣旨写,又不肯把真相写出来。”
承盈低下头,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一下:“将军问得好。”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点倦极了的冷意:“臣女什么也做不了。”
“韩绍已经死了。”她说,“臣女救不了他。浚阳十年前已经灭门,臣女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臣女能做的,只是不亲手在纸上把他写成一个畏罪的罪人。”
她抬眼,直直望着他:“至少……让史书上读到这一句的人,有一点疑惑——他是不是不止是畏罪这么简单?”
宇文岳盯着她,眼神渐冷:“你以为,多写一笔少写一笔,能救得了谁?”
“救不了谁。”她道,“只是让自己还能睡一点觉。”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宇文岳忽然向前一步,一把按住她握笔的手,将她连人带椅都逼回案前。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俯身看着她,“你在纸上留这点模糊,御史台会顺着这点模糊,咬住军府不放。”
“你以为你是在替韩绍说话?”他压低声音,“你是在拿韩绍死后的一点清名,把我们全都拴回浚阳那一夜。”
“你想看见的不是疑惑,”他一字一顿,“而是血腥。”
承盈被他抓着手腕,关节生疼,却没有挣。
“你说得对。”她道,“臣女写不出真相,也救不了人。”
“可将军——你呢?”
她抬眼,眼里有一瞬间的锋利:“将军知道真相,也救不了人。”
这句话像刀一样插进去。宇文岳的指节收得更紧,手背青筋鼓起。
两人对峙着,半晌谁也不说话。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极细的爆裂声。
良久,还是他先移开了视线。
“李承盈。”他低声道,“浚阳那一夜,我十七岁。”
“那天晚上,城下的人喊杀,城上的人哭号,先公在军帐里下令,韩绍在城门下打头阵。”
“你问我那一夜谁该死谁不该死?”他冷笑,“我不知道。”
“可是今天,”他盯着她,“我知道一件事——”
“若不死一个韩绍,”他道,“就要有别的人来死。御史不会歇,清议不会歇,陛下不会真护着我,军府也不会永远挡得住。”
“你刚刚说得对。”他慢慢道,“我救不了那么多人。”
“但我至少可以救你。”
这句话落下去,屋里的空气似乎都凝住了。
李承盈怔了一下。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韩绍已经站出来了。”宇文岳道,“他把‘愿以一身谢天下议论’这一句按了印。”
“你若不写畏罪自缢,御史会顺着你的不肯写,怀疑军府仍有隐情。”
他压低声音,“到那时,他们就会沿着那一行字,查到你笔下。查到你在军府抄旧牒,在御史台对质,在浚阳案上写了那么多。你说,你救得了谁?”
“你救不了韩绍,你救不了浚阳。”他一字一顿,“你只能把自己搭进去。”
承盈听着,心里一点一点往下沉。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她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一次又一次抄写这些话,明明知道某些字里行间藏着什么,却只能在纸上把一切写得干干净净。
她觉得胸口堵得慌,像被什么硬生生塞满了。沉默许久,她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干干的,像刮在喉咙上的砂纸。
“将军说得好。”她道,“浚阳灭门,是先公的军令。韩绍承办,是军府的职责。如今他死在绳子上,以后史书会写——韩绍畏罪自缢,以明朝廷不纵徇私。”
“陛下有交代,军府有交代,御史台有交代。”
她低声道,“只有臣女要亲手把这一行写上去。”
她抬起眼,望着他,眼底终于露出一点真正的恨意:“将军叫韩绍去死,也叫臣女替他写墓碑。”
“这样一来,将来有人骂的时候,骂的是他,写的是我。”
“你当初说‘写过的,算在你头上’。”她笑了一下,“臣女听着,只当一句笑话。”
宇文岳眼神一凛。他忽然放开她的手,从袖中抽出自己的笔,蘸了墨,抓起她的手,把那支笔重新塞回她指间。
“你写。”他说。
他的手握在她手上,把她的手腕压在纸上,声音很低,却没有退让的余地:“写下去。”
“你让我写什么?”她盯着纸,喉咙发紧。
“写你心里最恨的一句。”他道。
李承盈指尖微微颤抖。她咬了咬牙,笔尖落下。
“清河伯、散骑常侍韩绍,畏罪自缢。”
“案至此而结。”宇文岳在她耳边低声道。
她闭着眼,将那几个字一笔一画写完。笔锋收住,墨痕重重压在纸上。
那一刻,她仿佛听见什么东西从心里断掉了。十年前,她在浚阳的血里活下来,逃出那座城的时候,她以为最可怕的一夜已经过去。
今日,她亲手写下这行字,才知道浚阳没有过去。浚阳只是换了一种样子,在太成四年的纸上又死了一次。
她的指尖发冷,整个人像被掏空,只剩下一层皮撑在椅子上。
宇文岳仍握着她的手。他低头,看着那一行“畏罪自缢。案至此而结。”,指节慢慢收紧,像是用力想把这些字从纸上捏碎。